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朔川還坐在椅上,譚直呼了一口氣,去拽其衣袖,卻沒拽動。他一愣,看向好友,皺眉不解,“澄言,走啊?”
見好友麵露愧色,他恍然大悟,釋然而笑,“好好好,你不去,我自己一個人去。”
說完,負氣離去。
銅壺中的水有些涼了,夏雲鶴咳嗽幾聲,把壺放在爐上,揀小盤中的糕點慢慢吃,這些東西挺費銀子,不能浪費。
溫朔川歎了口氣,“譚禦史,一直這麼個倔脾氣。夏編撰勿怪。”
她笑了笑,看向窗外,她的氣早在前世就生完了,無責怪可言,說了該說的,人各有命,強求不得。
過了一會兒,夏雲鶴回頭笑道,“溫司務,希望您回去再勸勸譚禦史。”
溫朔川知道自己根本勸不動譚直,歎了口氣,還是閉眼點點頭,應下夏雲鶴。再抬頭,隻見夏雲鶴吃完了桌上糕點,自顧自沏了一杯茶,起身立在窗下,望湖中遊人劃船。
夏雲鶴今日的一番話,倒給他提了醒。
窗前的弱冠少年太過纖瘦,吃了頓茶的功夫,就咳嗽了許多回,溫朔川憶起其他人說夏雲鶴體弱,見此,心中也信了幾分傳聞。
可少年雖病弱,脊梁卻挺拔如鬆。
他心中暗暗稱讚,這個夏逸之,是個心裡麵有主意的。
又想起彈劾疏,溫朔川皺眉,問出心中疑問,“夏編撰,怎麼知道彈劾疏的事情?”
夏雲鶴回頭看他,笑了笑,見爐上銅壺水開,俯身給二人添茶,爾後,才不急不躁地說話。
“夢見的。”
從茶樓一彆,再見譚直,是在太和殿,如前世一般,譚直秉筆直言,不畏權貴,大義凜然,一頭撞向盤龍柱,在場的大臣無不驚懼。
也有不一樣的,溫朔川告病在家,並未與譚直一起彈劾陳海洲。
這件事後不久,陳海洲再次升官,官至正四品左僉都禦史。
風頭一時無兩,無人敢觸鋒芒。
待到四月下旬,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夏雲鶴打聽到譚禦史葬在何處,提了壺蒙頂甘露,買了香燭紙錢,撐著青布油傘,獨自一人,往城外燕子山走去。
古有死諫者,今有譚秉文。
山路崎嶇難行,夏雲鶴慢慢走,並不著急,又在半山腰的茅草亭歇了會。
好在,雨停了,太陽從雲層透了出來,植物新發的枝條碧綠,嫩生生的可愛。杏花嬌俏,桃花香甜,梨花潔白,山路上鋪了一層落英,裝點此山河。
問了幾位農人,他們指點了具體方向,夏雲鶴擦了擦頸間微汗,往山頂前行。
轉過三個彎,眼前出現一大片杏林,杏花早已落儘,枝頭結出拇指大小的青色果子,兩個、三個,擠在一起,好不熱鬨。
她往林中前行,儘頭出現一墳塋。
還有一人。這人衣衫被雨沾濕,鬢發濕漉漉貼在麵頰上。
是溫朔川在給譚直燒紙。
夏雲鶴踩著泥往墳塋的方向走。
溫朔川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她,一愣,呼了一口氣,卸下緊繃的神經,起身招呼,“夏編撰。”
夏雲鶴作揖回禮,放下香燭紙錢,將茶水祭奠在譚直的墳墓兩側。
溫朔川拭淨眼角淚水,目光望向遠處,似乎陷入回憶。
“夏逸之,你知道嗎?元化四十年,你的那篇文章,秉文兄有多喜歡。當年許多人在傳,按照你的文章,狀元本該是你,奈何陛下對夏家忌憚過甚,不會給你這個狀元之名。他還給陛下上奏過,可惜,沒有回音。”
他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以前沒機會結識夏大人,那天一見,他說,若夏逸之會在他死後來看他,證明他當年沒有看錯人。寫出那樣文章的人,不該是一個畏首畏尾的小人。”
夏雲鶴蹲下身子,陪他一起燒紙,低聲說道,“慚愧。”
溫朔川今日話語繁多,麵上酡紅,談吐間帶有酒意。夏雲鶴看了眼旁側傾倒的酒葫蘆,滴不出半滴酒,心中了然。
“你慚愧什麼?秉文兄說自己孤身一人,了無牽掛,願用一條命來蹚出一條路。道不同,不相為謀,夏逸之,朝中奸惡遮天,要走這條路,很難。”溫朔川抬眼看她,目光如炬,似醉非醉。
他又問道:“你害怕嗎?”
一聲春雷響動,剛出來的太陽又隱入雲層,天地間也暗了下來。
夏雲鶴用點燃香燭,插在墳塋前麵的土地上,語氣緩慢又堅定。
“難如何,不難又如何。道雖彌,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譚公已開路,有您這樣的忠義之士,烏雲雖密,終有得見青天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