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沉思往事(1 / 2)

壽陵坍塌,龍身被毀。

各地反賊蠢蠢欲動,皆欲借勢而起,一時朝野上下動蕩不安。

是日,錦衣衛湧入內閣,將商千載拷上枷鎖、押送詔獄。

次日早朝,錦衣衛指揮使李莫童奉上了商千載的親筆供詞,稱其已招認在修葺壽陵上確有所懈怠,以至於陵寢粗製濫造,引來坍塌事故。

為震懾反賊、安撫民心,眾臣提議以不赦之罪論處,將商千載千刀萬剮、誅滅九族。

獨雲懷璧巋然而立,據理力爭。

她懷疑錦衣衛嚴刑逼供,李莫童當即命太醫院全員前往詔獄為商千載驗身。

錦衣衛並未動刑,商千載便已招供。

辯無可辯。

……

徐仲呈抬手打斷,滿腹疑竇:“鑒兄竟真的認了罪?”

雲懷璧道:“幾百朝臣皆可為證,我沒有必要欺騙先生。況且那份口供我也看過,是恩師親筆所書。”

……

殿內氣氛降至冰點。

此時,缺席的欽天監監正突然披發跣足衝進奉天殿,瘋瘋癲癲地嘟囔著天神降罪、無血不破等鬼辭誑語。

雲懷璧怒而斥責,那監正竟大吼一聲“牝佞誤國!”隨即一頭撞向殿內大柱,當場身亡。

滿朝憤慨。

眾臣堅稱雲懷璧乃商千載同黨,不尊朝堂、不敬先帝、不顧社稷,一人提議將雲懷璧當堂廷杖以彰法度,很快群臣跪請,大有逼宮之勢。

李太後將兩歲的小皇帝捂入懷中,下令廷杖四十。

緊接著,錦衣衛持杖而入。

……

雲懷璧輕飄飄地說出了“廷杖”二字,徐仲呈握緊袖口,久久不言。

……

滿身功勳、衣冠如玉的兵部女侍郎,被錦衣衛粗蠻推倒,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剝儘衣裳。

大明朝迄今三百餘年,她是首位以女子之身位列朝堂的重臣,亦不得不直麵女子身份被褫衣廷杖。

手臂粗的刑杖重重地砸在身後,每一杖都幾乎要將她砸成兩半。

滿口仁義禮智信的朝臣,覷探著那裸|露的肌膚與浮起的腫痕,皆是麵紅耳赤。

她曾一麵殘盾抵擋敵軍箭雨,也曾被京城流民殺入府邸命懸一線,但她從未有過那般被禁錮的怔忡、被魚肉的絕望。

劈向她的刀俎,竟來自於她以命相護的朝廷。

而可即便骨碎肉爛,時間也能治愈刑傷。

無法治愈的,是她被觀刑時如同蕩|婦羞辱般的不堪凝視,每一道凝視都是一根無形的銀針,密密麻麻地刺進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不死不休。

她被劇痛折磨得神誌不清,視線也被眼淚遮擋得影影綽綽,可那些意味不明的凝視,卻一絲不落地被她儘收眼底。

她害怕這種凝視。

更害怕百年之後,因史書上記載的寥寥數語,她的魂魄也會被一遍遍地扒淨衣裳,承受來自後世千秋萬代的凝視與鞭撻。

以至於如今距離那場廷杖已近八年,她仍然時不時被噩夢驚醒,冷汗涔涔。

……

“衣冠禽獸。”

徐仲呈冷冷地吐出了四個字。

“也不完全是。當時有一人,低眸垂首,連餘光也不曾落在我的身上,可謂端方君子”,雲懷璧笑了笑:“說遠了,還是繼續吧。”

……

四十杖畢,錦衣衛放回了她的衣襟,蓋上了她身後那兩團爛肉,將早已昏迷的她拖出奉天殿,一路血跡蜿蜒。

這一昏迷,便是十天。

醒來時,鳳冠錦袍的李太後坐在她的床榻前,帶來了一封空白的奏疏和一副筆墨。

“商千載已經認罪,雲卿該與他斷絕師生關係明哲保身,而非一意孤行,與整個朝廷作對。

親自定罪定罰,是斷絕關係的最好方式,哀家給你這個機會。”

雲懷璧慘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無需靠背叛師門明哲保身,太後娘娘請回吧。”

李太後並不慍怒,反如春風化雨般悠悠道:“哀家向你保證,隻要你親手寫下這份奏疏,哀家必命司禮監原封不動地打回,直至修改成將商千載等人流放為止。可若你不肯寫就,哀家便隻能依照內閣提議,將商千載、雲蓉、及商府滿門淩遲處死了。”

被刑傷折磨得神誌不清,彼時的雲懷璧竟無比堅信流放的希望,接過筆一揮而就,隨即力竭昏睡,不省人事。

……

雲懷璧頹然閉上了眼,臉色蒼白如紙:“後麵的事情,先生也知道了。司禮監並沒有將我的奏疏打回,而是直接批紅蓋印,命錦衣衛即刻執行。”

徐仲呈冷笑道:“如你所言,你是受了李太後的蒙騙,才揮筆寫下了那封絕命奏疏?”

聽他毫不客氣地懷疑自己推諉,雲懷璧無奈道:“我與李太後的關係,先生您應該比誰都清楚。我一定會信她。”

當年她女扮男裝高中探花,聽著是樁美談,實則並非那般順利。殿試上,她被戳穿身份後打入北鎮撫司大牢,是李貴妃無數次枕邊蜜語,才求得先帝放她出獄、欽點探花。

遑論綏京之役,她直接被李貴妃提拔為兵部侍郎了。

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兩人誼同金蘭、一時佳話,徐仲呈一清二楚。

雲懷璧又道:“朝廷複於舊都後,我一直在忙著整頓兵務,根本沒空搭理修葺壽陵這等小事,完全不需要靠那封奏疏自證清白”,她長歎了一口氣:“這封奏疏唯一帶給我的,便是千鈞之重、難以洗雪的殺師罪名。”

徐仲呈點點頭,算是默認了,追問道:“壽陵坍塌案迄今已有七載,為何這七年光陰,你從未試圖探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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