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東林詩會(1 / 2)

在眾人一片噫籲聲中,高灼言拊掌大笑:“晦山兄謬言,她是在下特地為東林書院聘請的訓導,姓舒,名玉,才華傲世,非高烈所能肖想。”

話音未落,滿座嘩然。

“女夫子?”

“才華未必傲世,容貌倒是清麗無雙。”

“許又是哪位青樓姑娘,學了幾首淫詞豔曲,便恬不知恥地以為自己通了詩書了。”

……

“咳!咳!”

林晦山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壓下了窸窣碎語,命侍童在西側首位加了兩個蒲團,請雲懷璧與高灼言落座。

高灼言向雲懷璧掩麵介紹在場賓客,她毫不忸怩地放眼觀望,遇見對視者則含笑拱手。

東側幾個官員甚是眼熟,有在京城任過職的,也有被她雲懷璧親自貶來江南的。

兩人錯過了詩會的第一輪吟唱,下一輪便是持續近半個時辰的飛花令。

誦讀幾首古人詩詞,於諸位文人雅士不過小菜一碟,氣氛極為熱烈。

第三輪,則是擇律作詩。

林晦山搬來詩詞匣子,摸了一塊“鷓鴣天”的詞牌,再請高灼言及東側官員依次定韻。

“諸位,本次詩會的格律為宋詞“鷓鴣天”,韻腳依次為“驚”、“迎”、“明”、“行”、“傾”、“卿”,待一炷香過後,但凡得了好詞佳句的,皆可在這麵山牆上留下詞作和姓名。香起——”

他一聲令下,侍童立即點燃了一柱檀香。

眾人冥思苦想,四下皆寂。

雲懷璧端詳著這香比普通的檀香短了半截有餘,燃儘大約隻需半刻鐘。

半刻鐘作詩,還是有些挑戰的,故而連高灼言和林晦山這兩位山長,也已閉眸沉思、超然物外。

她的思緒,卻不禁飛回了少年時。

恩師商千載,偶爾也會帶著她和獨子商憬鶴出席這類詩會。

彼時她年紀尚小,不敢在一群老臣間肆意揮灑才氣,隻敢悄悄將詩句念給恩師聽。

恩師總是一邊讚賞有加,一邊痛斥商憬鶴才疏學淺,連句像樣的詩也作不出來。

誰曾想,當年膽小怯懦的女孩,竟敢女扮男裝、替代商憬鶴參加會試,還殺進殿試拿了探花呢。

恩師音容宛在,扼腕一聲歎息。

歎聲驚動了高灼言,他睜眼皺眉:“這麼快就作完了?”

雲懷璧愣了愣:“作什麼?”

高灼言氣笑了:“作詞啊。”

“我沒興趣。”

高灼言正色道:“你是我請來的訓導,可彆讓我稍後下不來台。”

雲懷璧無奈地問了韻,彈指間,檀香已燃儘。

五位學子疾步衝向山牆,將各自詞作揮毫而就。

一波寫罷,一波又起,不過片刻,二十餘首詞作便已映現於山牆之上,文采四溢、葳蕤生香。

高灼言問道:“可有看得上眼的?”

“沒有。”

雲懷璧認真又誠懇道。

“真的沒有?”

“有一首勉強尚可”,雲懷璧敷衍地指向山牆正中央,乃第一位學子所書。

鷓鴣天公子行

涼席竹枕烈日驚,酥山乳酪笑相迎。

碎冰盈盞杯將儘,醉酒沉酣天莫明。

仗劍走,挽鞭行,遇得舊友兩拳傾。

江湖雲雨多辛辣,聊慰風塵便是卿。

高灼言看向坐在北麵第一排正中間的少年,滿意笑道:“是李祈安那小子寫的。他自詡文武雙全,卻因染了極重的風寒,錯過了今年的秋闈,可惜了,不然明年殿試上定能見識他妙語連珠——”

“無妨”,雲懷璧寬慰地捅刀:“反正高兄也看不到明年的殿試。”

“彼此彼此。”

見遲遲無人上前,料想各位學子業已文思枯竭,林晦山先將自己的詞作寫在牆角,後遞筆給了高灼言。

雲懷璧興致頓生。

與高灼言政敵數載,她從未與他一同出席過除國宴以外的任何宴會,也從未拜讀過他除奏疏以外的任何作品。

此刻山牆前,他一襲青衣背影岩岩如孤鬆之獨立,一手台閣字跡傲然出塵於一眾行草間,恍惚又見陰鬱朝堂上此人紅袍鶴補、玄冠玉帶的文臣風骨。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她忽略至今的事:

他為何會被貶官?

鷓鴣天謫客

燭火消磨旅睡驚,何妨衣整遠鄉迎。

回眸暮夜三更暗,抬望流光一盞明。

問來路,可堪行,金銀珠玉曲江傾。

醒來悲樂無人道,尋遍山河為見卿。

雲懷璧吟誦了一遍,對歸座的高灼言道:“看來貶官並沒有給高兄帶來任何麻煩,您還是一如既往得矯情。”

“你行你上。”

雲懷璧一股傲氣衝破腦仁,正欲整衣起身,微動了動手指,疼痛鑽心。

她拿不起筆。

垂首自嘲一笑,問出心中疑竇:“高兄,你因何被貶?”

高灼言頓了頓,語焉不詳道:“受人牽連。”

“何人牽連?”

還沒等到答案,忽聽對側有人高聲喊道:“怎麼不見貴院新訓導的詞作?難不成胸無點墨,訓導隻是浪得虛名?”

他聲量實在太大,惹得全場幾百雙眼睛霎時齊齊盯向雲懷璧。

雲懷璧抬眸望去,果然是常州府衙推官,因去年判錯了案,被她從刑部左遷來此。

她又轉了轉手指,疼痛刺骨,不免埋怨那遭拶刑還是太重了些,隻得婉拒道:“恕我不曾在詩詞上用心,就不讓諸位見笑了。”

質疑、嘲諷、輕蔑,原先尚有幾分期待的目光都化作了耐人尋味的哂笑和按捺不住的白眼。

“詩詞原是最不必用心的玩意兒,若閣下連這個也不會,往後讓我等學子如何信服、如何俯首稱一句先生?”

發話的正是雲懷璧方才看上的詞作作者,李祈安。

一呼百應。

雲懷璧卻並不赧然。

想她十九歲入朝為官,因女子身份不知經曆過多少次這般千夫所指的喧鬨場麵,或立於千軍萬馬先,或立於滿朝文武前。

這感覺,甚至頗為親切。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