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四年,二月,春雨瓢潑似冰錐,龍川縣陰翳更甚。北冀伯劉兆柏身亡第十日,沈舜終於趕到龍川,冰冷的靈堂中往生咒唱得淒惶,沈拂母女蜷縮在角落。
僧人的唱誦將劉溪鴒從母親的腿上驚起,她懵懵懂懂地望向周圍,眼淚汪汪的,直到瞧見自己才喊了聲舅舅。
這一幕沈舜到現在都記得。
準備蓋棺時,一臉木訥的沈拂卻突然“活”了過來。一向溫順的她魔怔了一樣不讓師傅下釘子,眾人去拉,卻未料她一下子撲進了劉兆柏的棺材裡。
停放數日的焦黑身軀何其駭人,在場那麼多人硬是沒幾個人敢湊上前,眼瞧著她把那蓋屍體在上的白布掀了起來。劉家的人更是率先躲了八丈遠,起棺師傅也怕再鬨出一條人命,隻得站在原地眼巴巴瞧著不敢動。
還是沈拂的父親一麵哭一麵衝上去一把擭住了女兒,可她卻很冷靜:“父親放心,我還有阿鴒,我不會跟他去的,我隻是要告訴他以後拿什麼來找我。這世上隻有他待我好了,我下輩子還等他!”說罷俯下身子,去掰那屍體的牙。
“阿拂,你這是要了爹的命了啊!”沈父肝膽欲裂,順著那棺材板溜到了地上,沈舜跪過去拉他,可他哪裡肯走,一直拍著那棺材叫女兒出來。
眾人聽那馱棺材的台子被捶得砰砰作響,早已是汗毛乍起,擠開了念經的和尚們躲到幡子後頭去了。可還沒等回魂,另一聲如布帛撕裂般的尖叫又嚇得他們幾欲升天。
原來是劉家太爺的小姨娘胡氏在一旁嚎起了喪:“啊呀我的兒啊!你走了叫我可怎麼過呀!皇天呐,後土呐,誰來做回主哇!我這麼好的兒啊!!”
那胡氏是劉老太爺的寵妾,她原本便是劉家家族史上一筆不可說的人物,劉府上下除了劉兆柏,沒一個待見她的,如今劉兆柏這個好大兒去了,她哪裡還有好日子過?自然哭得情真意切喊得撕心裂肺。
主事的劉家老二劉年柏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厲聲道:“誰是你的兒!滿嘴的胡唚!”說著便招呼人將她往外拉。
胡氏一麵拖著步子掙紮一麵嚎得更帶勁:“怎的走的是偏是你啊!劉家祖宗塌了眼啊!”
這下莫說劉年柏了,劉氏其餘子弟俱是大為光火,也顧不得那顏麵,七手八腳地將她拖了出去。還沒等眾人回過神,沈拂卻是出了棺材,笑著攤開糊黑的手,掌中卻是從屍體上撬走的那顆虎牙,她對那顆牙平靜的說:“兆柏,你要記得來找我。”
這時,屋外黑雲翻卷,雷聲炸響,大雨瓢潑,伴隨著胡氏淒厲的尖叫聲,有人當場暈了過去。
那一日的北冀伯府,堂前廳中一派荒唐,而他的妹妹,劉氏手握焦屍遺骸,在叫罵聲和電閃雷鳴中爬出了棺材,沈舜又如何能忘?
他原以為幾年後沈拂已再嫁,那荒唐的一幕就當是一場夢,過去了。
原來還是沒能過去,她還是活在那個時候,日日念著那個人。
沈舜喃喃:“竟然是這樣!”
沈四道:“後來我聽那來無寺的和尚說,亡人的頭發或者牙齒貼身養十年,再在佛前供養十年,不但今生還有再見時,來世也可再續前緣。我曉得是那和尚又要騙錢,可小姐卻當真,勸也勸不得,原想著日子久了就好了。沒想到她卻一直帶著!”
沈舜突然明白了她。他的妹妹裝得很好,每月及時給薊州來信,給兩個女娃做衣服,給嫂嫂洪氏捎東西,一切都如常。她看顧著自己的日子,操持著府中的一切。但其實她什麼都不想做的吧?
沈舜莫名笑了一下,輕聲道:“她真傻,要走便走好了。這下好了,走的時候也沒帶上這牙,到時候兆柏如何能找到她呢?你們說是嗎?”
程年一瞧他表情不對,忙道:“沈大人,切要節哀!”
沈流也著了急:“爺,您彆嚇我啊!”
在場四人沈四最年長,一瞧便知沈舜這是叫穢氣迷了魂,魔怔了,忙抽出刀來朝著周圍大喝幾聲。那程年也是行伍出身,一身的功夫,見狀當即氣沉丹田,言語更如金石刻地:“大人,真相未明,稚子年幼,眼下不是傷情伯爺夫婦的時候!”
沈舜通身一震,這才回了魂,“是了,還有阿鴒……”一想到這外甥女,他的雙肩垮便塌得不成樣子。
沈四一顆心才怦怦落回原處:“是啊!爺您不能這樣,夫人和小姐在家中等您,還有明日,阿鴒若是醒了,咱們怎麼辦?要瞞她嗎?她如今可是大了,曉事了……”
沈流哭道:“孫小姐這樣小竟就成了孤兒!大小姐好狠的心喲!一句話也沒給她留下!難不成隻有這香囊可做念想?那門牙又長又大,甚是駭人,老夫人瞧了一眼便暈了過去,孫小姐一女娃,如何能看得這些!”
是啊,阿鴒又該怎麼辦呢?沈舜努力抓住自己的理智,“程兄,您說那牙當時……”突然,他一把擭住沈流:“等等,是門牙嗎?”
程年點頭:“是,那香囊是我瞧著打開的,在場的人不少,都瞧見了。”
沈流比劃著:“那牙齒一滾出來,大家都唬了一跳,怕是比我這截手指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