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除了喜提綽號的過程不堪回首以外,劉溪鴒在歸錦書院的日子那還是相當快活的。這裡有對她疼愛有加的教習們,嘰嘰喳喳的玩伴們,還有架子端得老大的同桌。
一日午後,她聚精會神地同後院的花大姐和螞蟻窩較勁。
“劉溪鴒,”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澈,回首她便瞧見趙玨,“下午有德教習告了假,午時馮夫子要來講道德經的前三章,不是很難。你要真不會,可以選臨貼的,不必完整默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跟她說這麼長的話,還正兒八經叫她的大名。
她皺了皺眉:“哦?啥意思?”
趙玨老氣橫秋道:“你要好好聽,今天可得快些。”
她更加好奇:“哦?”
“你不要老是哦,若是臨不下來,你就提前悄聲跟我說。”
“欸?為啥?”這是要幫她作弊?嘶,很詭異啊這人。
他無奈道,“我今天不想太晚下學,你能不能給我爭點氣?”
她倔強:“道德經是吧!我才不用你幫!誰要你幫了,自作多情。”
趙小公子歪了歪頭,“是麼?那最好了。”
他顯然是不信的,心中已開始默默盤算,一會兒要如何幫她打掩護遞小抄才能早些溜之大吉,如果她又被留下來罰抄,那麼不出意外的話,自己一定是要陪著的那一個。
劉溪鴒重重一哼,轉頭埋進了草叢繼續玩蟲子,一隻隻花大姐在她的手上撲棱起了蘑菇蓋一樣的翅膀。
下午,未時三刻,課上。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氣嗬成的劉溪鴒幾乎和趙玨一同舉起了手。
先生瞪著那歪七扭八的字看了半天,批:初學,尚可。
趙玨刮目,默默收回幫她打好的小抄,乾巴巴道:“難得啊!”
她一抬下巴:“小瞧我哦?怎麼樣,我厲害吧?”整本道德經她在家從一個冬天學到了另一個冬天,為這都不知道挨了多少頓打,少吃了多少個油餅。
“嗯,也不是很笨嘛。”趙玨聳肩,劉溪鴒暗自得意,你也有今天。
這時其他孩子也陸陸續續開始舉手交課業。一個黑黑的小胖子悄悄衝趙玨擠眉弄眼,手裡連比劃帶猜,渾身的肉飛舞著,生動得仿佛一口晃動的醬缸子,是那每日裡在院門口搖鐘的小師兄穀亦修。趙玨使了個眼色,輕咳一聲,又搖了搖頭。
這一幕自然被劉溪鴒瞧在了眼裡。這穀師兄也總樂意跟著趙玨玩在一處,說來,那一日在一二客棧門口一起嘲笑她的小子們裡頭就有他,這下倒是被她發現了這二人又要密謀什麼壞事,如何肯放過這個下作他們的好機會?
“哦,有秘密哇?要提前跑哇?怪不得怕我拖後腿!”
少年秀氣的麵上第一次出現了窘迫,“一會兒我是要先走。”
“乾嘛去?不說?我告訴教習了哇。”說著便要舉手。
他一把拽下她,低聲耳語:“同亦修、彥蒙他們蹴鞠。”他的氣息直撲麵門,是一股酸甜的果香,“替我保密。”
說著便掏出一個青黃的大橘子塞她手裡。
他的手和臉一樣,都是細瘦的。瞧著自己手背上的幾個肉窩,劉溪鴒頓時感到一陣嫉妒,一抬頭,突然發現他鼻梁骨突起的那兒正好有顆痣。她第一次這麼近的打量他,尖尖的下巴,細細的眉眼,不知怎的,她的耳根子有點發熱。
“你,你你這裡有顆痣欸!”她嚷道。
“嘖,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他瞪她,“到時候就和我母親說我陪你默寫默晚了,你以後見著她了可千萬彆說漏嘴。知道不?”
“你媽,你媽很嚴嗷?”他母親,就是那位傳聞中嚴苛的江寧女教習。
趙玨點頭。
“我看也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蝌蚪文我都沒見過,看著都想睡覺,還要你寫那麼多。”
趙玨臉一僵:“……你翻我包?”
“沒有啊!你給我裹餅子用的紙不是寫了蝌蚪文嗎?”
他狐疑:“什麼餅子?”
“嗯,我糖餅化了,你叫我彆滴你身上。”
他的臉漸漸變綠:“……然後呢?”
“然後你就很不耐煩地塞給我一張紙啊。我當然接著啦,不然少爺你又要翻我白眼嘛,我哪敢說不!”
四喜丸子振振有詞,趙小公子愣了許久,隻好捂臉呻吟:“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幾時才睡嗎?”他回到家,左右也找不到那紙,又怕母親責罰,隻好悄悄重寫一遍,寫到了子時。
“恩?這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他幾乎都有些生氣:“你下回看見這種帶蝌蚪文的紙,要還給我!”
“哦。”
他卷起了書塞到包裡:“記得保密!”
“蝌蚪文啊?還是蹴鞠?”
“都是!”
她瞧著他,猛地給了他一爪子,“求人你還這麼凶?橘子就想收買我?”
他哎喲一聲:“你下手好重啊,胖丸子。”
“不許叫我胖丸子。”
“那胖四喜。”
“滾。”
於是,趙大公子分彆在課業作弊、早退蹴鞠、寫蝌蚪文這三件事情上叫劉溪鴒同學狠狠坑了三把,但好在他這人比較隨意不記仇,也就默默認了這事。
有意思的是,自那以後的一年多裡,這位貴少爺大才子的旁邊便沒再換過人——這是不尋常的。通常,作為書院頂級優等生的趙玨,夫子們都會給他安排一個頗不聰明的同桌,以求近朱者赤,或是先富帶個後富,等那個笨一些的同桌“富”以了後,再給他換一個新的,如此往複循環。
劉溪鴒想,大約是再優的學生也架不住一直被當騾子使,亦或是他再也找不到像自己這般願意配合他遲到早退打掩護的好同窗。
總之,他們就這麼磕磕絆絆同桌了一年半。
這以至於後來趙玨他娘,那個女教習來書院講學時,都要盯著劉溪鴒的腦袋探究許久——這就是那個害得兒子整日單獨陪練的傻子嗎?女先生冷然勾唇:“吾兒擔子重。”
顯然,他是所有人都偏愛的那種孩子,好家世,好性子,好天賦。任何事情他做來都是那樣從容。但孩子終究是孩子,玩樂的天性是藏不住的。時間久了,劉溪鴒便發現,趙玨不喜歡念書,他隻是聰明而已。他也喜歡去一二客棧偷聽那個胡說講各國的奇聞異事。除了蹴鞠,他還喜歡泅水,喜歡蹲在巷子口玩棋,每月他還會去逛集市,和擺攤的胡人講嘰裡呱啦的話,跟著他總能發現些新玩意兒。
而每次發現跟在身後的尾巴後,他都是一臉無奈:
“四喜,你能不能回家?”
她曾滿心以為這樣的日子能過到個天荒地老,甚至盤算著以後不讀了的話還要去書院裡乾那敲鐘看大門的雜事。但沒成想,告彆總是突然而至,而這一彆,便是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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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何衍卻在一旁好奇道:“人家世家公子個個都是才高八鬥,他為啥會的都是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舒放也道:“是啊,那些卓越才子都是學貫古今然後去考功名,就像咱家大人一樣!他咋淨會這些旁門左道的事?”
“什麼旁門左道,人家這是懶散,是漫不經心就把活兒乾了,你們不要這麼死板嘛!那還有些紈絝子弟整日裡不學無術鬥蟈蟈上花樓強搶良家婦女呢!他搞得這些起碼不是甚壞事吧。”劉溪鴒辯解道。
何衍一笑:“那你沒問他,乾嘛要學這蝌蚪文?怎地就不能是去那胡人的花樓找美娘呢!我聽大人說,這些年各地可開了不少這樣式的花樓呢!”
劉溪鴒一愣,“才沒有呢!這他倒是說過,說是以後要去西域救他哥。”
何衍點頭:“唔,這倒是個由頭。”
舒放:“那照這麼說,要吃豬肉必須得學會豬叫咯?”
劉溪鴒白眼直翻:“你才豬叫呢。”
舒放瞧出她的不快,又巴巴兒道:“那你這朋友,現在去西域了不?找到哥哥了不?”
“哎,我也很久沒見到他了。不曉得他過的怎麼樣了,我走後就沒他的信兒了。”少女眼神中泛起沉鬱,這一路上她已經歎了好多回氣了。
“年紀小小,心事不少!”何衍笑道。
劉溪鴒伸了個懶腰,長歎了老一大口氣:“你不懂,他對我來說是不同的!”
“嗯,你喜歡他。”
她紅著耳朵嘟囔:“你看出來了啊,這麼明顯嘛……”
這還不明顯?何衍一笑:“他曉得嗎?”
他當然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