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一月最後一日,乃和惠帝生日。
及至這日,上都城畫樓結彩,花筵玉席,熱鬨非凡。即使前日剛落了大雪,風冷似刀,也攔不住熱情的人們,人群擠滿青石街道,爭相踮腳探頭往前望看,城門樓下禁衛林立,朝臣們早已肅立在此。
和惠帝下了車輦,登上城樓,說了些眾人同樂的場麵話,而後,街上響起哐哐鑼鼓聲,舞獅遊船,魚龍曼衍之戲一一上演,各處人聲鼎沸,歡聲笑語,一派太平盛世。
袞服冕旒的帝王看了會兒,與各宗室大臣交代幾句,擺駕去了長樂園。
園內雕梁畫棟,碧瓦朱甍,宮女們曳裙趨步,端著各色果盤、香匣、金甌……往來不絕。
今日朝野同歡,笙歌四起,各地藩王、外邦使臣逐次敬獻壽禮,又有西域奇獸觀賞,和惠帝誇讚萬貴妃辦事妥帖,興致頗高。
皇帝垂眸掃了一圈宴席,未發現夏雲鶴的人影,便向李福順詢問。
李福順低聲道:“夏翰林的寒症又犯了,昨日暈倒在府中,夏家派人送了節禮入宮……”李福順一邊看著皇帝臉色,一邊聲音越來越小。
和惠帝反應過來,眯起眼睛,拖長調子“哦”了一聲,對李福順說道,“朕好像是準他在家休息幾日,如此說來,是朕記錯了。”
皇帝這人,最擅長陰陽怪氣,李福順低頭不語,冷汗卻悄悄爬上後背。
夏大人不是前日病,也不是明日病,偏偏是昨日,也病得忒巧了些……
一聲洪亮的通傳聲消解了李福順的不安,也打斷皇帝遐思,隻見一個明豔苗條的婦人蓮步輕移,款款而來,園中瞬寂,眾人目光不自覺落到辛夫人的身上。
當真是嫋嫋娉婷,纖麗嫵媚,年華正好,神采飛揚。
和惠帝輕笑著,親自迎上前去,攜她入座,又吩咐繼續奏樂,再行歌舞。
李福順鬆口氣,向旁邊一位小宦官錢盒兒招招手,耳語幾句,打發人往夏府去看夏雲鶴情況。
錢盒兒是李福順的乾兒子,聽了吩咐,應承一聲,撥腳往園外夏府上去,走到角門處卻被秦王謝翼攔下,問了話,才放人。
……
到了夏雲鶴家中,錢盒兒正撞見臻娘熬藥,簡略說明來意後,他跟著進了屋,略抬頭望了一眼,見一瘦削束發的清秀人影,靠在大迎枕上,緊閉雙目,兩靨蒼白,病得厲害,辨不出男女,旁邊守了一個俊俏婦人,隔段時間替其換一條毛巾。
錢盒兒看了,暗暗記在心裡,說了幾句吉利話,離開夏宅,回去複命。又在園子僻靜處見到秦王謝翼,將夏雲鶴的情況老老實實說與秦王細聽。
謝翼聽完,揮手讓其退下,一拳砸到旁邊山石壁上,沉眉歎息,心懷忐忑,園中樂舞正盛,未見絲毫異狀,不如先偷偷探視先生,再回來與沈老將軍會和。
心中才打定主意,前麵突然傳來騷動,人群驚呼聲此起彼伏,謝翼心中一凜,劍眉微蹙,拾步尋往鬨處。
剛到開闊處,便見一隻斑斕猛虎盤桓正中,彼時日頭正好,照得那畜生皮毛如錦緞熠熠,吊起的眼睛閃露凶光,四肢壯碩,尾如鋼鞭,爪落地而無聲,威壓迫人。
忽遭此變,王公貴族早沒了往日風度,一片驚慌失措,號啕之聲迭起。
猛虎弓起背,血盆大口中發出低沉吼聲,不時露出錐兒似的白牙威懾眾人。
長樂園與異獸園相連,若說這畜生怎麼來的園內,沒人知道,諸人或哭,或抱團,無人敢亂動。今日因和惠帝生辰,禁軍列在園子外,聞此異響,趕往園內護駕,刀戟錚錚相碰,猛虎愈發焦躁不安,一聲虎嘯震顫大地,大多數人腿一軟,撲倒在地上,哭聲更大。
謝翼見此情形,心中反而安定下來,道:來了!
他抬眼望向長樂樓,腦中想起夏雲鶴的話,“若真有猛獸出籠,殿下可借成祖硬弓,擊殺之。”
霜台歲暮忍日月,隻待此箭定乾坤。
謝翼攥緊拳頭,看了眼失魂落魄的人群,指尖摩挲拇指間的骨質扳指,勾起嘴角,斂聲息語進入長樂樓。
樓梯不長,屋角低籠,簷上的和璽彩畫帶著神秘的呼喊,悄聲催促著他,一步又一步,一階並一階,直到搭箭上弦,一氣嗬成,箭尾白羽掃過青澀的臉頰,“嗖——”,白光似流星,直奔惡虎而去,不待弓弦震顫,再補兩箭……
“鐺……鐺……”
彼時午時剛到,更鼓響畢,渾厚悠揚的鐘聲傳遍整座上都城。
……
鐘聲悠悠然,持續了好久。
夏宅裡靜謐無聲。
臻娘挑簾而出,手裡端了個空藥碗,進了庖屋,又搬出蒸籠,在院中洗刷。三娘昨兒守了一夜,送走錢盒兒之後,熬到午時,吃了幾口冷餅,歇息去了。
刷淨籠,臻娘起鍋,置蒸籠,注水,撿起白嫩嫩的麵團,坐到細麻布上,隔一層,擺上搓好的薑黃卷,在另一個灶頭,落了隻黑陶煲,和米、花生、棗、水,往灶中添了大柴,慢慢熬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