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2 / 2)

鶴唳長安 薄月棲煙 8796 字 2個月前

見她還要磕頭,薑離連忙去扶,“夫人請起,非我不救,是段公子臟腑破裂,失血過多,他已死亡一個時辰,心脈儘絕,無複生可能。”

宋氏仍不信,拉扯間,忽然看到屏風口的薛琦。

像是想到什麼,她神色陡變,狠狠掐住薑離,“你是薛氏女,你怕救活嚴兒,嚴兒便可指認凶手,莫不是薛湛害了嚴兒?你是為了你弟弟!”

薑離本好意相扶,又吃痛又遭責,不多的好意立時散了。

她手腕一旋,像無力支撐似的趔趄一退,擺脫桎梏不說,宋氏未料她如此,“咚”的一聲撲倒在地,一時哭的更凶,“你、你怎配為醫家?!”

“醫家並非神仙,夫人何必為難?”

忽然,屏風外一道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

薑離正揉著腕子,聽到此言,心腔劇烈一跳,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屏風口的人散開,一人玉冠博帶走了進來,他生的劍眉鳳目,鬢若刀裁,一襲玉白銀竹紋直襟大氅,配上他端嚴敏銳的神容,愈發令他孤清獨秀,似蘭芝桂樹,與滿地血汙格格不入。

薑離認得來人,來人卻不認得她,目光從她麵上腕上一掃而過,又麵無表情地看向還癱在地上的宋氏,宋氏正嚎啕,被他威勢一懾,哭聲都啞了下來。

齊膺上前勸道:“事已至此,還請夫人節哀,本官與裴少卿攜京畿與大理寺之力,必早日查明真相,令段公子瞑目。”

滿長安城,無人不識大理寺少卿裴晏。

他出自“一門五宰相”的裴國公府,父親是已故安南節度使裴溯,母親是高陽郡主李菡,他身上流著宗室血脈,十歲寫名篇《逍遙賦》,十一歲在宣政殿上,以一己之力舌戰三位南齊大儒,景德帝讚他文采與風姿,親賜表字“鶴臣”,更早年,他還拜入江湖第一大派淩霄劍宗習武,是宗主謝堯最得意的關門弟子。

這般文武雙絕的天縱英才,不僅是長安貴女們夢寐以求的夫婿,還是官家子弟們爭相崇拜的典範,他十九歲入朝,短短四年,已成為景德帝最倚重的能臣之一,將來入閣拜相,延續裴氏榮光,幾乎是板上釘釘之事。

薑離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裴晏。

五年已過,此人竟半分未變,還是喜著白袍,還是儼乎其然,無論何時都不苟言笑,無論何地,都端著一副無情無欲、嚴正君子的模樣……

薑離撇過視線,暗罵一句冤家路窄!

裴晏坐鎮,段康也清醒了些,他重重歎了口氣,也勸慰宋氏,“行了,來了四個大夫都說無救,又何必為難薛姑娘,這就是嚴兒的命了……”

薑離是宋氏最後的希望,她哪能甘休,“可人人都說辛夷聖手救活了斷氣七日的烈刀門鄭千山,這難道還有假嗎?為什麼不能救我兒!”

喪子之痛,猶如摧心切膚,薑離到底不忍,“夫人,救鄭門主之事我在江湖上早有解釋,奈何世人隻喜獵奇誇張之說,實情無人相傳。”

她如此說,自叫人好奇這樁公案有何隱情。

薑離道:“人之臟腑經脈大有乾坤,延醫用藥也需抽絲剝繭循證求真。鄭門主江湖聲望極高,若為人毒害,天下名醫都會奮力救他,是以,害他的凶手特意用了障眼法。前兩重障眼法為兩種奇毒,前去治病的醫家用儘法子解了毒,但鄭門主未醒來不說,反斷了氣息,因誰也未想到,凶手還有第三手——”

“那凶手混在前來問診的醫家中,借看診之機,以微末毒針封鄭門主大羽、承光、風府,神堂、魄戶、魂門六穴,令其心脈衰微入假死之態。眾人隻以為鄭門主是毒未淨而亡,實則是未發現那封穴針,而鄭門主有深厚內力護體,這才險險捱過了七日。”

此事生在江湖,後在長安城流傳,卻無人想到內情這般曲折。

薑離又道:“非我能起死回生,是鄭門主尚有餘地,段公子今日被凶手刺了四刀,兩刀刺心、兩刀刺腎,可謂刀刀斃命,神仙難救。”

薑離之言如同蓋棺定論,宋氏癱倒在婢女懷中,掩麵悲泣,“到底是誰如此痛恨我兒,老爺,難道……難道真是羅刹索命嗎……”

裴晏否定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術士楊慈和所有操縱機關之人都已拿住,他們交代,根本無‘幻術’,一切皆是障眼之法,不過他們的障眼法更高明,那羅刹雖內有機關,手臂可動,但動力極小,活人就算被刺,也絕對刺不出這等傷口,更不可能剛好刺中致命之處。”

段康憤然道:“那定是有人搞鬼!今日與嚴兒同行之人,皆不可放過!”

薛琦無奈道:“段老爺,段嚴殞命的確令人惋惜,但也不能是其他幾個孩子害人吧,段嚴死的時候,他們不是都在樓上看嗎?”

薛琦說完,又看向裴晏,“裴少卿,你斷案素來嚴明公允,從無錯案冤案,這般明顯的事實擺在這裡,可不能冤枉了無辜之人……”

薛琦掌禦史台,與大理寺多有交集不說,太子妃兄長的身份也不同尋常官吏。

然而麵對他,裴晏也不假辭色,“話雖如此,但分開問證後,他六人供詞多難匹對,當時他們皆吸入迷香,無人能保證自己所見所聞為真,且今夜幻術開始後,隻他們六人與段嚴在此,亦隻有他們有機會行凶。”

薛琦被說的啞口無言,屋內其他人知曉這位“玉麵判官”的名聲,也不敢出言反駁求情,恍惚間,薑離好像回到了白鷺山書院之時——

當今天下民風開化,女子雖不能入朝為官,卻可入私學受教,彼時魏暘之病多有好轉,虞清苓很想讓兒子似普通士子那般進學,於是求了荀山先生,將她與魏暘一並送入了白鷺山書院,那時的裴晏年僅十六,同在書院之中。

隻不過,他們在書院是為求學,裴晏卻是被荀山先生留下替他講學,那兩年間,薑離記不清魏暘在他手中吃了多少苦,而每一次她替魏暘作弊,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那時他還是皇五子伴讀,甚至還未領一官半職,就被景德帝欽點入翰林院編書,在小小的白鷺山書院,他的威信比荀山先生有過之無不及。

沒有人敢與他叫板,除了薑離。

時移世易,他還是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天之驕子。

“敢問少卿大人,是何迷香?”

冷不防響起的聲音打破平靜,眾人看過去,竟是薑離從容相問,她膚色蒼白,如畫的眉眼,透著一股子冰雪之姿的冷靜悠然,若說裴晏是寒鬆覆雪,獨絕不可攀折,那薑離便是筆挺柔韌的竹,但令無翦伐,會見拂雲長。

辛夷聖手來救人自無可指摘,但她一介江湖女子,就算是薛家的大小姐,又怎好問案情?見裴晏劍眉輕蹙,在場眾人無不替她捏一把汗。

然而裴晏道:“登仙極樂樓的幻術以奇詭著稱,除障眼法高明外,他們還會在雅間中放致幻香,客人不知內情,隻以為他們的幻術當真神乎其技,適才掌櫃交代他們的香裡加了曼陀羅,藥效頗微,不傷人身,也極難發覺。”

隨著他話音落定,一個大理寺衙差快步而入,“少卿大人,李世子說他那屋子裡的燈燭儘發著血色紅光,他害怕,他要出來,您看——”

薑離擰眉,“燈燭發紅光?”

她先發問,那衙差不知她是誰,愣愣道:“不錯,李世子中了迷香現在都未醒神,硬說燈燭的光是血紅的。”

薑離微微眯眸,很快搖頭道:“不,他們中的不是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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