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的周歲宴定在當月十六。十五這日,城中有集,洪玉瞧著天候還早,便應了沈芯的央求,放幾人出去閒逛。
申時,一二客棧前已是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那活招牌胡說挽著袖子金刀大馬往那長條凳上一坐,一麵抖腿一麵清了清嗓子,眉飛色舞的開始表演他的絕活:“那曹家公,本是尉遲帳下兵,一架打入登雲梯,王爺瞧了直喊行,天都山外成就名!”
說的便駐守西北的二十萬延軍的主帥曹讓。這位赫赫有名的軍中神威雖起勢於數年前的天都山一戰,但青年時便為當時的肅王、當今的皇帝李炟所賞識。如今獨掌延軍軍權,妹妹曹瑩還是聖眷正濃的寵妃,曹氏一族眼看要與那文臣之首姚秉純的姚氏平起平坐。若是這一戰再叫他曹讓打下來了,那日後的史官們怕是給他單獨列傳了!
當然,鎮西之戰至今仍未結束,自然與延嘉八年那場黃鈞萬貪墨軍糧案有關。今日,胡說說的就是這一段往事當中的細節。在場所有人都熟知這段往事,比以前的龍川伯爵案要出名多了。但如前所述,胡說這人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最善在旁人不曉得之處做文章。
唱完這一段,他笑眯眯打了個哈哈,“叫小老兒說呀,人世間什麼最有趣?自然還是人了!你管他家國大事還是紅顏禍亂,到最後,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軍人也是人,皇帝也是人!今兒,小老兒就要從那偷天換日的軍餉案講起,且說那曹氏軍中,原本看大門的是那……”
他還沒說完,一人便插嘴道:“誰要聽你的平頭老百姓啊!老子花錢是聽這個的?”
“客官且慢,小的沒說不講那家國大事啊!小的講的是趣事,是尋常事,好叫大家曉得,名人也拉屎,名人也睡覺,名人也有彷徨時!”
“老子要聽趙子龍七進七出那種!不要聽你這種阿貓阿狗的破事兒!”
這若是放在延嘉六年那時候,青年的胡說血氣方剛,他怕是早就罵開了,可今日卻隻聽他細聲細氣道:“這位客官,難道說,要曉得黃相為何要打這軍餉的主意,不需要摸清楚他周圍有些什麼人?在朝中又有什麼樣的敵人?您不想曉得這等大事裡頭小人物的來龍去脈就罷了,難道也不想曉得一個人為什麼要做一件事,又如何做這樣一件事?那豈非聽了個糊塗?”
可見五六年過去,人終是會變的。
那人還沒說什麼,其他人便開始了嗬斥,“愛聽聽,不聽滾啊!就你話多!”“我就要聽平明百姓怎地了?”“是啊,怎地了?”
眼看著看官們要先打起來,胡說也不急,在那處笑而不語。一旁的洪思廉皺眉,忙將劉溪鴒拉了出來,又叫住了沈芯,“還在那處作甚?還不快走!”
劉溪鴒道:“沒事,他們打不起來的。”
洪思廉眉毛一豎,壓低了聲音拽著她走:“還打起來?這不是咱們來的地方!你看有幾個正經人在那處坐著的?”再一聽裡頭還在繼續問候對方祖宗,拉她倆跑得更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簡直不堪入耳!”
劉溪鴒道:“那些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就好了!咱們斯文咱們的,他們粗野他們的唄!”
洪思廉正色:“那不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保證你不受影響?你說是不是,芯兒?”
沈芯點點頭:“唔,也是不能的。”被劉溪鴒斜了一眼頓時閉嘴。
洪思廉繼續道:“所以聖人曰‘禮不可廢’說的就是這個理。物以類聚,你若是長期同他們在一處,耳濡目染,那豈不也是張嘴老子閉嘴娘?誰敢娶你?”劉溪鴒心道我還不信這史上就沒個文人騷客罵罵街了,一瞧他那一套套的說辭便開始頭疼。趕情兒這洪家人說起話來都是一個模樣。
但洪思廉年紀長些,又是客人,幾日下來她也算是摸得清楚他那愛說教人的脾性,連忙堆著笑,“對對對,你說的是。”
這書生自是受用,一臉的孺子可教,又強調:“你看那坐著的都是些孩童長工閒人,若是芯兒可還去得,你這麼個年紀,在那處坐著也不怎麼像樣!何況那奶孩子的和光膀子的都坐一塊,像什麼話!你一個大姑娘家的你不害臊?”
怎料一旁乖巧的沈芯卻突然開口:“原來五哥哥方才瞧了半天都在瞧這些?”
劉溪鴒強忍笑意:“是啊,非禮勿視喊得那麼勤快你自己還看?”
書生似是沒想到這倆回嘴回得如此快,一愣,當即駁道:“可見你也是個不仔細的!”瞧了瞧那胡說,“說個話東倒西歪,也不如何,這地方不來也罷。走了走了!”
三人正說著,卻聽那胡說又開始放聲大唱他那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看來這架吵贏了。
洪思廉搖頭,“小聰明,但說的這些都做不得數,都是掙的嘴皮子辛苦錢罷了!但要曉得這世間萬物真正的道法,還是要少聽這樣的東西,要聽,便要聽那正統的講學布道,譬如去官學什麼的,每個地方的官學才能引導其風物教化。”
姐妹倆對視一眼,得,學究這課是非上不可了。
劉溪鴒於是提議:“公子既如此說,那不如帶您去咱們這兒的真書院熏陶一下?”
三人便去了那名滿泰州的歸錦書院。
此時院外的橋上還能聽見陣陣讀書聲,進去不難,隻是沒個人帶路走不得大門,而須從那後山的斜坡上翻入望角涼亭,再從涼亭穿過日常練武的場子。
可那洪學究洪君子又怎能樂意乾這種大門不走走邪門歪道的事?
他嚴詞拒絕後,正了正衣冠,一展長袖端著四方步便去那門口自薦入院。
一瞧見那看大門的小廝抬手便是一個揖作下去:“這位小哥,在下乃是白鹿書院之弟子洪氏修文,今特來此地拜訪許居士,能否請您......哎哎哎!”還沒說完,便被劉溪鴒一把拽走。
那洪思廉柔弱書生一枚,哪裡是這丫頭的對手,連拉帶拽的就被拖到了那望角亭下,“他不會放你進去的,我又不是沒試過!”
書生正色道:“那想必是你沒好好說,你若是仔細帶著誠意同他講,我瞧那小哥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總能......”
一抬頭,少女已經爬上了那一仗多高的台,書生愣在原地。
“喂,你,”他壓低了聲,“你下來!”
“你上來。”她俯視著他,簡短地道。
“這麼高我怎麼上!”書生氣憤。
“芯兒,來。”她遞下來一條樹藤,“等她上來你再上。”
書生拍腿,“你你,你簡直,簡直有辱斯文有傷風化啊,有門不走你要走這!”
“不是,你沒爬過樹啊?”
“人家不讓你進去你就翻牆啊?你懂不懂......”書生氣結。
三兩句話的功夫,沈芯也已經翻了上去,劉溪鴒表情微黠:“那怎麼著,還是你自己回去?”她束著褲腳的腿兒掛在那玉石欄杆上一晃一晃,晃得他眼暈。
未幾,三人落地,沒走兩步,洪思廉已經把禮記背了一半。
“你再大點聲,我們就真的要被捉走了。”她摳了摳耳朵。
“那你倒是說說,我們這麼大的幾個人,如何不被發現?如何……”
果然聽一人在前頭喝道:“誰!光天化日的在這翻甚麼牆?”
劉溪鴒一回頭,見一個黑胖的青年一臉嚴肅地站在那步道中間擋住了去路。他手裡拿著根長長的竹竿,上頭綁了個棒槌頭,這東西她倒是眼熟——便是那用來敲鐘的錘子。再一打量那張略顯厚實的黑臉,她立刻想到了當年在蹴鞠場上那個發足狂奔的人。
“醬缸子……亦修師兄?”
“嗯?”那青年一愣,“你誰啊?”
“我啊!”劉溪鴒快步上前,笑道,“你不認得我了?我回來了!”
青年上下打量她,想了半天,撓了撓頭:“青青?你門牙換了?”
“呸!你就知道青青!”她又比劃著自己以前的發型,“是我啊哈哈,咋的女大十八變你不認得了?”
青年恍然大悟:“哦是你啊四喜……”卻一把被她捂住嘴。
“叫名字叫名字,給個麵子,有外人在呢!”
“咳,是師妹啊!好久不見!”他順當改了口,又瞧著一行人,一看她身後,那長袍少年低著頭拍著身上的灰,身邊還跟著一個半大的丫頭片子,便打趣道,“怎麼的這是,率眾翻山越嶺回來玩兒?”
一來就碰見了熟人,事情倒好辦了許多。說著,穀大師兄便親領著他們在那院子當中逛了起來。
這穀亦修長她幾歲,當年她屁顛顛進書院時他就已經念了好幾年,如今便專門領了書院的敲鐘一職,偶爾也領著學生們念念書。
“沒想到啊,如今你也算是混成半個教習了!再考個功名當個真教習豈不更好?”
穀亦修笑道:“嘿嘿,我讀書可沒有你的趙大公子厲害,他都不考我考什麼!功名什麼的也不做指望了。身子好,睡得少,能看大門,關鍵時刻還能瞧瞧頭疼腦熱,當個雜家也不差的!”
“一月給你多少銀錢?”她很關心這種冷門營生的收入。
“噯,沒多少,幾兩。”
“夠花嗎?”
穀亦修擺擺手:“夠吃喝便罷了,這山上也沒甚臟活累活要做,還管飯,又清淨,我老子娘走的早,沒甚顧慮,哪裡還要什麼銀子!”
劉溪鴒頷首:“雖不是什麼肥差,但也算自在。”
“是這麼個理兒,我記得你還是誰來著,當時還要和我搶敲鐘的活計,你一走,後來想搶我這差事的就更多了去了,還有走後門的,但一聽是許山長將我留下來隻好作罷!”
“多好,整日與書院山水為伴,還有夫子學生看顧。”
“說來都怪你。你走了以後,趙玨、青青他們幾個都走了。我早早都沒伴兒了!”
原來一彆數年,書院裡頭走的不隻是她。那愛搓牙花子的有德教習回老家去了,那許子瓚老先生已不做山長,一年才來得幾回。而趙玨一家自她離開泰州沒多久,便也舉家遷往了京都一帶,他那女學究老娘自然也是不在的。而兔牙女孩張青青也隨著父母北上去了淮西一帶。
幾人逛了一陣,穀亦修便領他們上了那聞鳴樓,“喏,你的聞雞起舞樓。”便是說她念鳴成雞的笑話,這話照例被一記飛刀眼斬斷。
此處仍然是做休憩用,此刻學子們還在埋頭苦讀,他便放他們在此處喝茶歇息,自己去幫教習督課去了。
蟬鳴聲懶洋洋,叫人睜不開眼,午後的太陽曬得她頭頂發燙。劉溪鴒站在那聞鳴樓上瞧著湖麵的反光出神,樓下誦讀的是《道德經》,隻是領讀的不再是馮夫子,但孩子們念的腔調還是那樣一板一眼,可她卻覺得陌生。
原來小小一方書院,三五年間日月換新便是不在話下,原先翻著熟悉的院牆,聞著熟悉的竹香給她造成的那種“我又回來了”的錯覺和意氣風發頓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