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裡的蠅營狗苟幾乎無法驚動汴京城中的老百姓,他們隻在塵埃落定時看個熱鬨,或在自己的日子過好時歌功頌德,古今都是如此。當下,西北已定,萬方來朝,有熱鬨可看,有錢可賺,便能算得上歲月靜好。
城郊驛館,老夥計拖著步子打著嗬欠將將開了大門,兩個英俊的小夥子便趕了馬車準備進內城,一晃眼,夥計才瞧清了唐府那的何管家和那個秀氣公子。
二人均是一身束裝,一灰一青瞧著不算顯眼,於劉溪鴒而言,這一身打扮她已是極為順手了,自去年留在廬州府,她便開始學著這府上人的招式收拾自己,綰髻束發再一纏,最多插根木簪,倒是簡單方便的很。
不一會兒城門一開,他們便去了這汴湖東邊的市坊一條街。上午,各廂坊的路邊便開始擺起了攤,有賣羊肉的,有賣胡餅的,吆喝聲你來我往好不熱鬨。
今日他們的任務頗多。一來唐祁在外頭租了個院子,有些物資采買。二來是來的急,一行人沒準備開春後的薄衣裳,又要去綢緞鋪子裡瞧瞧花樣。
此外,他們還要先要去文寶齋、楓林閣這些地方瞧瞧硯台、石頭、茶葉什麼的。唐祁交待過,這幾日會陸續有同袍入京述職,屆時見麵敘舊來往走動不可避免,還是尋些得宜的小玩意兒夾著給人送過去,不然兩手空空不像個樣子。
水粉鋪子內,何衍拿著那幾張亂七八糟的單子尚在這處點著數掐指算著:“梳子篦子有了,鹽包還沒有,嗯,側柏葉、滑石粉……這也沒有啊,這張到底誰寫的啊?”
那水粉鋪子的掌櫃熱心地道:“富善堂這會子剛開了門,一會兒官人去那抓就好了!”
“多謝掌櫃,勞駕掌櫃再將筆借我一用。”
這時,劉溪鴒舉著個麻布染的包過來。“這個好看不?”
何衍正顧著改單子,張口便是:“好看。”
“你倒是看一眼啊欸!”她瞪他。
他看了一眼:“不好看,你要包作甚?”
她一麵比劃一麵隨口道:“這竹子綠綠的多好看,我又不背,我給青青買的!她又不知啥時候才上得來,我得給她捎點好的回去。”
何衍麵皮一鬆,笑道:“她啊,我估摸著你是不必買了,前些日子大人說範神醫要上來給人瞧病來著,她應該一塊兒來。”
“當真?”劉溪鴒一聽,頓時興奮不已。
這青青便先前舒放在山中崴了腳時救了他命的女神醫,全名張青青。此女醫術了得,躬體力行“遊曆四方懸壺濟世”八字,其外祖更是常年奔走淮西各地衙司的廬州名醫範立言,而自唐祁調任此地通判後,範唐兩家便常有走動。
後來劉大小姐一意孤行夜離娘家,一路流浪坎坷無儘,一條小命險些要喂了狗,便是在廬州下轄青陽鎮上又被這愛撿人的女神醫給拉了回去。劉溪鴒被救活了之後,才發現這張青青竟然還是她在學堂念書時的小玩伴[1]。
於是百轉千回巧成書,才有了她今日跟著唐府一行人上京開眼的美事。
何衍道:“大人既然都說了,那應該不假。”
想了一會兒道,“不過她整天瓶瓶罐罐的是多,這包也還能看,買吧!”說著他又挑了個玳瑁珍珠簪子,“欸,你看看這個怎麼樣?”
劉溪鴒一看那玳瑁上黑金相間的紋路,一臉嫌棄:“誰戴?”
他不答:“我就看看。你幫我戴上瞅瞅!”
“這麼老我才不戴!”
那鋪子老板忙辯解道:“姑娘這你就不懂行了,這玳瑁辟邪,插在頭發裡瞧不出這黑黃的花紋,若隱若現反而顯得貴氣!小姑娘戴啊最是好看了,你瞧這還有流蘇呢,你戴著準好看!”
劉溪鴒歎氣:“老板,您也看出來我這身打扮了,我這頭上能墜流蘇?”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嘛。
說著又一掃何衍挎著的那個竹籃,裡頭不是水粉就是香粉,這還多了幾隻簪子罐子什麼的,終於沒忍住:“你不是說給咱家裡人買嘛?這都是給姑娘的啊!大老爺們兒用這些?”
何衍一窘,忙道:“嗨,這不是你師傅這幾日忙嘛,我幫她挑的,她說……”
“哦~她說?!”這下她來了勁,“哈,當初我說什麼來著!這下又是買簪子又是水粉絹子的,哈哈!老何啊老何!”
這師傅便是那青衣女子陳維寧了。老早老早,在黃州的時候,劉溪鴒還沒見過陳維寧這個人,便聽出來何衍這廝對這位陳俠女淒苦身世的心疼和同情,於是順嘴亂點了下二人的鴛鴦譜。
她尤記得當時老何那張臉拉得不曉得有多長。這下好了吧,叫她說中了吧?她笑得陰險又得意。
“什麼,什麼啊!”何衍仿佛當場吞了隻蒼蠅,怎奈大庭廣眾之下無從發作,隻得斥道,“看不看了你?不看讓開,我自個兒看!”
“行行行我讓,你來!”她便背著手四處逛了起來。
怎料一轉身一晃眼,鋪子門口將將過去了個瘦削影子便輕巧勾走了她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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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湖的東岸是著名的消金窟。那一簇高低錯落便是赫赫有名的四大花樓:弄香、問君、倚笑、戲鴛。其中弄香樓她是自小就聽過的——那揚州吳氏的產業。
說來也巧,吳氏是害死她父親的元凶,可案發時她年歲尚小,那段血色的陳舊往事,她隻記得些碎片殘影,真正的故事還是從其他人嘴裡才略知一二,譬如一二客棧的胡說,又譬如唐祁。而今龍川舊案已過,吳氏滅門,可汴京城內的弄香樓卻還在,隻是遠不複當年風采。
而問君樓則以姑娘的色藝雙絕而聞名,是書生們最愛去的地方,許多時興的話本子裡的橋段,便是從這樓裡才子佳人癡情怨侶的過往中抄襲而來。
這戲鴦樓呢,則是板板正正的真青樓,勝在一句“姑娘再好看也好看不過手裡的花活,脂粉再香也香不過嘴裡的蜜酒”,多少錢都能進去逛逛,你若是要飽眼福,那便飽眼福,你若是要銷魂三五日,那便三五日叫你滄浪的下不來樓。
而這倚笑樓,則有些不一般。汴京的人們甚至都不知它是何時開在這處的。那牌匾瞧著頗有些年頭,常年排在四大名樓之末。
但這樓裡來自各國的“奇珍異寶”頗多,尤以西域來者更甚,漢人女子在這裡倒是不怎麼吃香,也因此緣故,它一直不怎麼為汴京江淮的文人墨客所齒,總說茹毛飲血右衽背發之輩,有傷風化雲雲。
直到延嘉四年,春榜一揭,本朝開國以來最精絕的一批天子門生得以問世,沒幾日,門生們在這汴水上遊湖放歌。歸來時,那榜裡的最後一名便邀著大家去了這倚笑樓。
這最後一名叫周鷙,生的無比富態,不知是什麼來頭,總之家中極有錢就是了。人們都說他這個進士是買來的,有好事者曾找他求證,他卻一笑了之。
再後來,聽隱約說帶著才子們逛倚笑樓的人是他,人們又開始七嘴八舌:看,多粗鄙,逛窯子都不逛問君樓,非要去那有辱斯文的倚笑樓,跟些野人混在一塊!
周鷙又是一笑,轉手便留了首打油詩在那倚笑樓外的院牆上,正是:
春水不解鴛鴦愁,香舫弄歌撩心頭。
問君明日何處去?玉郎散金笑倚樓。
詩不是好詩,俗得很,可這詩中暗戳戳給四大名樓排了個兒,其中對倚笑樓的偏愛更是毫不掩飾,又加上那一日浩浩蕩蕩幾十個天子門生同時蒞臨,無異於給這倚笑樓添了不少名氣。
當然,這幾十個人裡頭也有好些個沒去的,譬如一甲的前三,又譬如唐祁沈舜等自詡清流正派的人。如先前所言,開榜之時便是沈舜家中遭那龍川舊案的橫災之時[2],作為義弟,唐祁自然也不會去這煙花之地,何況他向來也對這類男女之事頗不上心。
但總歸,倚笑樓是此番最大的贏家。
此刻,倚笑樓背後的陰暗巷子口。一個白著眼的瞎子抱著碗坐在牆角,身後掛著麵旗子,上麵寫了一個“路”字。他已坐在此處多時,不知有沒有察覺這個包著黛色綸巾的少年在這地界上轉來轉去。
少年左瞧瞧右瞧瞧,圍著院牆蹦躂了半天,才確定這什邡巷能通往倚笑樓的後院——剛剛在那鋪子口,他分明又瞧見了那個人,可等跟出來時,那人卻像鬼影子一樣,一個轉身便又不見了。
劉溪鴒瞧了瞧身後的四大名樓,尋思著這都第幾回了,總不能還是巧合吧?奈何三月初三那日,大門那邊已是不讓她進去了,今日她便打起了後門的主意。
聽她的腳步聲,那瞎子張嘴便道:“小爺,賞口熱乎乎的大蔥肉餡包子吧!餓的我吆喝不動啊,今天要光臉收攤啦。”
劉溪鴒心下莫名,道:“哪有包子?”
“俺夢了一夜茶坊口蔡記的包子,那紅紅的油兒香香的肉,保管吃完了沒走出東市就要回頭!”說著吸了吸涎水,“小哥醒醒好,打發點銀錢,我去買,咱倆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