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雲端太久,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了。
“肅靜!肅靜!”
眾學子因林晦山的斥責而收斂了些許,再看向雲懷璧時,見她依然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神情,潮聲又起。
“雲舒。”
“高兄?”
高灼言壓低了聲量:“你還是寫不了字麼?”
雲懷璧默然點了點頭。
“詞已成?”
“已成。”
“我代你。”
高灼言從容地站了起來,擺擺手示意周遭安靜。
“舒玉先生前幾日右手被蠟油燙傷,無法執筆,便由高烈代勞,請舒玉先生賜教。”
他走向石桌,持筆蘸墨,站在山牆前的空白處,朝雲懷璧點頭示意。
雲懷璧舒然一笑,同樣走到石桌前,向三麵賓客拱手致歉,隨後朱唇輕啟:
“未了心憂——”
“舒訓導!”
首句還未成,便被那推官打斷道:“舒訓導以女子之身現身東林詩會,宛如平地驚雷,難道作詩填詞,還要依韻律而行嗎?”
雲懷璧淡淡地與他對視:“閣下的意思是?”
那推官道:“能得高山長親自聘請,想必舒訓導定有驚世之才,若不能孤篇壓全明,如何讓我等東林人士拜服!”
又是李祈安附和:“請先生賜教!”
“請先生賜教!”
“請先生賜教!”
……
三百學子異口同聲。
東西兩側官員及書院同僚皆麵麵廝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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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篇壓全明?雲懷璧頗覺有趣。
想她十七歲高中探花,十九歲救國於危難,二十一歲穩居內閣首輔,二十八歲從權力巔峰跌落,如此濃墨重彩、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從堯舜禹至今,前難見古人。
她曾於廟堂力壓須眉,曾於沙場封喉敵將,她下過詔獄,受過酷刑,她對大明江山有過最誠摯的熱忱,對宦海沉浮有過最崢嶸的傲骨,但凡借出一絲情愫,都足以創造出孤篇壓全明的絕筆。
可她當下站在石桌前,唯一願意想起的,竟隻有一襲白衣輕舟遠去的那個朧霧清晨。往事曆曆,皆如輕舟掠過的重重山嶺,亦如不舍晝夜的滾滾川流,而她眼前是未知的風景與遠方,心中是久違的鬆弛與靜謐。
少頃,她揚唇笑道:“罷了,今日舒玉不請自來,禮數不周,若不以詩自罰,實在難表歉意。”
眾人情緒立即被點燃,皆摩拳擦掌、翹首以盼。
雲懷璧道:“昔日張若虛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但我大明國祚未竟,豈敢妄談孤篇壓全明。不如在下仿照《春江花月夜》,作一首《冬川舟霧晨》,請諸位點評。”
滿座皆寂。
雲懷璧閉目沉思,朱唇又啟:
“冬晨漫天冷霧稠,霧隱川心一點舟。
木舟浮沉藏霧色,晨霧繾綣抱川流。”
眾人竊竊私語,道也小巧而已。
“離離散散霧中塵,寂寂遠遠舟中人。
舟上晨霧舟下水,萬裡遙望本同根。”
“這四句有點意思。”
眾人顧盼相交,期待下文。
“今朝我寄扁舟去,晨間漸起霧又生。
借問遠舟是何人?何人與我共一程?”
“也聞青岸疊衣搗,也聞白霧鳴飛鳥。
飛鳥知我何方去,卻又離我入雲霄。”
雲懷璧聲音很輕,也不刻意沾愁惹悲,八句詩卻讓在場皆心沉如水,心靜如鐘。
“重重迷霧沒晨曦,緩緩靜川磨舟底。
誰知川流幾時西?誰知川流幾時息?”
“西?兩個西?”
眾人皆不解其意,獨高灼言微微一笑,在句末分彆寫下了“西”與“息”。
驚歎迭起,原來如此。
雲懷璧轉頭,見高灼言竟是半個知己,笑吟道:
“川生千道水波亂,川卷數隻枯葉殘。
水波驚起應有魚,枯枝凋落必從山。”
這四句簡單但甚有意趣,眾人佳境已入,又聽雲懷璧高聲誦道:
“我將小舟比轎輦,淩川踏霧上九天!”
“迢渡銀河舟臥水,勘破鴻蒙——身在舷。”
思緒由高亢陡至低穀,驟然收束。
“《冬川舟霧晨》已畢,舒玉告退。”
文臣被貶向來是千古美談,人生愈是汙濘,詩詞愈是流芳。
高灼言落下最後一筆,心歎她依然是那個文臣之首睥睨朝野的巾幗宰輔,縱使被打落於茫茫江湖,仍可窺見曾立於山河之巔的孤寒氣度。
而他何其有幸,與她一程山水、半程餘生。
等她已悄然落座,眾人才恍惚回神,掌聲雷動。
有人反複品鑒著宣紙上這二十八句詩,有人則雙眼粘在雲懷璧身上不肯下來,羨豔、欣賞、傾慕,五光十色,眾生百相。
高灼言歸座調侃道:“昔年探花,風采如舊啊。”
“嗬,你還是狀元呢,寫的那什麼破東西。”
詩會第四輪是選定魁首,眾人毫不猶豫地評給了這首《冬川舟霧晨》。
末輪,采詩成集,為集作序。林晦山請雲懷璧墨寶,被她以手上有傷為由拒絕了,征求賓客意見後,命高灼言親筆題序。
此時,雲懷璧向林晦山詢問了她往後的住所,悄悄跟著侍童離了席。
故而詩會結束後,那一抹白衣羽鶴,無人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