戌時,高灼言帶著一身疲憊,敲響了書院靜闌苑的大門。
是侍女茗兒開的門。
書房裡,雲懷璧裹著厚重的玄金鬥篷,枕臂伏於案桌上,漂亮的一雙杏眼癡癡地看著燭火,火光在她眼底跳脫,她卻宛如失了魂魄。
“那麼多人想拜謁你,想與你對談學問,你倒好,一個人躲在這兒清清靜靜的,煩擾都讓我替你擋了。”
高灼言拾起地上掉落的紙卷,字跡如鬼畫符一般,勉強能認出來是首詞。
“這便是你原先依律而作的《鷓鴣天》?”
“嗯。”
雲懷璧懨懨地應道。
字跡實在太過潦草,高灼言半認半蒙,總算將整首詞給看懂了。
未了心憂寐複驚,臨途侘傺豈堪迎。
無為易見明生暗,瀝膽難求暗複明。
崢嶸道,撫膺行,粉身碎骨頂峰傾。
百年功過千秋論,不許山河遍旗旌。
高灼言笑道:“你這最後一個字的韻腳錯了。”
雲懷璧道:“本來不是這句,寫到後麵,隨手改了。”
當真?
高灼言心照不宣,平晟二年,曾關押商千載的詔獄牢間,爛泥殘瓦、灰暗不堪的牆麵上,便是赫然留著這句血書:
百年功過千秋論,不許山河遍旗旌。
“這首詞是內閣首輔雲舒所作,而非東林書院舒玉所作”,高灼言自然地尋了個軟墊,在她對側坐下:“對於貶官離京這事兒,你還是有心結在的。”
雲懷璧抬起上身,想給他倒杯熱水,努力地握起壺柄,卻終是徒勞無功。
高灼言這才發現,她將雙手的紗布儘解,纖長但並不柔嫩的十指青紫紅黑、觸目驚心,指側的傷勢尤為嚴重,依稀可見薄薄一層骨痂,因主人方才一番強行執筆而紛紛綻裂、血肉模糊。
料想一個月前的拶刑,她定是十指皆斷。
心被狠狠揪緊,一股酸酸楚楚的感覺縈繞在喉頭。
“雲舒……”
雲懷璧笑了笑,無謂道:“我確實還有心結,但並非是對於貶官離京這件事。”
她將十指湊到燭光下,細細端詳:“我知道,他們將我斷指,是怕我再拿這雙手寫奏疏、寫票擬、寫訴狀,可我……”
她微歎了口氣:“我隻是想拿它們再彈彈琴,寫寫詩罷了。”
“雲舒!”高灼言僵硬地打斷:“江南多是名醫,一雙手,不足掛齒。”
他很想埋怨她,為何不在畫舫上早早言明,否則他定然尋來最好的醫者,絕不會拖延至今。
可她始終一聲不吭。
甚至令隨行的大夫和侍女茗兒三緘其口。
難道他於她而言,就隻是多年政敵麼?
“受刑的是我,高兄怎麼還難過起來了”,雲懷璧笑道:“我還沒問高兄的罪呢。”
高灼言奇怪道:“我何罪之有。”
“你騙我。”
“嗯?”
“今日的賓客我都看過了,沒有我能找的人。我恩師的那樁迷案,謎底不在東林書院。”
高灼言搖搖頭:“我沒有騙你。那個人也是東林書院的訓導,隻是最近在惠山閉關問道,並未出席東林詩會。”
“他到底是誰?”
“徐熙,徐仲呈。”
*
次日清晨,林晦山便送來了《東林會約》和授課安排。
雲懷璧原本隻需為新生一十二人,每月逢一、三講經,逢四釋疑,奈何不久前有位訓導被朝廷啟用,她還需兼任老生七人的逢八講史與釋疑工作。
好在這七人皆是舉人,史書必已滾瓜爛熟,想必不勞她費心。
雲懷璧翻看著學子名單,忽地眉頭緊鎖。
李祈安,又是這小子。
翌日辰時初刻,雲懷璧換上了夫子的衣冠,兩袖清風、赤手空拳地去了依庸堂。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1]
她楹聯還沒念完,便被依庸堂內攢動的人頭震懾到了。
名單上不是隻有七個人麼?
這少說也有一百零七個!
這些人都沒有彆的課要上麼?
來這兒湊什麼熱鬨!
她輕咳了兩聲,一百多名學子勉強挪動身子,為她讓出一條道來。
她走上講堂,見座下第一排與她正正相對的,便是李祈安,而高灼言、林晦山等諸位慕名而來的同僚,被可憐兮兮地擠在牆邊。
行過師生禮後,她安然落坐。
“上一位先生,講到何處了?”
李祈安答:“成化。”
本朝成化皇帝,朱見深。
雲懷璧循規蹈矩道:“成化一朝曆經二十三載,名將輩出、勝仗頻頻,但與傑出武功不同的,是被削弱的文治——”
“先生”,李祈安略不耐煩道:“先生講的這些書上都寫得清清楚楚,我等早溫習過了,先生該講些彆的。”
“彆的什麼?”
李祈安道:“我輩學史是為照今,譬如成化一朝首開西廠,而我朝去年也複開了西廠,兩者是何誘因?”
雲懷璧怔了怔。
這話問對人了,西廠便是她複開的。
這把由她親自鑄成的利刃,編造出了一樁元曦宮貪腐案,狠狠地捅向了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