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榜開揭之後的第十八日,皇帝在青雲殿宴群臣,裡麵既有往屆的甲之士,也有剛從西北歸朝的大將軍曹讓,當然還有朝中重臣及各皇族貴眷。
一段鐘鼓罄樂之後,皇帝李炟身著玄色常服外披織金龍紋長袍頭戴紫金冠,與瑩妃曹氏執手而入。坐定後,李炟緩緩道:“今兒來的都是朕的老師、學生、兒子、妃子,”說著看向左手下方,“還有朕的大舅子。是家宴,都不必拘著了,坐吧!”
臣子們坐了,宮人才開始上酒水,樂師舞姬入場,奏《箜篌引》。
一曲終了伶人退去,真正的宴方才開始。能來這宴上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輩,坐於左側的是將軍、太傅等朝中重臣,後方是延軍各路主帥,而今年的三甲與延嘉四年那桌同坐帝手右側,其餘門生則坐在後方。
今日之宴隻為三件事:封曹氏,慰姚氏,勉進士。
曹氏不消說,自延嘉五年皇後宋芸因病殞身之後,貴妃曹瑩便獨得聖寵,生下二皇子李怡,又代為撫養宋芸長子李惟,離中宮之位僅一步之遙。如今哥哥曹讓又鎮守西北八年,以命換軍功,曹氏滿門榮耀皆始於此。
而姚氏則是文臣之家,是整個大夏僅次於曾氏的大家,自先左相曾暉退隱後,便一躍升成為當之無愧的帝師一門,如今朝堂上地方上亦有許多能臣是為姚氏族人、學生或故交。為避結黨之嫌,太傅姚秉純曾立下規矩:自他以後,姚氏一門將永不入仕。
話雖如此,姚秉純仍穩坐當前文臣之首,又是皇子老師,同曹瑩一樣,有教養嫡長子之功。西北大勝,老姚家也是出了不少力——儘管打仗是曹氏緊著人命堆在前,但文臣之功向來不在於飲刀刃血,何況姚家又是老臣,皇帝自然也是要撫慰的。
其三,今日的青雲殿亦是瓊林。聚名士於此,首要是為了薈萃新臣寫詩頌詞,詩四海升平,頌萬邦來朝,讓皇帝高興高興,再讓天下百姓自豪自豪。而今日之宴亦有不同尋常之處,除了剛開榜的進士,皇帝還特詔了往年的學生,即延嘉四年,七年以及十年。當然,其中要以延嘉四年的最為矚目,眼看那四年的一甲第十的唐亦惇位列上座,就可見一斑。
眾人皆靜,待皇帝發話。
“你們老曹家有功。”皇帝握著瑩妃的手拍了拍,轉頭又看著下邊的曹讓,親切的道,“續昂啊,邊關八年苦寒何其辛苦!我的貴妃執掌中宮,給朕養好了兒子,也不容易!”
續昂是曹讓的字,皇帝這樣稱呼,是當他自家人的說法,曹氏兄妹一惶恐一嬌柔,離了座又忙俯身跪地,“都是為聖上分憂,分內的事情罷了!”
“欸!”皇帝笑意不減,擺擺手,大有愈發親和的意思,“分內的事情也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又道:“那就,封為曹國公吧!說來,前些日子尉遲良從南海回了,又去了南越,一路連吃帶拿的弄了不少稀奇玩意兒,南珠墨玉,花山岩雕,還有那閔絲,朕瞧著都喜歡,都給你們些!西域的那個龍紋琥珀琉璃盞,瑩妃還說喜歡,喜歡就拿去吧!”
曹氏兄妹二人自然連連推辭不受。
皇帝莞爾,麵上多了一絲無奈,這場麵他早不耐煩再看,“得了,也不必推來推去了!今日時候短,你二人再言語幾圈,朕話都說不完了。”
兄妹二人餘光短暫相觸,也隻有垂首叩謝:“謝陛下!”
“起來吧!朕曉得大家都不容易。”了了數語撫慰曹氏,皇帝自然又看向了姚太傅那頭,“太傅六十六了,前頭秋日裡還陪著朕熬了好幾宿!”
姚太傅年紀大些,還是端得起那番不卑不亢:“叩謝陛下體恤。為西北出力,為陛下分憂,這本是臣分內之事。”
皇帝看向眾人:“我大夏擁天下之大才,可誰又能輔政肆忠做得如姚秉純這樣?為帝師者,教朕和朕的皇子們讀書,保我大統;為太傅者,又給朕挑了一眾好軍師,保我社稷。這杯,敬姚太傅!”
皇帝舉杯,眾人附和:“敬姚太傅!”
幾杯酒下肚,滿眼望去,群臣紅光喜色。
曹氏忠良衛國,姚氏勞苦功高,所謂文看姚氏武看曹,戎禮兼得社稷保,皇帝自然更喜,“好,好啊!”又飲一杯。
這杯飲完,正是君臣一派和瑞時,一旁的曹瑩卻適時的落了淚。皇帝笑容一頓,柔聲寬慰道:“貴妃為何要落淚?你哥哥剛得了一等公!”
曹瑩泣然:“陛下,妾是想姐姐了。若是姐姐還在,瞧見她的皇兒成人,瞧見這萬世太平,該有多高興!”
此話一出,滿場又靜。
皇帝皺了皺眉,許久才道:“八年大戰,天下才定,白雲蒼狗,黎明百姓死傷無計,朕沒了妻子,送走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八年,人生有多少個八年?”說完似是澀然一笑,可雙目已是微紅,“朕知道,大家都有想念的人。朕也一樣!”
貴妃一瞧,便知他是真想念他的發妻,心往回落了落,才道:“如今惟兒是二十有五了,這府上卻也沒個正妻主事,妾擔了個撫養的虛名,少不得多嘴一句,望陛下莫怪!”
此話一出,皇帝更是沒了聲響,殿中的寂靜如此漫長。
皇帝瞧著他的大兒子,長得像極了宋芸。宋芸是誰?是他做郡王時千方百計娶進來的民間女子,是他當初一再力排眾議才立下的皇後,更是一朝一家的主母。如今佳人已逝,他李家隻餘老夫少子枯坐殿前,說來也沒甚意思!
龍椅上的君王終於歎道:“朕的皇兒長大了,朕也老了!”他看了看李惟,又看看二兒子李怡,就算是放在普通人家,兩人也都是頂出挑兒的,尤其是那李惟,一派風神俊朗。
最後,皇帝逡巡全場,目光落在了新晉的曹國公頭上,眼睛眯了眯:“續昂啊,八年了,朕老了,你也老了嗎?怎麼我像是瞧見了你的白發!”他探身向前,像是想瞧個清楚,“是不是?坐下坐下!”
曹讓不知何意,如何敢坐:“風雪染飛白,換江山永固,臣自當領受!而浩浩天恩佑我夏,陛下才是正當年,猶見萬古長青!”
眾人立刻跪呼:“陛下萬古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