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決離11(1 / 2)

劉溪鴒眼瞧著他一雙怒目掃向了自己,下筆卻未停。

“舅舅且慢。”她開了口。

如唐祁所言,醇良才是她的本性,她並不善做此戲。可事已至此,答案已揭曉於無聲處,她已是無路可退。滿心失望冷靜之餘,隻有真的上了前:“我隻是不曉得舅舅如何才肯與我說真話,才跟您逗趣兒說笑呢!我如何敢真的背刺唐家大人?”她努力勾起嘴角,露出個坦誠的笑。

抬眼對視間沈參軍已是明白得極快,僵硬的青紫麵皮頓時寫滿了怒不可遏,可他仍然是緩緩開口:“你說什麼?”

劉溪鴒垂了眼,“既然您讓他如此難辦,難辦到他要來問我怎麼辦,那我便隻好來問您了。”

如今話已分明,他算計她,他也算計她。那她就算計他們倆好了。而這世上最好的算計,便是真刀真槍的陽謀。

“啪!”沈參軍手中的筆落了地。他走近了來,隨手一帶,木架上瓶兒罐兒便倒了地,“混賬東西,你再說一遍?”冷冰冰的眼神是她這輩子從沒見過的。

但這輩子她沒見過的東西多了去了,她抬起了頭:“舅舅也覺得這買賣不劃算吧?”

話音未落,沈舜揚手就一巴掌,迅猛得絲毫不像一個文官,想來他們這些當官的人兒,真要動起手來還是不遑多讓的。可惜掌風一來,劉溪鴒還是往一旁讓了讓,麵頰隻是挨著刮了一下。

她其實想迎上去,讓這一巴掌打斷一切,那麼她的後半生便乾淨了。但不知怎得又讓了,興許是近來練功練得頗有精進,足跟一動便成了本能。

“你再說一遍?”話語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時候,沈參軍的麵上青白褪儘,隻餘紅紫斑斕。

“那些隻是我在心裡想想罷了,我做不出來的。”她自顧自道,“可舅舅卻是做得出,找補的也漂亮。”說到最後都是依著旁人的意思,自己的心思卻絕口不提,於是算起賬來從來都是他人之過。

“這是你該跟我說的話?你是學了個什麼東西?嗯?如此沒教養?簡直放肆!”他厲聲大嗬,暴跳如雷來得就是這樣突兀;而“嘩啦嘩啦”則是硯台筆洗飛了滿地的聲音。“你好得很。你當真,好得很!”

沈參軍喘著粗氣,當年在鄒府,她的後爹鄒亦慈如何被氣昏過去他今日算是領教了,頂撞長輩是從小就會,如今謊話連篇的功夫也是爐火純青。她當真是好得很!

隻是那聲音如雷聲震響時,少女已經無動於衷。這一瞬,屋子裡砰砰作響,像是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像是過了許久,劉溪鴒才開口。

“我爹走的那年冬天,雨特彆大,靈堂好冷。”娓娓道來時,她的聲音清冷潤澤,“我偎在您懷裡睡得特彆香。半睡半醒時我說,舅舅我們離火盆遠些吧,你若是不小心一讓,我掉進去了,就要被烤熟了。您將我摟了摟,說,怎麼會呢?”那四個字說得輕巧,卻和火光一樣暖了她許多年。

“舅舅從來不會讓我受傷。”終於還是幾度哽咽。

沈舜眼眶漸紅,不知是氣得,還是氣得。

“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不是嗎?”

劉溪鴒打眼一瞧,官廨裡寸步不讓舌戰同僚的沈參軍回了神,到底是他多活了二十年,冷靜得更快些。

劉溪鴒抿唇歎息道,“舅舅,我隻想聽您對我說真話而已,狠些也無妨的。”唐祁那句“偽善是真正的惡”就這麼從心底冒了出來。

而沈參軍如何肯認這個理?“真話?”他低聲重複,複而嗤笑。

已經撕扯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呢?而此刻也不是坦白訴衷腸的時候。

“我倒想問問,你一向隻顧自己,有何資格跟我談真話?難道說,整個沈家都要依著你,你要如何便如何,稍不如你的意,便可隨意興師問罪,倒打一耙?你要聽真話?那麼好,真話就是,你當初撂挑子走人之後,我們沈家永遠矮他們一截,再也抬不起頭。”他抬手一指外頭,冷笑一聲,步步逼近,“真話就是,到了現在,我已不求你能給這個家帶來什麼了,但你也彆想毀了它!”

劉溪鴒怔然,他的話語何其熟悉。當初她從鄒府逃出來,他們說她錯了。後來她從沈府逃出來,他們也說她錯了。她錯到了現在,隻是在想,為什麼人人都說自己錯,為什麼隻有聽話才是對的呢?

沈舜走到燭台前,徒手碾了碾倒下去的燭芯,燭火在他手中重新燃起。他的聲音細細溫和,仿佛回到了從前:“你既然說到真話,那麼,你跑去唐府,究竟是為的個什麼呢?”

他瞧了瞧她:“我記得,你的信中總說是為了你娘。那麼你可尋著了嗎?”

“我娘……”

“你娘,在哪呢?你還要為自己辯駁是嗎?你既無意,為何要去?你既有意,為何又死不承認?還要扯上你娘。”沈舜那麵上大約是一種諷刺和厭惡的神情,一旦發了狠,便像刀子一樣割在心上。

劉溪鴒雖沒料到他會說到此處,但到底忍住了,緊著了拳頭。她漠然瞧著他,等著他的下一句。

“你娘若是泉下有知,她的孩兒如此頑劣奸狡滿口謊言大逆不道,她會如何想呢?她的魂怕是要從那水裡頭再爬起來!”

“是嗎?”嗬,她笑了。還以為他能說些什麼,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不能聽的呢?

等等,水裡?

……

她的腦子嗡地一聲響了,是碎片卷入耳中的聲音。

翻滾著的碎片是周管家一張一翕的嘴在她眼前無限放大:“大人還說,此處河口與瓜洲渡相似,若是這回的圖上缺了什麼,也不必擔心,尋了那揚州的圖借鑒便可。”

是書房裡她懊喪地發問“叔父,我還能找到我娘嗎?”時,那個人清淡地答了句“也許吧。”

於是,沈參軍眼瞧著外甥女的麵色變成了一張白無可白的紙,像是出殯時的燈籠。他住了嘴,可她卻突然發出一聲從未有過的聲音,是笑中帶泣,也是泣中帶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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