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寅時未過,劉溪鴒便被後院裡震天響的號子聲嚇醒。
來此之前她從未醒的這麼早過,但這並非姑娘家初來乍到要認床睡得淺。
這女娃有個好處,那便是何時何地都能睡得著,哀傷如父親去世緊迫如夫子罰站,她都睡過,包括那日被打包接來黃州的路上,儘管又害怕又抽嗒,但這並不妨礙她睡得頗為踏實,但這也足見後院動靜之大。
劉溪鴒努力掀開眼皮,勾著脖子瞧了瞧窗縫,院內低矮的枯樹枝在月光的餘暉中印出些許影子。
天還是沒亮。
她歎了口氣。
來了這兩日,她發現這府上的人似乎都挺忙。那唐叔父說是叔父,但論年紀論細心比不得自家舅舅,那日接她過來,便把她交給了那趕車的何衍和燒火的馮媽媽,之後便再也沒出現過。
聽說他尤其忙,她也不敢擅自打擾;而何衍每日裡也隻是完成任務似的問她缺什麼,她一搖頭說不缺,他便作罷;那馮媽媽更是一口唱歌似的鄉音,雖然慈祥熱情,但實在聽不懂。
這時,遠處傳來雞狗的叫聲,倒是與這後院的號子遙相呼應了。
這兩日,除了吃喝拉撒,她都獨自呆在房中抹眼淚、給娘寫信,卻沒個人說說話,自己也覺得好生沒趣。這會兒聽著這些熱鬨反反複複,心下不由好奇那究竟是一群什麼人。
初冬的寒意凍得她瑟瑟發抖,薄薄的亮光下,幾個少年卻光著膀子在那一排排樹樁間穿行跳躍,一個身著玄色布衣的大胡子男人正抄著手在那看著他們。
劉溪鴒咋舌,原來唐府後院竟然有這麼大片空地,除了梅花樁,還有那各式各樣的榔頭棒槌繩子和兵器架,不像一般官爺家,倒像個鏢局或寺廟。
那大胡子男人扭頭瞧了她一眼,其他男娃也順勢跟著停下。
“看什麼看?”大叔的聲音果然粗獷又中氣十足,“再看掉下來摔斷腿!”幾人又趕緊扭頭回去佯裝認真。
她趁機梭著邊蹭到了那兵器架子旁。架子不小,由兩排長長的橫椴木支棱著,上麵插著幾根假槍、兩把長刀、兩根繩子,還靠著兩三把細細的像劍一樣的東西。說來,劉溪鴒長這麼大都還沒見過真正的兵器,儘管這些物事她早已在各種畫本子演義中看了一溜夠。
她機警回頭,嗯,胡子大叔正在抽其中一個人的屁股,於是大著膽子開始比劃。槍棍,比她高,抽不出來。刀,推了一下,推不動。繩子,皮的,纏得緊,打不開。細劍,勉強能抬起。
……要不試試?她正這麼想,耳邊突然傳來一人捏著嗓子說:
“喜歡呐?”
她一激靈,那胡子大叔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笑眯眯地眼把她瞧著,一嘴胡子都被捏的極為服帖。
她趕緊鬆手,靦腆地搖了搖頭,“我就看看,看看。”
大叔拎起那把細劍掂了掂,拇指一推劍柄便露出一小節劍身,“打開看看。”
她一隻手接過,另一隻手拉開,可那劍略長,她便下意識掂腳,仿佛能把那長度抻開一些。啪嗒一聲,劍身與劍鞘未如預料般“蒼浪浪”瀟灑揮出一條弧線,而是錯身脫了開來,這一脫開,便還不了原了,女娃一個沒站穩,急道:“哎呀哎呀,這個,這個,那個我……”
大叔眼角笑出來褶子,“來!來!給我。”
梅花樁這邊,一個灰褲男娃一邊壓腿一邊道:“阿衍哥,這就是你半夜扛回來的那個丫頭?”
“嗯。”回答者言簡意賅,便是何衍,昨日隨著唐祁一同前往舒州客棧的少年。他身量頎長,比其他三個掛著奶膘的男娃明顯要年長些,瘦削的麵頰上已有了些許青年男子的氣質。
灰褲子道:“不是說她有些古怪啥的?我看還蠻有趣的嘛。”
何衍道:“不是我說的,是大人叫咱們彆去打攪她。”
另一個挽著褲腿的男娃臉圓圓的,頭發也短,年歲瞧著最小,大剌剌道:“哥,你們看她那個姿勢,她怎麼這麼好笑,踮起腳來手就會變長嗎?就不能扔了劍鞘?笨死了。”
灰褲子譏笑:“誒喲,你還笑人家?你剛拿劍的時候還抱著劍身往回拽呢!得虧沒開刃,不然手給你拉成兩截烤串吃!”
“你才烤串!”
“誒喲喲,我看這女娃可以啊!快快,快看,又給她換了軟劍了!”灰褲子朝後頭嚷道,“阿放啊,是你喜歡那把欸!看把寶師傅樂的牙花子都出來了!”
“什麼!”叫阿放的俊小子眉毛頓時擰成了麻繩,他捂著胸口,“寶師傅偏心!我摸一下都不讓,輕而易舉給了這女娃!哼!”
灰褲子道:“那是維寧姐姐的劍,寶師傅當然不肯給你摸!”
阿放道:“維寧姐又不在!我摸一下怎麼了,你們不說她又不知道!小器!”
何衍終於受不了三人的聒噪:“嘖,練你們的!”
幾個男娃住了嘴,手上動作不停,眼角卻抑製不住的往回瞟。除了燒火的馮媽媽,這還是他們頭一回在唐祁府上見到正兒八經的女郎,還是個白白淨淨渾身沒補丁的女郎。
但他們更應該感謝她在第一天到來就成功吸引了寶師傅的注意力。
通常,練完樁子便是他們耍槍弄劍的時候,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招式要練,寶師傅每日早晨都會套好了新招督促著他們從頭到腳過一遍,兩個時辰下來,每個人累得都能吃下三斤地瓜。
但這天,由於場子裡多了個小姑娘,寶師傅連帶著給對他們說話都輕聲細語了些,那些掄鞭子罵人等常規體驗都少見。
趁著空隙,男娃們圍著新來的小女郎多起了話,仿佛幼犬群裡混入了一隻小貓,順毛的那種。
女孩聲量不大,溫和緩緩:“我舅舅喜歡寫字,看書,找人聊天,看我和我妹妹做功課。”
“我們大人嘛,喜歡爬山和作畫。”答話的是叫舒放的少年,他眼睛大大的,下唇有些厚,說起話來有些嘟嘴,左一個我們大人,右一個我們大人,顯然同何衍一樣是這府中人。
而其他兩個男娃則稱唐祁為唐大人,他二人模樣瞧著挺像,都是圓臉,一個年長,穿一條短一些的灰褲子,另一個的褲子續了一截又將褲腿卷了上去,顯然家裡的孩子多,褲子是輪著穿的。
“爬山?踏青嗎?”
“不是,是爬到山上去畫。”舒放說。
“哦……身臨其境去描繪丹青?”
“不是,是畫……畫什麼來著,反正一個什麼圖,有河啊,樹葉什麼的。反正經常要去山裡,我都跟著跑了好幾趟了!可好玩了!”卷褲腿的男娃搶答道,他叫陳西,是灰褲子陳東的弟弟。
“你家大人這麼喜歡去外頭作畫?”
何衍道:“其實主要是我們去,大人若有空會和我們一起。”
“哦?所以不是我想的那種作畫。”
舒放撓撓耳朵:“自然不是,寫書用的。像那個誰,那個誰一樣,把山川河流畫下來然後寫成書。就是那本三水什麼經什麼的。”
劉溪鴒:“三字經?”
陳西搖頭:“不是不是。三啥來著?”
陳東:“是山不是三啦!山水什麼的!”
劉溪鴒:“山水……山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