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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翎聽?得蹙一下眉,又問:“那紀文英呢?他跟老聞相?公之間的關係如何?”

皇長子臉色有些古怪:“這就是我遲疑的地方了。”

他說:“事實上,紀文英已經問罪處死?很多?年了。”

喬翎著實吃了一驚!

她推算一下時間:“難道紀文英就是被聖上問斬了的上一任京兆?時間上不?太對吧?”

趙六指與紀文英發生牽扯,是在十八年前?,那時候他就是京兆尹——按照本朝的官製,京兆尹這種要員,不?會?久久讓一個人占據著的。

“不?是,”皇長子搖頭道:“他任京兆的時間還要靠前?。”

喬翎聽?到這兒,不?由得打了個岔:“上任京兆被處斬了,紀文英這個京兆尹也被問罪處死?了——京兆尹這個官位有毒啊,怎麼誰來誰死??!”

皇長子也頗唏噓:“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

後邊那句沒說出來,我替太叔京兆謝謝你啊!

喬翎有點無語,又問:“紀文英是因何被問罪處死?的?”

皇長子“唉”了一聲?:“這我就不?太清楚了,畢竟那時候我還沒有上朝聽?事,隻是聽?我阿娘在旁邊嘀咕了幾句……”

德妃那幾句話說得不?太好聽?。

總而言之,就是覺得老聞相?公太狠心?了,大義滅親,一點翁婿情誼都不?給。

他要是真的肯伸手去撈,依照老聞相?公在聖上麵前?的情麵,怎麼也不?至於?救不?了這個女婿的。

紀文英的妻室是寧妃的姐姐,皇長子平心?而論,德妃說這話,大概率是在幸災樂禍……

隻是現下再去回想,誰又知道當時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呢!

是老聞相?公大義滅親?

還是棄車保帥?

喬翎聽?完這一節,倒是想通了另外一件事——趙六指不?老實。

起碼,他還有話存著沒說!

威脅他生死?的紀文英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他為什?麼還要繼續隱姓埋名在外?

就算已經被注銷了戶籍,無法?回去去家人團聚,起碼,也不?必如同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終日。

除非他還知道些彆的內情。

譬如說,紀文英的死?並不?意味著當年的那件事情宣告結束,遠沒到能露頭的時候!

小莊就在這時候匆忙過來了:“少尹!”

她聲?音乾脆利落:“那宅子的主人查到了——是聞家一個管事的私宅!”

喬翎微微一笑,轉而同皇長子道:“把我們?剛才說的話告訴小莊,你們?倆一起去京兆獄,再審趙六指!”

那二人對視一眼,齊齊應聲?。

值舍門關了又開,這回進來的,卻是白應:“那幾具屍體我都已經查驗過了,都是練家子,服毒自儘。有兩個的鞋底發現了一些罕見的紅褐色的泥土——他們?應該去過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說著,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紙包,輕輕展開:“我取了一些過來。”

喬翎問:“桃娘呢?”

白應答:“依照你先前?的安排,跟項鏈在一起。”

喬翎又問:“公孫宴呢?”

白應答:“依照你先前?的安排,跟薑二公子在一起。”

喬翎聽?得頷首,繼而果斷起身,去尋太叔洪:“京兆,我這兒遇上了一樁有點棘手的案子,怕得勞您出具一份手書。”

太叔洪從案牘當中?抬起頭來,一邊抽文書用紙,一邊提起筆來,預備著開始寫:“什?麼內容?”

喬翎道:“羈押聞家的一個管事到京兆府來問話。”

太叔洪聽?得手上一頓。

他沒有急著落筆,抬頭看她,神色慎重:“如若隻是一個尋常管事,隻怕不?必如此?大動乾戈吧?”

喬翎應了一聲?,反問他:“若是老聞相?公的心?腹管事,值不?值得動一動乾戈呢?”

太叔洪深深看她一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吧,喬少尹?”

喬翎認真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京兆。”

太叔洪便不?再言語,提筆給她開了條子,同時叮囑一句:“小心?些。”

喬翎應聲?。

出了門,她沒有立時使人去拿聞家那管事,而是回到值舍去,靜靜等待小莊和皇長子的審訊結果。

趙六指先前?既然已經開了口,現下必然也不?會?介懷於?再開一次。

如是過了良久,那二人終於?回來複命。

小莊在前?,神色凝重,皇長子在後,憂心?忡忡。

小莊蹙著眉頭,遞了趙六指的供狀上來:“少尹,趙武的供詞裡,提到了老聞相?公……”

如他所說,紀文英實際上隻是龐大利益鏈條上的一個小角色,真正的饕餮巨口,還在他的身後。

是老聞相?公,又或者還有彆的什?麼人?

皇長子同小莊相?較起來,誠然不?夠聰明,但出身和教育使然,他又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察覺到小莊決計無法?察覺的事情。

卷宗裡,喬少尹著重標注出來的那幾個時間……都非常敏感。

一個年近百歲,卻仍舊精神矍鑠的政壇耆老,其實不?算特彆。

特彆的是有幾個時間對應上了先帝薨逝的那年,而張氏夫妻失子案,也恰恰發生在朱皇後薨逝的那年……

皇長子少見地有點不?安,心?頭發冷。

他很害怕最?後挖出來一個令自己絕望又驚恐的真相?。

喬翎接到手裡從頭到尾翻閱一遍,心?裡邊就有了底。

她瞟一眼座鐘上顯示的時間,說的卻是:“小莊,這件事交給你來辦——嚴密保護好趙六指,給他的食物和飲水都要你親自看過才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接觸他!”

小莊神色一肅:“是!”

皇長子下意識道:“那我呢?”

喬翎抖了抖先前?太叔洪開具的那份文書,拍到他的手心?裡:“你帶上人去聞家,把這個人給我提回來!”

皇長子有點打怵:“我要是給辦砸了怎麼辦?”

喬翎真是奇了怪了:“就是帶個人回來問話,這有什?麼難的?他是房主,他的房子裡死?了那麼多?人,京兆府叫他來問幾句,這不?是很正常?”

皇長子躑躅著道:“老聞相?公……”

單論輩分的話,這可是比韓王更勝一籌的老登啊!

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登,怎麼可能登得過百歲老登?

真把老聞相?公搞出個好歹來,他爹雖然是親爹,但也是會?下狠手收拾他的!

喬翎無奈道:“你是去辦正事的,又不?是惹是生非,老聞相?公憑什?麼為難你呢?京兆府這邊程序合情合理,就算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去,咱們?也不?怕啊。”

皇長子弱弱地問:“……那你乾什?麼啊?”

他真正想說的是,你怎麼不?去?

喬翎就叫他看了看自己手裡邊那個紙包:“這是白大夫從那些死?士鞋底下刮下來的泥土,暗地裡探查太麻煩了,我去聞家一趟,問問老聞相?公,看他們?家園子裡有這種土壤沒有?”

皇長子神情木然:“……”

怪不?得你能當我領導呢——你這是貼臉開大啊,領導!

喬翎還問他呢:“不?然我們?倆換換?你去問他也行。”

皇長子敬謝不?敏:“……我還是去把那個管事給拿回來吧。”

……

說起來,喬翎這還是頭一次登聞家的門。

先前?梁氏夫人牽線搭橋,聞夫人倒是往越國公府去做過客呢——哦,論輩分,聞夫人是老聞相?公的孫媳婦。

當時席間觥籌交錯,氣氛和睦,賓主儘歡,同今日比起來,顯然就是另一番場景了。

聞夫人聽?人說京兆府的喬少尹來了,心?頭便是一突,倒不?是喜歡不?喜歡喬翎的緣故,而是現下這時辰該是上值時間,對方趕在這個時候過來,顯然是有公務在身了。

聞夫人匆忙往前?堂去見客,果然見喬翎身著官服,她見狀也就肅穆了神色,賓主簡單寒暄幾句之後,聽?對方道出了來意。

“我有些事情不?明,想要拜見老聞相?公,是否可以請夫人代為通傳一聲??”

這其實是句很冒昧的話。

但喬少尹應該並非冒昧人。

並非冒昧人的人卻說了句冒昧話……

聞夫人眉毛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很快恢複如初,從容一笑,使人去老聞相?公那兒傳話:“去問一問,看祖父是否有意會?客?”

喬翎見狀,不?由得心?想,聞夫人真是聰明人!

如是靜待片刻,終於?有人過來傳話:“老令君請喬少尹過去說話。”

聞夫人臉上的笑意便愈發和煦起來,起身親自領著喬翎過去,同時又心?想:

這是老爺子跟喬少尹之間心?照不?宣……

還是說,這位不?到半年時間就在神都城裡闖出了赫赫聲?名的喬少尹,的確頗有些不?凡之處?

……

等喬翎從聞家離開,重新回到京兆府之後,就發現京兆府裡的人看她的眼神都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因為知道喬少尹鐵麵無情,就連老聞相?公的心?腹管事,也硬是一點情麵都沒給,生生把人給提回來了。

崔少尹到底是個忠厚人,捂著嘴,悄悄去問她:“查到老聞相?公身上了?”

喬翎學?著他的樣子,也捂著嘴,悄悄回答他:“是啊,查到老聞相?公身上了!”

崔少尹:“……”

崔少尹被氣笑了:“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案件的卷宗他已經看過了,大概上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可就是因為知道,才更不?敢擠這個瘡。

天命,壽數,活人煉丹,無極……彆忘了,最?早的記述可以追溯到幾十年前?,那是什?麼年月?

老聞相?公還遠不?能一手遮天呢!

再去想先帝薨逝的時間和一向孱弱的身體,據說,當今年幼時也曾經生過一場大病……

這還怎麼往下查啊!

崔少尹神情嚴肅,勸她:“就到這兒吧,喬少尹!”

喬翎坐在書案前?,兩手交叉著支著自己下巴,看著麵前?苦口婆心?的崔少尹,無奈一笑,忽然間手臂發力?,掀翻了麵前?桌案。

“要查!當然要查!憑什?麼不?能查?!”

她鏗鏘有力?,唯恐外邊的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崔少尹,你害怕是你的事,我可不?怕!”

桌案上的文書劈裡啪啦落了一地。

崔少尹猝不?及防,怔在當場,回神之後,一時百感交集。

氣她不?開竅,怒自己無能為力?,感懷她將自己摘出去,其中?不?免還夾雜了一點茫然……

無言良久,崔少尹拂袖而去。

中?午下值吃飯的時候,臉都是青的。

太叔洪悄悄勸他:“彆管那個愣頭青了,隨她去吧。”

崔少尹張口欲言:“怎麼這麼……”

半晌過去,才憋出來一句:“待會?兒她要是過來了,跟我說話,我也不?理會?她!”

太叔洪:“……”

太叔洪和稀泥:“啊,好的好的,我們?倆都不?理她,晾著她,孤立她,讓她一個人難受去!”

隻是最?後叫他們?失望了。

因為這天中?午,喬翎沒有在京兆府吃午飯。

她去禦史台尋薛中?道去了。

……

如是等這一日上班結束,回到越國公府之後,將將下馬,門房就忙不?迭說了:“太太回來了?太夫人那邊早早交待過來,說您要是回來,就往她那兒去一趟。”

喬翎應了聲?,將韁繩遞給侍從,自己摘下大氅上的兜帽,大步往梁氏夫人處去了。

梁氏夫人打發了所有侍從出去,自己一個人焦灼不?已地在屋子裡等她,見人來了,頭一句就是:“怎麼會?查到聞家呢?”

喬翎從前?麵對過許多?敵人,有皇室的親王和公主,也有勳貴出身的高皇帝功臣,還有作為後族的外戚,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身上最?顯赫的那個身份,並不?歸屬於?朝堂。

說的更加清楚明白一些,就是這些人實際上都有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真的鬨出點什?麼來,聖上站出來說句話,最?後很容易就不?了了之了。

但老聞相?公不?一樣。

他是文官集團的標杆性人物,是一顆活化石,聲?望之盛,比肩唐紅,甚至於?隱隱地壓了後者一頭——因為他資曆夠高,活得也足夠久!

如今政事堂裡的宰相?們?見到他,都要執晚輩禮,這麼說吧,韓王都不?怎麼敢在他麵前?作妖!

他跟喬翎從前?遇上的所有敵人都不?一樣。

也正是因為老聞相?公身份特殊,能夠與他一起參與這個案子的,甚至於?隱隱驅使他的,又會?是什?麼人?

相?較於?走馬觀花的崔少尹,梁氏夫人更清楚這案子裡邊隱藏著的危險:“你,你還要再繼續查嗎?”

喬翎一歪頭,看著她,笑眯眯地反問:“為什?麼不?呢?”

梁氏夫人定定地看著她,久久不?語。

喬翎反倒覺得奇怪呢:“婆婆,你怎麼不?勸我?”

梁氏夫人輕輕說:“勸的動的話,你就不?是喬霸天了。”

她心?煩意亂地歎了口氣,重又坐了下去,對著空氣裡不?固定的某個點看了一會?兒之後,終於?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隨你去吧!”

梁氏夫人氣呼呼地說:“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才不?管你呢!”

喬翎忍俊不?禁道:“明明就是在擔心?我嘛,還不?好意思?講!”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呸,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喬翎抗議著叫道:“就是,就是!”

梁氏夫人還要再罵,這會?兒外邊陪房乾咳一聲?,過來傳話:“芳衣姑娘來了,老太君請太太過去說話呢。”

婆媳倆聽?完趕緊正經起來,整了整身上衣冠,往老太君處去了。

過去的路上,芳衣說了找她的緣由:“老太君聽?說太太查案,查到了老聞相?公身上,很不?放心?呢……”

等到了之後,老太君果然也問起了此?事:“老聞相?公的那個管事,是怎麼回事?”

喬翎便簡單地說了事情原委:“房主是他,自然得拿他去問話了。”

老太君神情凝重:“可我聽?說,你不?僅僅拿了那個管事,還去見了老聞相?公?”

這話落地,梁氏夫人都不?由得將目光投到了喬翎臉上。

她也不?隱瞞,點點頭,坦誠道:“案子牽扯到老聞相?公,他又年事已高,不?好傳召,當然就得我登門去訊問了,這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嗎?”

訊問……

老太君為之一默。

梁氏夫人聲?音飄忽地問了出來:“……你怎麼訊問的?”

喬翎一五一十地說:“我就把從那些個死?士鞋底刮下來的泥土給老聞相?公看了,又簡單說了說這案子與他的牽扯,最?後問他,整件事情跟您有關係嗎?介意我在您的園子裡逛一逛,看看能不?能找到這種土嗎?”

梁氏夫人眼前?一黑。

你這算什?麼訊問啊,這不?是質問嗎……

她木然道:“老聞相?公怎麼說?”

喬翎兩條眉毛齊齊往上抬了一抬,有點氣惱的樣子:“他說,不?用出去逛了,那種紅褐色的土,是他專門用來種茶花的,至於?為什?麼會?出現在死?士的鞋底,就是京兆府需要查明的事情了,與他沒有乾係!”

梁氏夫人緊接著問:“那這樁案子呢,他怎麼說?”

喬翎回答地很乾脆:“他說更跟他沒有關係,讓我不?要含血噴人,不?過,我覺得他這純粹是色厲內荏,強撐著沒有露怯罷了……”

說到此?處,她冷笑道:“人證已經有了,至於?物證,老聞相?公自己怕就是最?好的物證吧?至於?老聞相?公背後還有沒有什?麼人——不?管是誰,我查案子,一向都是要查到底的!”

梁氏夫人早已經明了了她的決心?,此?刻再度聽?聞,神色不?免有些複雜,竟也不?曾勸說。

老太君則微微搖頭,覺得喬翎有點激進了:“老聞相?公曆經五朝,擁躉眾多?,案件涉及到他,一定要慎之又慎……”

喬翎應了聲?,但臉上仍舊是信心?滿滿:“您放心?吧,我心?裡有數的!”

……

翌日朝會?。

各衙門如常奏對結束之後,趕在下朝前?夕,喬翎站了出來。

“陛下,臣京兆府少尹喬翎有事請單獨奏對!”

大殿之上短暫地安寂了幾個瞬間,繼而小小地發生了一點騷動。

有人探頭去看京兆尹太叔洪的臉色,有人去觀望政事堂相?公們?的神情,更有人不?動聲?色地去瞄工部的聞侍郎。

那是老聞相?公的孫兒。

昨日京兆府才提了聞家的管事過去,聽?說喬少尹還專程登門去拜會?老聞相?公……

這位向來是個不?安生的主兒,碰見閒事兒就愛管一管,路見不?平說拔刀就拔刀,今次終於?對上了聞家嗎?

就是不?知道事後誰輸誰贏了。

群臣心?下揣測不?一,禦座之上,聖上反倒表現得十分平和,隨意地應了一聲?,便抬一下手,內侍旋即揚聲?,宣布下朝。

宗正少卿眼巴巴地看著喬少尹隨從領路的內侍,往偏殿去了。

宗正’寺跟彆的衙門不?一樣,他們?雖然有主官,但是接近於?無——韓王隻是擔了那麼個名頭,吃空餉罷了,一天班都沒上過!

這老家夥,真是爽死?他了!

真正主持日常事務的其實是兩位少卿。

又因為阮少卿出身宗室,隱隱地占了個先,是以實際上宗正’寺行事,是以他為主的。

既是個散漫部門,也就不?必跟彆的衙門一樣爭分奪秒,宗正少卿甚至於?還晃悠到太叔洪麵前?去了,悄悄問他:“出什?麼事兒啦?”

太叔洪悄悄告訴他:“反正她說要搞個大新聞……”

宗正少卿瞬間瞪大了眼睛!

大新聞!

……

喬翎跟聖上究竟說了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然而聖上很快便下令傳召老聞相?公入宮,這卻是千真萬確,瞞不?了人的。

而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相?當明朗的符號了。

依照聖上一向對聞老相?公的敬重乃至於?後者的年歲,即便想要見他,也會?專程出宮往聞家去,如今時今日這樣以君臣之禮傳召,態度難道還不?明確嗎?

聞家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以至於?聖上連這份顏麵都不?肯為老聞相?公保留?

而京兆府的喬少尹行事雖然張揚了一些,但自從進入官場之後,做事也還算是有據可依,並非無的放矢之人,聞家被她盯上,可見真的是立身不?正了。

一時之間物議如沸,甚囂塵上,聞家這塊頂級文官門楣的招牌,一時之間都顯得暗淡了。

而禦史大夫薛中?道就在這樣微妙的時機,來到了京兆獄,去見聞家案的人證趙六指。

因著喬翎的吩咐,小莊這兩日暫且將手裡的活計都放下了,親自在獄裡盯著趙六指。

皇長子剛交了連環殺人案的結案文書,此?時也無事可做,便與她一道盯梢,捎帶著學?些牢獄裡的常識。

這會?兒倆人正在一處吃飯,冷不?防外頭差役來叫:“禦史台來人了,薛大夫奉聖上之命前?來提審趙六指!”

小莊與皇長子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解脫的曙光,三兩口吃完了手裡的東西,歡天喜地地過去了。

誰家好人想在監獄裡住啊!

趕緊把趙六指弄走吧,他們?也能消停一會?兒!

小莊在笑,皇長子也在笑,隻是真的見到趙六指之後,他們?笑不?出來了。

當著薛中?道的麵,趙六指一把掀起褲腿,露出兩膝,但見青紫斑駁,極其可怖。

更有甚者,他大腿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個血洞,上邊的血跡都已經乾涸成兩抹烏黑了。

他哀嚎著往薛中?道麵前?湊:“這位大人,是他們?逼我這麼說的——我不?說,他們?就對我動刑,這是屈打成招啊大人!”

趙六指翻供了。

他涕淚橫流:“我一直說的就是紀文英,也隻有紀文英,是他們?讓我構陷老聞相?公的,跟我沒有關係啊大人——”

第 147 章

趙六指聲音落地, 不隻是皇長子?,就連小莊都驚住了!

京兆府前前後後正式審問了趙六指兩次,頭一次是喬翎審的, 趙六指供述出了前?任京兆尹紀文英。

第二次是小莊和皇長子一起審的,他供出了老聞相公。

但是現在禦史台的人到了, 趙六指居然推翻了自己的供述,指天發誓說他沒有招供出老聞相公,隻提了紀文英, 是京兆府的人屈打成招,蓄意製造冤案,構陷老聞相公!

小?莊猝不及防, 失聲道:“趙六指, 你!”

皇長子?愕然當場,回神之後, 勃然大怒:“你胡說八道!”

他急得臉都紅了:“我們什麼時?候對你用?過刑?老聞相公……老聞相公的事情, 明明是你自己招供出來的!”

趙六指並?不看他們,叫禦史台的差役押著, 一邊掙紮, 一邊不住地向薛中道哀求:“大人救命, 救命啊!”

薛中道彬彬有禮地道:“薛遲受天子?之令核查此案, 趙六指就此交付於禦史台掌管, 京兆府的人, 還是暫且回避一下吧。”

皇長子?這輩子?都沒被這麼冤枉過, 哪裡肯走?

他麵紅耳赤:“這個?人, 這個?人——”

皇長子?指的是趙六指:“他在撒謊!是他在誣陷我們!”

薛中道覷一眼叫冤的趙六指, 同禦史台的人道:“打暈他。”

禦史台的差役並?不手軟,一個?手刀砍在趙六指後頸, 對方立時?便軟倒在地了。

皇長子?驚詫不已:“你讓他開不了口……”

薛中道很平靜地看著他,說:“我要是你的話,現在就會離開,然後去想一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在這裡大鬨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容易適得其反。”

皇長子?難以接受這個?結果,還欲開口。

薛中道見狀微微搖頭,轉而同小?莊道:“你們該慶幸我讓人及時?地打暈了他,至少?在他出口指證京兆府作假,京兆府把人交付給我之後,他還是活著的——要是你們繼續在這裡與我糾纏,他再死了,那?這件事就永遠都說不清楚了。”

小?莊聽得眼波一閃,果斷地拉住了皇長子?,繼而同薛中道行禮道:“受教了。”

她說:“薛大夫,您請吧——是否需要京兆府去請大理寺亦或者神都巡查部隊協同您帶趙六指離開?”

薛中道不無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卻說:“我會讓人去做的,這件案子?,京兆府現在不適合繼續參與了。”

……

直到走出京兆獄,皇長子?的腦袋還在嗡嗡作響。

他知道人心險惡,但是他從沒有如此直觀地感受過如此的人心險惡!

明明是趙六指自己招供的,顯然居然成了他們逼供,屈打成招?!

怎麼能這樣呢!

小?莊反應地很快,知道趙六指翻供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馬上就同薛中道開口:“京兆府經辦此案的時?候,絕對沒有屈打成招,我們連一根手指都沒動過他,他身上的傷,看疤口還比較新,多半是他自己搞出來的。”

“請您留幾個?禦史台的人在此為證,我想徹底搜查他所在的牢房及牢房四周!”

薛中道微微頷首,擺一下頭,禦史台便留了幾個?人下來。

小?莊見他要走,趕忙又道:“薛大夫,我看趙六指腿上的傷口,很像是筷子?造成的,那?兩根筷子?有可?能在牢房附近,也有可?能被他自己折斷,吞進肚子?裡了……”

皇長子?聽得呆了一下。

薛中道輕輕“哦”了一聲,瞟了昏迷不醒的趙六指一眼,歎息道:“他最好?彆。”

禦史台那?邊的差役已經汗流浹背了。

京兆府這邊的差役也是膽戰心驚。

如果趙六指真的這麼銷毀證據了……

那?兩家衙門裡的差役,總得有人去掏糞,或者等待掏糞……

值得慶幸的是,趙六指還沒有那?麼豁得出去,小?莊協同禦史台的人對他居住的牢房進行了地毯式搜索,終於在牆磚縫隙裡掏出了兩根被血染過的筷子?。

皇長子?暗鬆口氣?,隱含期待地問?小?莊:“這是不是就能夠證明,我們沒有對他用?刑?”

小?莊輕歎口氣?,並?沒有對此持有很積極地態度:“這隻能證明對他用?刑這個?說法?並?不是很站得住腳,但是並?不能證明我們就沒有對他用?刑。”

這麼說著,她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心想:趙六指為什麼會忽然翻供?

他這麼做的目的,大概率是要把喬少?尹拉下水,可?這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呢?

當初這樁案子?,是由誰牽扯出來的來著?

她把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皇長子?在短暫地怔楞之後,很快有了答案:“是周七娘子?啊!”

小?莊不認識這個?人:“誰?”

皇長子?不假思索道:“就是老三,呸……”

他強忍著一點心虛,繼續說了下去:“就是德慶侯府的小?娘子?,要嫁給魯王的那?個?,先前?因為張小?娘子?的緣故,跟喬少?尹生過很大的齟齬!”

皇長子?麵有憤憤,盤算著想法?子?給那?晦氣?的夫妻倆一點顏色瞧瞧,小?莊極為淺淡地笑了一笑,心裡疑惑未消。

這事兒真是周七娘子?做的嗎?

如若說她抽絲剝繭,尋到了當年之事的一絲蹤跡,也勉強說得過去。

可?要說她先於喬少?尹證實了趙六指當年的假死,再先於喬少?尹尋到了趙六指如今的蹤跡,搶先一步控製了他,讓他將生死置之度外,參與設局去構陷喬少?尹……

這就太說不過去了!

勘破趙六指的假死也好?,神都城地下世界尋人也罷,都是需要奇異且巨大的能量的,僅憑周七娘子?,真的能做到這麼多嗎?

還是說,周七娘子?其實自己也懵懂無知,不知不覺當中,做了彆人手裡的刀子??

小?莊隻覺得身在迷霧之中,白?茫茫一片,不見前?路。

在值舍枯坐許久,她終於得到了一個?絕對算不上好?消息的消息。

喬少?尹被停職了。

很難形容前?來知會他們的差役臉上的神情,隻是此時?此刻,小?莊也好?,皇長子?也罷,都沒有閒心去在乎這些了。

小?莊還未言語,皇長子?已經霍然起身,怒道:“這才?是真正的構陷!太叔京兆怎麼說?!”

差役還是有點怵他的,橫的也怕愣的不是?

即便喬少?尹已經停職,待他也頗客氣?:“這,這話就是太叔京兆讓我來告訴你們的啊……”

外邊有腳步聲響起,他瞧了一眼,畢恭畢敬道:“崔少?尹。”

皇長子?與小?莊目露希冀,齊齊看了過去。

崔少?尹擺擺手,先打發了傳話的差役,繼而又溫和同他們道:“放寬心,事情沒你們想的那?麼嚴重,前?段時?間你們也夠忙的了,這幾天就歇歇腳,喘口氣?,回去陪陪家人,俸祿還是照發的……”

小?莊心頭一沉,下意識道:“那?喬少?尹呢?”

崔少?尹頓了頓,繼而強笑著道:“也隻是暫時?停職,至於此後究竟如何,也得看聖上的意思,政事堂那?邊也還在商議……”

小?莊抿緊了嘴唇,默然不語。

皇長子?板著臉,硬邦邦道:“我回家一趟!”

說完,也不看小?莊和崔少?尹的表情,哽著一口氣?走了。

崔少?尹有些無奈:“這個?侯大,氣?性可?真不小?……”

小?莊望著皇長子?大步遠去的背景,心裡邊暗歎口氣?,這下子?,說不得真得指望他了。

……

皇長子?梗著脖子?進了宮,梗著脖子?到了崇勳殿,又在外邊梗著脖子?求見聖上。

大監出來好?聲好?氣?地勸他先走:“聖上現下不得空,殿下不妨先回府歇著,等聖上得閒了再過來?”

皇長子?急道:“我有話想跟阿耶說,就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大監也是無奈:“殿下,聖上現在——”

皇長子?瞟了他一眼,二話不說,拔腿就往殿裡邊跑。

大監著實吃了一驚:“啊?!殿下——”

皇長子?沒有智慧的頭腦,但是有強壯的四肢,大監不讓他過去,但是礙不住他身強體健,可?以自行挪動。

近侍們雖也攔他,但未曾得到聖命,也不敢真的豁出命去攔他,到了還是叫他衝到了內殿裡邊去。

較之殿外的嘈雜,內殿就要安寂多了,皇長子?梗著脖子?進去,卻也沒敢繼續胡鬨,隔著帷幔老老實實地行禮求見:“阿耶,兒有要事求見,失禮之處,還望阿耶海涵。”

聖上的聲音平和地從帷幔後邊傳出來:“原來你還知道自己失禮?剛有點長進的樣子?,馬上就露出愚鈍的馬腳了。”

繼而便是“啪”的一聲輕響。

是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

皇長子?被敲得心頭一動,緊接著,卻聽到了一聲蒼老的輕笑:“非也,非也,楚王殿下並?非愚鈍,而是耿介魯直。”

聖上哼了一聲,淡淡道:“進來吧。”

皇長子?應了聲“是”,侍立兩側的宮人掀開帷幔,他舉步走了進去。

有一人蒼髯皓首,衣著簡樸,在與聖上舉棋對弈。

正是老聞相公。

……

越國公府。

接到停職的命令之後,喬翎便被太叔洪勸回去了,她也沒有抗議或者反對,神色平和地接受了這個?結果,折返回府。

越國公府那?邊也得到了消息。

芳衣早早地在門外等她,見到人之後,便笑著迎上去:“太太回來啦?老太君設了家宴,請您過去說說話,一家子?聚一聚,太夫人和二夫人都已經過去了。”

末了,覷著她的神色,又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區區一個?四品官,在咱們家麵前?,本也不算什麼的,您彆太放在心上。”

等到了老太君那?兒,老太君也叫她放寬心:“也沒真的鬨出什麼事來不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薑二夫人也說:“看你前?段時?間忙的,都要腳不沾地了,回家來透透氣?,也不壞。”

梁氏夫人聽到消息的時?候,還在跟張玉映一起核對日前?成安縣主送過去那?份名單,二人聞訊皆是大驚,複又忐忑不已,而後又一起到了老太君這兒。

現下聽婆母和妯娌言語寬慰,她反倒不知道該講什麼了,隻憂心忡忡地看著喬翎,沒有說話。

喬翎眼睫低垂著,神色稍有落寞,長長地,無奈地歎了口氣?。

芳衣眼見席間氣?氛不佳,悄悄來替她斟了酒。

喬翎笑著謝了她,再呼出一口鬱氣?,取了兩根筷子?在手,敲著杯盞,曼聲吟道:“今古恨,幾千般,隻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彆有人間行路難!”

梁氏夫人聽得莫名,不知道她此時?吟誦這首詩是作何想法?,薑二夫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老太君靜靜聽著,神情當中難掩感傷:“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功名利祿本就是人世虛無,為此傷懷,就是大大地不值當了。”

喬翎微微垂首,應了聲:“是。”

老太君又勸她飲酒:“在家歇息一段時?間,舍了官職,捎帶著避避風頭也好?,你也不必過於憂慮,我同老聞相公從前?有過幾分交際,也略有些薄麵,去居中說和,想來他也不會真的跟小?輩計較的。”

喬翎強打起精神來,又應了聲:“好?。”

這時?候外邊簾子?一掀,管事急匆匆過來,瞧著火燒火燎的,然而瞧見內裡主人們的臉色之後,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刹住了。

薑二夫人不由得道:“人都進了門了,又做這般姿態給誰看?到底是怎麼了?”

管事低著頭,將手上持著的那?份文書雙手呈上:“方才?,政事堂的郎官奉諸位宰相之令,送了裁決公文往咱們家裡來。”

廳中眾人儘皆變色。

薑二夫人嘴唇囁嚅幾下,終是低頭不語,老太君眉頭緊鎖,亦是默默。

侍從們見狀,更?是垂手侍立,噤若寒蟬。

隻有那?管事弓著身體,捧著那?份出自於政事堂的文書,微微顫抖著,仿佛手捧山嶽一般沉重。

梁氏夫人眼見無人做聲,不得不站起身來,接了那?份文書到手,徐徐展開。

視線落到紙麵上,她起初一怔,神情震動,仔細看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之後,她霎時?間變了臉色,麵露悚然!

薑二夫人看她神情不對,不由得遲疑著叫了聲:“嫂嫂?”

她說:“上邊寫了什麼?”

梁氏夫人臉色隱隱發白?,手指不可?遏製地顫抖著,目光古怪地環顧了廳中眾人一圈兒,終於猶疑著念出了紙麵上的文字:“……在我停職歸家之後,主動站出來替我收拾殘局、平穩局麵的那?個?人,就是製造這一切陰謀的幕後黑手!”

落款,喬翎。

第 148 章

在我停職歸家之後, 主動站出來替我收拾殘局、平穩局麵的那個人,就是製造這一切陰謀的?幕後黑手!

彆說是聽的?人,就連梁氏夫人這個第一時間見到, 並且親口念出來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 又說出了什麼!

主動收拾殘局,穩定局麵的人……不就是老太君嗎?

這豈不就是說,老太君才是製造出所有陰謀的幕後黑手?!

雖然與這位婆母沒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雖然的?確與喬霸天?情意相投,但是梁氏夫人卻也?不太能夠接受這個結果,甚至於從本?心來說, 她會覺得?……

這是個很荒謬的?結論。

方才那一句話落地, 原本?就寂靜的?廳中更是消失了所有聲音。

薑家的?人也?好,侍從們也?好, 俱都愕然當場, 瞠目結舌,難以?言語!

梁氏夫人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 這……是不是哪裡?誤會了?”

她內心焦灼不已地看著喬翎, 一個勁兒地給後者?使眼色。

“啊?誤會了嗎?”

喬翎的?神色反倒很平靜。

她神色從容, 看著廳中除去她之外, 唯一的?, 也?是另一個神色如?常的?人:“可是我看老太君鎮定自若, 好像並不覺得?這裡?邊有什麼誤會呢。”

梁氏夫人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老太君麵容慈祥, 眉眼安寧, 連辯駁都是溫和的?:“你的?論斷真是一個比一個離奇了, 先前誤會了老聞相公,現在難道也?要來誤會我嗎?”

她語氣不解, 臉上帶著一點匪夷所思的?笑:“我有什麼必要,要設下這麼多的?陰謀,去置你於死地呢?”

喬翎微微抬頭,對上了她的?視線:“老太君,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置我於死地,從頭到尾,你想?要的?其實都很簡單——你要得?到越國公府的?那份權柄,不是中饋之權,是代?替越國公上朝參政的?那份權柄!”

一個不喜歡佛經道法,得?到象征著官祿的?物件便覺稱心,真心實意高興的?人。

一個上了年紀、完全可以?頤養天?年,卻如?同年輕人一樣兢兢業業、奔走在朝堂之上,的?的?確確做出了許多功績的?人。

堅持上朝,從不缺席,如?果不是真的?摯愛這份美妙的?事業,又會是因為什麼呢?

“老太君,你應該很慶幸吧?婆婆是個很懶散的?人,她沒有太多的?權欲,在公公辭世?之後,她沒想?過以?越國公夫人的?身份執掌薑氏在朝堂上的?那份權力……”

“但是你也?很煩惱。因為婆婆這個越國公太夫人不爭,但是新來的?越國公夫人卻有可能會爭。”

“可是,如?若太夫人和越國公夫人不和,針鋒相對,那來日一旦就爵位的?權柄起了爭端,你無論拉攏哪一個,都能輕而易舉地憑借自己的?身份壓製另一方,輕鬆獲勝。所以?——”

廳裡?的?香爐靜靜地,嫋嫋地升著青煙。

喬翎看著那一點煙霧騰空而起,恍惚間回憶起了從前:“在我進入越國公府,因為見麵禮的?事情跟婆婆生了齟齬之後,魯王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這件事,然後操弄輿論,讓我跟婆婆真正地站到了對立麵!”

梁氏夫人聽到此處,再?回想?往事,不由變色,她臉孔發白?,看看喬翎,再?看看老太君,一時竟有些惶然了。

老太君不動聲色。

喬翎則繼續道:“從我跟魯王結仇,到我進越國公府,其實都是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從前魯王與越國公府又沒什麼交集,難道他還會在府上安插眼線不成?”

“當日親眼見到,知道我與婆婆就見麵禮的?事情生了口角的?人,其實就是婆婆跟我院子裡?的?人,婆婆那兒的?人沒道理?專程把這事兒往外嚼,但是我身邊的?人——老太君,可都是你安排過來的?!”

老太君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所以?呢?”

喬翎接了下去:“所以?,我那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魯王得?到消息,而後煽風點火的?速度,好像有點太快了。”

老太君哼笑一聲:“這就一定是我做的?了?”

“不一定。”

喬翎說:“也?有可能是二叔母做的?。”

梁氏夫人下意識看向了自己妯娌。

薑二夫人嚇了一跳,趕忙搖頭:“不是我,我……”

喬翎沒有看她們倆,正如?同老太君從始至終也?隻看著她一樣。

喬翎說:“後來發生的?事情,也?如?我所想?,老太君堅定地站在了我這邊,或許安國公府和武安大長公主的?確讓您有點忌憚。”

同時她也?笑了:“不過我覺得?,您那時候縱橫捭闔的?可能性小一些,主持公道的?可能性更大——畢竟我婆婆真是有點跋扈在身上的?。”

梁氏夫人聽得?黑了臉,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喂,喬霸天?你不要給我趁機夾帶私貨!”

老太君如?同所有尋常老人一樣,稍顯疲憊地動了動肩膀,無奈笑道:“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些的?話,我不覺得?有什麼證據指向我……”

喬翎莞爾道:“當然不隻是這些啦——事實上,到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的?廬山真麵目,覺得?您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輩呢!”

“真正讓我意識到事情不對的?……是薑邁。”

是薑邁。

這三個字落到空氣裡?,喬翎也?好,老太君也?罷,臉上的?笑意都如?同夜雨入海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老太君神情微有恍惚。

喬翎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冰冷的?,夾雜了痛惜與憤怒的?東西:“我發現薑邁中了毒。”

她注視著老太君,繼續道:“薑邁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中了毒。”

“那是無可解的?奇毒。”

“但是他居然不肯讓我追查這件事。”

“越國公府裡?,有誰能讓他心甘情願地赴死呢?”

薑邁。

薑邁。

他辭世?的?那個夜晚,她一個人坐在靈堂裡?,默念他的?名字。

每念一遍,她的?心就會痛一下。

重逢那天?的?晚上,她賭氣出城,要去挖墳,其實並不隻是在氣薑邁,也?是在氣自己。

氣自己沒有為他付出什麼,卻把他逼到絕境,讓他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是個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愛的?可憐人。

誰想?去修無情道啊!

誰生來無情呢?

可是薑邁,那麼好的?薑邁……

母親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

父親的?身體也?不算太好,父子感情微薄,不幾年老越國公續娶之後,他就搬到祖母處去住,見的?就更少?了。

外家遠在千裡?之外,小羅氏雖然愛他,但老越國公已經續娶,她也?不好時時過來的?。

陪伴他最久,唯一給予了他關愛和溫暖的?,大概就是老太君這個祖母了。

可到最後,也?是這位陪伴他最久的?祖母,給他下了永遠不可能拔除的?奇毒。

前半生僅有的?,為數不多的?一點溫暖,居然要用?他的?命去償還!

可是那個傻子,他居然真的?願意!

即便知道是誰害他,也?不肯戳穿,臨死之前,還讓她把所有的?脈案和藥方,一切可以?去指證對方的?東西燒掉!

“我答應了他,不會再?去追查這件事了,可是……”

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喬翎為之哽咽,難以?為繼:“你為什麼不肯收手啊?”

她哭道:“薑邁已經死了啊!他死了啊!這都不足以?警醒你嗎?!”

她眼睛裡?有晶瑩的?淚花,大朵大朵地綻放,又轟轟烈烈地凋謝。

那光芒晃花了老太君的?眼睛。

她不由得?彆開了視線。

喬翎聲淚俱下,憤然擊案道:“薑邁已經死了,但你還不肯收手!”

“他臨死之前分派遺產,留給我,留給徐媽媽,留給薑裕,留給隔房的?堂弟,留給正院裡?的?侍從們,留給金子,但是什麼都沒有留給撫養他長大的?祖母,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他臨死之前,當著太常寺官員和紫衣學士的?麵,安排好越國公府爵位的?傳襲,薑裕成年之前,讓我代?為執掌薑氏的?參政權柄,卻略過了你,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嗎?!”

喬翎眼眶通紅,言辭不由得?激烈了起來:“薑邁才剛咽氣,你就找我過去商議爵位的?事情,你把他當什麼啊?他臨死之前說的?話,你也?一點都沒有往心裡?去嗎?”

“找薑氏的?族老來試探我,是其一!”

“族老行事不成,又用?禦史彈劾,意圖用?幾本?銀書使我無地自容於朝堂,這是其二!”

“同樣的?書籍,京兆府庫房裡?堆積的?像山一樣高,經手的?差役都未必知道我到底拿了哪幾本?,那個彈劾我的?禦史,怎麼能說得?頭頭是道?”

“因為有越國公府的?人,有我正院裡?的?人看見,專程把消息捅給他的?!”

“鼓動馬司業掀起國子學舞弊案,意圖讓我自相矛盾,主動下馬,這是其三!”

“老太君,你之前可是在禮部做得?風生水起,揭一揭馬司業的?老底,還不是手到擒來?!”

“隻是你沒想?到吧,”喬翎發紅的?眼睛裡?透出了幾分嘲弄,嗤笑道:“馬司業也?有私心,他想?拉包家妹妹下水,陰差陽錯地替我擋了災!”

一席話鋒銳如?刀,又洶湧如?浪,堂中眾人已經聽得?呆住,木然當場。

喬翎將積壓在心頭的?憤慨與不平傾吐出去,情緒反倒眼見著平和下去了:“一不成,二不成,三也?不成,終於來到四了。這一回,您動了真格了啊。”

老太君看著她,默然良久,倏然間笑了一下:“但你仍舊沒有入彀,不是嗎?”

梁氏夫人原本?還渾渾噩噩,聽到此處,滿心駭然,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她這是……承認了嗎?

喬翎也?有些訝異。

略一思忖,又覺得?可悲。

她吸了吸鼻子,強忍著不叫自己再?哭出來:“你承認了。在我說完薑邁之後,你承認了。原來你心裡?,還是有一點在乎薑邁的?啊。”

喬翎緊盯著她,搖頭的?同時,甩出去兩滴淚。

她覺得?滑稽:“真可笑啊!”

老太君感覺到一股熱意正在循著眼眶翻湧,她暗吸口氣,壓下那股衝動的?同時,扭頭看向窗外。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有想?過要害死弘度。”

那是她親自帶大的?孩子。

他小的?時候身體不太好,很容易生病,一發燒就要燒一整夜,她整晚整晚地陪著他。

那個小小的?孩子,也?慰藉了她的?晚年。

這份感情,是什麼時候變質了的??

好像是在她的?長子去世?之後。

弘度成了越國公,因為年少?病弱,無力擔負起這份權責。

梁氏要照顧她年幼的?獨子薑裕,也?無心權柄,無意與她相爭。

老太君登上朝堂,以?薑氏女主人的?身份嶄露頭角,繼而大放光彩。

那真是一段美妙的?回憶,她從沒有這麼快活過!

在閨中做頗有令名的?甘家娘子的?時候沒有這麼快活過,做越國公夫人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快活過,生下兒子,有了孫兒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快活過!

可是世?間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不可能永遠這麼快活下去。

有一日,大夫來給弘度診脈之後,很高興地告訴她:“國公的?脈象比從前有力多了,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恢複如?常,可見是您照顧得?精細啊!”

高興嗎?

是高興的?。

可是又沒那麼高興。

仿佛是一記鐘聲,轟然敲響在她的?心頭。

弘度的?身體好了。

你該把屬於他的?東西交付給他了。

可是……

真的?要給他嗎?

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條隱形了的?毒蛇在她心頭危險地吐著信子,劇毒的?霧氣徐徐彌漫開來。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居然鬼使神差地想?:怎麼就要痊愈了呢?

要是他能永遠這麼病下去就好了……

第 149 章

“你相信我嗎?”

相識以來, 這好像是老太君第一次流露出稍顯瑟縮的樣子來,精氣神兒衰減之後,她滿頭的銀發好像都不如先前那麼光亮了。

她固執地看著喬翎, 又一次問:“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弘度……”

喬翎注視著她, 良久之後,神色戚然地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她說:“薑邁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薑邁在的時候, 老太君作為撫育他長大的祖母,可以代?行越國公府的權柄——因為梁氏夫人既是繼母,又是下一任越國公的生母。

若是叫梁氏夫人來代?行越國公府的權柄, 頗有瓜田李下、欺淩薑邁這個原配嫡長子的意?味在。

但老太君不一樣, 她既是薑邁和薑裕的祖母,又是越國公府名正言順的大長輩, 薑氏的權柄由?她來掌握, 誰都說不了二話。

可一旦薑邁病逝,薑裕襲爵, 那越國公府裡, 老太君的話語權怕就要一落千丈了!

並不是說梁氏夫人和薑裕會如何欺淩這位婆母亦或者說祖母, 隻?是縣官不如現管, 誰都知?道, 跟祖母比起來, 終究還是母親更加親近一些。

更不必說梁氏夫人母家強勢, 安國公府是四柱之一, 武安大長公主又是宗室長輩, 較之老太君這個年老的先國公夫人,她具備的優勢太多了。

出於個人的利益, 老太君沒有必要害死薑邁。

而出於個人的,作為祖母對待孫兒的情感,她就更加沒有必要要害死薑邁了。

“但是很多事情,並不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隻?要生出了邪念,哪怕隻?有一絲,叫人鑽了空子,也足以釀成讓人悔恨終生的惡果。”

喬翎目光悲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人。”

老太君眼神微微一顫,失神道:“你知?道?”

“我猜出來了一些。”

喬翎惻然道:“你不想薑邁死,但是你也不想讓他痊愈。對你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讓他活著,但是病弱無力?。”

“薑邁可以充當你執掌薑氏權柄的那枚虎符,但是他自己又必須不具備支撐起那份權柄的氣力?……”

“你很苦惱。”

“越國公府是高皇帝所賜的爵位,是本?朝排名第五的公府,有皇室和中朝盯著,甚至於薑氏自己的姻親,也多有顯貴,你很難找到?一個讓薑邁繼續病重,但是又不被任何人發現的辦法。”

“下毒?除非你能夠讓所有的太醫閉嘴。”

“意?外?怎麼操控意?外的程度呢?”

“讖緯?一旦中朝入場,那事情隻?怕就真?的不受控製了……”

“就在你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人對你伸出了援手。那個人告訴你,他有一種奇毒,人中了之後就會肢體衰竭,虛弱不堪,但是與此同時,又不會真?的危及性命。”

“最重要的是,這種毒,全天下都沒幾個人知?道,即便?叫太醫診脈,最終得到?的結果,也隻?能是病人自己胎裡帶來的病症,尋不到?根由?——”

說到?此處,喬翎一抬眉毛,問老太君:“這是我的猜測,但我想,應該與事實相差無幾吧?”

老太君稍顯疲憊地笑了一下,像是水麵上?即將散去的漣漪:“你真?的很聰明。”

喬翎淡淡道:“老太君是個謹慎之人,我想,你或許通過什?麼途徑實驗過吧,總而言之,最後,你把這種毒藥用在了薑邁身?上?。”

“可是就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猜測時間應該不會很久——你得知?了一個噩耗。”

“那個人一直沒有告訴你的是,這種毒無藥可醫,少則幾年,至多不過十年,就會奪走中毒之人的性命!”

老太君臉上?浮現出一抹痛苦,她嘴唇動了動,大概是想說什?麼的,然而張合幾下,終是沒有出口。

喬翎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作痛的太陽穴,繼續道:“因為這件事情,你跟他們決裂了。但是與此同時,你又無法真?正地,徹底地與他們決裂——因為他們的的確確握住了你的把柄,毒害越國公、獨占薑氏權柄的,足以致命的把柄!”

梁氏夫人從最開始的呆滯當場,到?其後的震驚不已,再聽到?此處,實在覺得驚心動魄,忽然間抓住了一點什?麼,不由?得失聲?道:“他們?!”

她悚然道:“他們是誰?!”

“有一個問題,其實困擾了我很久。”

喬翎沒有直接回?答梁氏夫人,而是忽然間說起了另一個人:“是關於淮安侯夫人的。”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什?麼?”

她實在摸不著頭腦:“這事兒……難道還跟她有關係?”

喬翎耐心地同梁氏夫人解釋:“跟淮安侯夫人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淮安侯府的事情,讓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從前?喬翎到?姑母家去的時候,毛叢叢曾經跟她提過,說自己曾經接觸過一個淫/祀成員,那個淫/祀成員對她說,淮安侯夫人其實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麼愚蠢的……

現在喬翎已經知?道,淮安侯夫人其實是在病梅與大公主之間反複橫跳,一係列操作看起來很精明,但實際上?已經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而病梅之所以會去參與淮安侯府的爵位之爭,是因為他們意?圖通過高皇帝功臣的後裔們獲得一種孤立於爵位之外的,更重要的東西。

那時候喬翎就在想,如果淮安侯府因為關係簡單,而成為這些暗麵組織操控目標的話……

那人丁單薄的越國公府,不也是一個很好的目標?!

主家嫡支就隻?有兩個人,薑邁,薑裕!

至於薑二叔,實際上?他早就跟老越國公分家了,是因為如今老太君尚在,府裡邊人也少,所以二房的人才繼續住在這兒的。

真?正明確有繼承越國公府資格的,其實就隻?有薑邁和薑裕!

且薑邁又病歪歪的,一副不久於人世的樣子!

作為高皇帝功臣的十家公府、十二家侯府之中,還有比這更適合下手的人家嗎?

喬翎回?想起聽毛叢叢轉述的,那個無極教徒說的話。

“說不定,夫人會在其中見到?許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

老太君前?幾回?出招的時候,喬翎尤且未曾察覺,但是到?了這一次,當她動了真?格之後,喬翎就很確定了。

“老太君,他們是無極的人,對嗎?”

她剖析的時候,老太君便?隻?靜靜地看著她,等她說完,卻?將目光挪到?窗外了。

視線投注過去,她望見了一道深紫色的影子,正悄無聲?息地立在庭中。

老太君心跳倏然間快了幾拍。

再一想,麵前?人既然已經十拿九穩地準備收網,中朝的學士會在此時過來,似乎也不足為奇了。

她收回?視線,沉沉地開口:“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個來曆神秘的方士,他蒙冤入獄,是我替他昭雪,他很感激我,願為我驅使,我以為我對他有恩,所以信他幾分,沒想到?……原來一開始就是陰謀。”

喬翎了然地接了下去:“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毒藥下完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辦法回?頭了。

因為她已經親手將薑邁推上?了一條死路。

“是,”老太君說:“我憤怒,我驚恐,我害怕,都是因為我知?道,我回?不了頭了。”

喬翎又覺得有些稀奇:“但是您好像並沒有跟無極走得多近。”

老太君轉過頭看著她,稍有點自嘲地笑了:“我要是說了,或許你會覺得很可笑吧。”

喬翎彬彬有禮道:“您但說無妨。”

老太君遂道:“我覺得,我跟他們並不是同路人。我的確想要權柄,但是我本?心裡,並沒有強烈地,想要作惡的意?願。”

“知?道那種毒藥無藥可解之後,我就知?道他們是不可信任的,同時,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無極的人來要挾我,他們能用什?麼要挾我?無非就是我下毒毒害弘度的事情罷了。”

“我告訴他們,如果你們想去揭露我,那就儘管去吧,聲?名狼藉也好,禦前?問罪也罷,我做了,就擔著,不過一死而已,我不害怕,但是要我跟他們同流合汙,以此來要挾我替他們做一些彆的什?麼,絕無可能!”

喬翎會意?地笑了一笑:“無極的人反而退縮了。”

老太君道:“他們也不敢真?的把事情鬨大。”

近年來無極鬨出來的動靜較之從前?小了,中朝接連幾次圍剿,他們也跟著安生了一些。

如若爆出無極居然將觸手伸到?了高皇帝功臣後裔的府裡,還是以下毒這種方式謀害一位國公……

新一輪的大清洗隻?怕就要來了。

梁氏夫人在旁聽了所有,隻?覺得自己好像是聽懂了,又好像是沒聽明白。

她艱難地捋直自己的思路:“等等——我說等等!”

喬翎好脾氣地看著她:“我沒有催你呀,婆婆。”

梁氏夫人滿頭問號:“怎麼忽然就……”

她隻?覺得連自己的舌頭都有點不聽使喚了:“怎麼忽然就知?道老太君跟無極的人有牽扯了呢?!”

喬翎笑吟吟地同她解釋:“因為多年前?無極尋獵奇異命格孩童一案,就是老太君借周七娘子之手捅給?我的啊,借刀殺人,從人性的弱點入手,這樣的行事風格,跟國子學舞弊案如出一轍嘛!”

梁氏夫人尤且茫然。

喬翎便?細細地剖析給?她聽:“老太君希望我能夠主動讓出上?朝的位置,薑邁辭世當天,她不就專門找我過去說話了嗎?隻?是被我拒絕了而已。”

“再之後,又拉了薑氏的族老出麵,隻?是依舊被我彈壓回?去了。”

“這之後老太君就發覺這種小打小鬨沒什?麼用處,所以就開始走朝堂的路子了,讓禦史曝光一點我的小小過錯——不至於傷筋動骨,卻?會讓我顏麵大失,換個臉皮薄一點的人,第二天應該就不會去了吧?”

梁氏夫人明白了:“但是你臉皮很厚……”

喬翎瞪了她一眼:“這叫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繼而道:“發現顏麵並不足以阻礙我之後,老太君就順勢把柯小娘子走後門進國子學的事情給?挑破了,借的是馬司業的刀,想的是用白大夫堵住我的嘴,讓我進退兩難——隻?是到?了,這事兒也沒成。”

“然後就是如今的老聞相公一案了。”

說到?此處,喬翎神色凝重了幾分:“老太君調用了一點似是而非的訊息,讓我將目光聚集到?了老聞相公身?上?,又循著老聞相公和那幾個年份,去猜疑皇室,尤其是先帝和天後在此案當中發揮的作用……”

“對於皇室來說,這種猜疑無疑會讓他們覺得冒犯,而老聞相公曆經五朝,擁躉甚多,一旦鬨出了關於他的冤案,士林議論,我這個經辦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繼續待在朝上?了。”

梁氏夫人還是有點沒明白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可是這跟無極有什?麼關係?”

“婆婆,你還不明白嗎?”

喬翎失笑道:“我先前?設計的引蛇出洞也好,主動上?門打草驚蛇也罷,死士劫走趙六指、又死在聞家管事的院子裡,鞋底的紅褐色泥土,都是故意?在指引我去走一條錯路啊……”

“等我走得夠遠,積木搭得夠高了,老太君隻?需要抽掉最底下的那一塊,就能讓這座山嶽坍塌,也讓我萬劫不複!”

梁氏夫人若有所思:“最底下的那塊積木……”

她心臟戰栗,倏然間意?識到?了:“是趙六指!”

喬翎哈哈笑了兩聲?:“婆婆,你真?聰明,一眼就看出問題所在了!”

梁氏夫人被她誇得半信半疑:“你這是真?心誇我,還是在陰陽怪氣𝔀.𝓵呢……”

喬翎笑眯眯道:“當然是真?心的啦!”

緊接著又主動剖白道:“其實,我一開始就覺得趙六指不太對。一個流離在外,時刻憂心為人所殺的人,不該是他那副模樣,這家夥有點太油光水滑了,不像是吃過苦頭的樣子,這明顯不對勁兒。”

“再則,如他所說,在整個故事裡,他也就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嘍囉,他上?哪兒去知?道老聞相公?他也配!”

“彆說老聞相公了,就連紀文英這個前?任京兆,也不是他想見就能見到?的——他能跟蹤查探,發覺收買他的人是紀文英的管事,這本?身?就挺匪夷所思的。”

“我覺得,他好像蓄意?在引導我們指向紀文英,再通過自己在紀文英死後仍舊流離在外的事實,來引導我們發現下一條訊息——紀文英背後還有一個人,繼而再順理成章地吐出老聞相公來!”

“等等,”梁氏夫人蹙眉道:“可是趙六指的確假死了啊,難道他還能為了在十八年後給?你做個局,提前?十八年開始裝死?”

喬翎微微一笑,引導著問了出來:“婆婆,你不妨來想一想,正常情況下,一個人遇上?什?麼事情,會忽然間拋家棄子,隱姓埋名,詐死脫身??”

“……”梁氏夫人遲疑著道:“他,他犯了事?”

“最精妙的謊話,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喬翎從懷裡取出了一頁紙,在梁氏夫人麵前?晃了晃,旋即收起:“無極尋獵命格奇異的孩童一案,確有其事,中朝也有記載,隻?是早已經結案。”

“張氏夫妻與趙六指之間的淵源,也是真?的,隻?是當年徹查該案的時候,中朝的人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漏了一隻?老鼠,叫他假死脫身?。”

梁氏夫人豁然開朗:“如你所說,那趙六指——”

喬翎點點頭,同時將目光看向了端坐上?首的老太君:“從一開始,趙六指就是無極的人,紀文英也是無極的人,趙六指沒有被紀文英收買,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丘之貉!”

在中朝那裡,這是無極犯下的血案,隻?是業已結案,出於種種考慮,當然不會向公眾公開。

而老太君通過無極的關係知?道了這樁案子,又因為紀文英與老聞相公的翁婿關係使然,叫她意?識到?,這或許可以朦朦朧朧,打一個信息差。

讓喬翎陰差陽錯,劍指老聞相公。

而後再揭開這場錯案,借老聞相公的刀,將喬翎從朝堂之上?逼退回?去!

“可是,”梁氏夫人小小地提出了一點疑惑:“你不是說老太君與無極並不和睦嗎,趙六指怎麼可能受她驅使,豁出命去,給?你設局?”

喬翎平靜地給?出了答案:“敵人未必永遠都是敵人。至少在讓我退出朝堂這件事情上?,老太君和無極的意?願是一致的。”

“趙六指大概不是受了老太君的驅使,而是受了無極的驅使吧。無極覺得我在朝上?活動,終有一日會妨礙到?他們——或許已經妨礙到?了吧。”

梁氏夫人滿臉驚色,跌坐回?去,細細品味著這一日的驚心動魄。

老太君的神色反而很平和,又恢複成了她們最初相見時那一日的樣子。

這時候,門扉吱呀一聲?,無風自開,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自後伸出,掀開珠簾,從容入內。

是位紫衣學士。

一位紫衣學士不請自來,到?了越國公府,這原本?該是一件令人驚駭的事情,然而在聽了方才那長長的一席話之後,眾人都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去驚詫了。

老太君也隻?是看了一眼,便?將視線收回?,稍有些唏噓地道:“當初,我讓人去找跟弘度八字相合、願意?嫁進來衝喜的小娘子,兜兜轉轉,最後選定了你……”

喬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道:“沒有兜兜轉轉,不管怎麼選,最後來的都會是我。”

梁氏夫人:“……”

欲言又止。

老太君聽得笑了:“你的來曆很不尋常呢。”

笑完之後,她也有些惻然:“最開始入府的時候,你親近的其實是我,隻?是後來,你漸漸地不再往我這兒來了,反倒是同梁氏交際更多,那時候,我心裡邊隱隱地就有了點猜測……”

喬翎靜默無言。

終於,老太君疲憊地歎了口氣:“我害死了弘度,再之後,是我為弘度選的妻子來收我,也算是命數天定,一啄一飲吧?”

說完,她向喬翎舉杯,仰頭一飲而儘。

……

越國公府的侍從們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恍惚間記得這一日老太君叫了太夫人和薑二夫人、乃至於喬太太來行家宴,等出了門叫冬日裡的冷風一吹,猛地打個冷戰,又納悶起來了。

不是說行家宴嗎,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

再一想,近幾日府上?的氣氛也不太對,做下人的操這麼多心乾什?麼,還是小心謹慎為上?。

搖搖頭,甩掉那些莫名的想法,眾人各自忙碌去了。

喬翎站在窗邊,看得有些驚奇:“他們居然都不記得自己聽見的東西了!”

那位紫衣學士溫和告訴她:“這是中朝的秘術之一。”

說完,他掀起眼簾,眸光淡漠,轉目看向室內。

事情已經過去了許久,廳中仍舊是一片安寂,連呼吸聲?好像都隨之隱遁了。

梁氏夫人神情恍惚,尤且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那些話,薑二夫人也好不了多少,臉色慘白,神情淒迷,思緒早不知?道飛去了哪裡。

反倒是老太君看起來鎮定自若,穩穩地坐在上?首,神態已經恢複如初。

張玉映作為越國公府的客人,久居於此,先前?又與梁氏夫人同來,此時坐在梁氏夫人下首處,一雙妙目含了幾分躑躅,不露痕跡地觀望著,亦是一副心緒百結的模樣。

除了這四人之外,尤且留在這兒的,就隻?剩下老太君身?邊的芳衣了。

她不肯走,也不肯讓紫衣學士消去她的記憶。

老太君叫她離開,她也不肯,跪下身?去,淚盈於睫:“我從記事開始,就在老太君身?邊,您就是我的家人,好好歹歹,我都不離開您!”

老太君勸了幾句,她也不聽,歎息良久,終於還是隨她去了。

梁氏夫人還在驚詫於喬翎先前?那石破天驚的一席話。

即便?老太君自己也認了,即便?喬翎的確給?出了過得去的說辭,但在她的心裡邊,始終有一種夢境般的虛浮感,好像下一瞬就會一腳踩空,驚醒過來似的。

老太君……怎麼會是這種人呢。

雖然與這個婆母不算親近,雖然婆媳二人一度有過小小的齟齬,但是讓她相信老太君居然會出手毒害薑邁……

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梁氏夫人向來勢盛,此時開口,竟也像是氣短一般虛弱起來:“是不是,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那可是薑邁,是老太君親自撫養長大的孩子啊!

當年她嫁進越國公府的時候,老太君就已經在撫育他了,她眼見過,耳聽過,知?道為了帶大那個孱弱的孩童,老太君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

梁氏夫人易地而處,要是有一日薑裕撒手人寰,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留下了一個孩子托付給?她,她怎麼也不可能去給?那個孩子下毒的!

怎麼會忍心呢!

老太君轉動眼珠看她,極淡地笑了一下,有點欣慰,也有點唏噓:“難為你到?現在還記掛著我。”

末了,又說:“薑氏有你這樣的媳婦,是莫大的福氣。”

梁氏夫人心頭就跟壓了什?麼東西似的,極為不是滋味,躑躅幾瞬之後,還是垂下眼簾,低聲?道:“我當年剛嫁進來的時候,行事張狂,您包容了我許多,後來國公辭世,也諸多寬慰,這些好,我都記得的……”

這時候說的“國公”,顯然不是薑邁,而是她的丈夫,已故多年的老越國公了。

雖然她失去了丈夫,但老太君也失去了親生骨肉,要說痛苦,未必會遜色於她,但那時候還是強撐著主持喪事,這份好意?,她一直都記得。

而梁氏夫人自陳年輕時候行事張狂,也絕非誇張之語,易地而處,來日薑裕娶了一個如她年輕時候一般秉性的新婦,梁氏夫人捫心自問,她未必能有當年老太君的肚量和寬容。

最叫她感觸的是,老太君出手對付喬霸天的時候連出奇招,兵不血刃,其手段之老辣,行事之謹慎,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要是真?的想收拾她,怕也不是多麻煩的事情。

可是她沒有。

梁氏夫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要說老太君是好人,就太對不起薑邁了。

可要說她壞,除了毒害薑邁這件事之外,她好像也沒做過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

甚至於做了不少好事,朝野也好,民間也罷,都頗有嘉名。

但是勾結無極,毒害已故的越國公,設計陷害朝廷命官,這又都是真?的……

喬翎在旁聽著,心想:單論性情或者處事方式的話,老太君與趙儷娘,與當今聖上?其實是同一種人。

如若你觸及到?了她的切身?利益,那她無論如何都要將你從前?路之上?掃除。

但老太君又跟那兩個人有著很大的不同。

趙儷娘為達目的,是不擇手段的,她不介意?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去達成她心裡認定的正當的最終目標。

而聖上?……他對於沒有用處的人,懷有一種最樸素、最冷酷的殘忍。

你有幾分重量,我給?你幾分臉色。

他不介意?給?有用的人一個好臉色,甚至於很會禮賢下士,但是,如若你對他來說是路邊雜草一樣沒用的人,他在毀滅掉你的前?與後,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會給?予你。

而老太君……

她的底色是溫和的,寬厚的,就算中間走了歪路,她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繼而強力?糾正過來了。

不是說她無辜,隻?是說相對於趙儷娘和聖上?,她要仁厚的多。

即便?是針對喬翎,希望她退出朝堂,老太君也沒有用過十分激烈的手段,澀圖事件也好,國子學舞弊案也罷,乃至於如今的老聞相公案,即便?真?的坐實,也不會讓喬翎傷筋動骨,她把分寸拿捏得很溫和。

同時,喬翎一直也覺得奇怪:“您既然也察覺到?了我後來對您的冷淡,也意?識到?我來曆非凡,為什?麼不肯收手呢?”

“我付出的太多了。”

老太君有些恍惚,瞳孔裡痛苦一閃即逝:“為了那份權力?,我已經投注了弘度的性命,相較而言,又何必再去顧惜你呢……”

她臉上?的神情有些苦澀,很快又釋然了:“隻?是你遠比我想象的要頑強,就此叫我停住,也是個很好的結局了。”

老太君平整了心虛,語氣舒緩地問她:“你今天在我麵前?將此事點破,又以政事堂的名義?送了所謂的裁決文書過來,想來已經知?會過聖上?了?”

頓了頓,又點頭道:“想必連老聞相公,也被你說動了吧?”

喬翎頷首道:“不錯。”

……

跟老聞相公的溝通,其實比想象中來的更簡單。

喬翎曾經預想過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往聞家去求見老聞相公,連人都沒見到?,就被聞夫人趕走了。

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

沒有收到?邀請就登門,本?就是冒昧之事。

要說是以官府的身?份上?門,一個從四品的京兆府官員強行要見曆經五朝、年近百歲的老首相,也是不合朝廷規範的。

但是聞夫人並沒有對此提出異議,而是痛快地讓人去知?會老聞相公了。

再之後,老聞相公也沒有擺譜,亦或者語出責難,同樣很痛快地見了喬翎。

事情進展的這樣順利,喬翎其實是有點驚訝的。

自知?冒昧,見麵之後,她一板一眼地向老聞相公行了晚輩禮節,而後老老實實道:“我以為您不會見我呢。”

老聞相公靠著暖爐,“哢嚓哢嚓”在吃薯條,笑眯眯說:“喬少尹,你很有名,神都城裡的人可以不知?道我這個老頭子,但是一定得知?道你啊!”

又問她:“喬少尹今日登門來訪,是有何貴乾?”

喬翎有點驚異於他的和氣,言辭之間,反倒愈發要客氣幾分:“我這兒有個案子,牽連到?了老相公……”

又把張氏夫妻案簡單說了一說。

老聞相公聽完就明白了,馬上?就說:“這可跟我沒關係!”

他很詳細地跟喬翎解釋:“我能活這麼大年紀,是因為我娘就很能活,她老人家享壽九十七歲,再往上?數,我的外公外婆也很能活……”

說著,老聞相公打開了話匣子:“年輕人尋覓伴侶,不要隻?看相貌,也要看對方的父母兄弟,有沒有早早夭亡的,是否有英年早逝的?家族至親當中,是否有人得過疑難病症?”

“這可不是小事,對你自己,乃至於你的孩子來說,這是很大的事情。”

“人皆愛其子,怎麼能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就給?他預定一副不夠健康的身?體?作為父母而言,這是不慈啊。”

嫁給?母親早早去世、父親也不長壽,最後自己青年病逝丈夫的喬翎:“……”

喬翎木然道:“噢,噢,這樣啊。”

老聞相公分享完了人生經驗,又說起這案子來:“至於那個什?麼趙六指,我就更不認識了,他算哪個牌麵上?的人物,也配叫我認識?他能認識紀文英,都是件稀奇事兒!”

喬翎見他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頭腦仍舊清晰,言辭也頗流暢,就跟他透了半個底兒,懇請他幫助自己這個後輩演一場戲,釣出幕後黑手來。

都沒有開始勸,老聞相公便?滿口應允了。

喬翎這回?是真?有點吃驚了:“……您怎麼,怎麼這麼配合啊?”

“人啊,不要學鬆竹,太直了不好,容易累,也不要學梅菊,太冷了不好,容易體寒。”

“要學就學野草,根紮得深一點,腳下有立定的功夫,風往哪邊吹,人往哪邊倒。冬天看起來黃了,春天風一吹,哎,又活了!”

他一邊吃薯條,一邊津津樂道:“做人啊,最要緊的就是識相,不要得罪惹不起的人,你說是吧,喬少尹?”

喬翎:“……”

老聞相公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能曆經五朝而不倒了吧,喬少尹?”

喬翎:“……”

第 150 章

喬翎這邊說通了老聞相公, 轉而又去?禦史台去?尋薛中道,希望屆時禦史台能夠介入這樁案子,給?京兆府這邊打打掩護。

薛中道坐在書案後邊, 掀起?眼簾來看她,有?些不解:“怎麼不去找曾少卿?”

單就職權而言, 大理寺其實更適合介入其中,接替京兆府清查此案。

“唉,”喬翎輕歎口氣:“不好意思再麻煩曾少卿了。”

先前國子學舞弊的案子, 已經讓人家代勞了,現在又遇上事兒,怎麼?好意思再去?開口?

薛中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哦?是這樣嗎?”

喬翎見糊弄不過去?, 遂老老實實地道:“且許多人都知道我與曾少卿略有?私交, 真的叫他來審這案子,趙六指未必會願意翻供……”

一來曾元直名聲?在外, 明察秋毫, 二來,也是怕曾元直為?京兆府遮掩, 反倒壞了他的事。

但相對?而言, 在大眾看來, 禦史台這邊與喬翎卻沒有?什麼?過深的交際, 即便是有?, 那也是相當糟糕的交際。

頭一次禦史台折了一個杜禦史, 再之後除了一位勞中丞……

薛中道聞言, 不由得輕輕“哦”了一聲?。

喬翎心?想, “哦”是什麼?意思?

隻是都沒等她想明白, 薛中道已經痛快地應允了此事:“可以。”

再之後發生的一切,就都是水到?渠成?了。

如今這出戲已經落幕, 故事也差不多到?了尾聲?。

喬翎協同梁氏夫人及張玉映一道出了門?,彼時正值下午時分,日頭白蒙蒙地懸在半天上,照得人眼前發花,腳下發軟。

邁過門?檻的那個刹那,梁氏夫人走神給?絆了一下,喬翎眼疾手快,把她給?扶住了。

她好笑又無奈:“婆婆,你小心?點啊。”

又問:“還能不能走?實在腿軟的話,就叫人來抬你回去?。”

梁氏夫人扶著?她的手臂站直身體,明明是寒冬時節,卻有?種?酷暑之日在太陽底下曬得久了,即將暈眩前的魂迷。

廊下擺著?木椅,兩邊掛了防風的簾子,她拉著?喬翎過去?,恍恍惚惚地坐下了。

張玉映見狀,便知道這婆媳倆有?話要說,當即道:“娘子,我去?廚房提壺熱熱的薑茶來。”領著?幾個侍女避開了。

她走了,梁氏夫人勉力支撐著?的肩膀也就垮下去?了。

她低下頭,同時捂住臉,含糊不清地呻/吟一聲?:“怎麼?會這樣啊……”

喬翎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背,柔聲?道:“好啦好啦,都過去?了。”

梁氏夫人又轉過臉去?,神色異常複雜地看著?她:“你什麼?時候覺察出來老太君不對?勁兒的?”

喬翎想了想,如實道:“挺早的了吧,先前在廳中的時候,我不是說了嗎?”

梁氏夫人麵露慍色,很?重地,憤怒地拍了她一下:“那你不告訴我!”

喬翎好脾氣地看著?她,說:“我的錯,我的錯……”

梁氏夫人鼻子一酸,不知怎麼?,又流了眼淚出來。

這眼淚到?底是為?什麼?而流的,她自己其實也說不出來,隻是人活一世,哪有?那麼?多能夠清楚明白闡述出來的事情?

喬翎伸臂去?摟住她,溫和地,寬撫地拍了拍她的背。

梁氏夫人伏在她肩頭,悄無聲?息地哭了。

到?最後,她還是問了出來:“老太君會怎麼?樣?”

喬翎默然幾瞬後,低聲?道:“陛下賜了禦酒過來。”

梁氏夫人聽得沉默起?來,良久之後,卻說:“也好。”

對?旁觀者來說,這是執行了正義,而對?於老太君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晚膳是在梁氏夫人院裡用的,陪房用心?準備了一桌飯菜,到?最後坐在桌前大快朵頤的卻也隻有?喬翎自己。

梁氏夫人捏著?筷子吃了兩口,隻覺味同嚼蠟,再看喬霸天跟隻饕餮似的大口嚼嚼嚼,莫名地又有?點氣惱:“你怎麼?吃得下的?”

喬翎把塞了滿嘴的羊肉咽下去?,繼而道:“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婆婆!”

她眼睛好像總是明亮的,閃著?光的,即便有?短暫地消沉和黯然,很?快也就能振作起?來。

梁氏夫人彆過臉去?,不看她了。

喬翎笑眯眯地看著?她,主?動遞了一條烤羊肋排過去?,繼而用肩膀蹭了蹭她:“婆婆,你也吃!”

梁氏夫人不由得無奈地閉一下眼:“你手上有?油沒有?啊,彆亂蹭我……”

喬翎就看一眼陪房,嘖嘖道:“你看,婆婆她又開始嘴硬了,嘴上說不要,心?裡其實是很?喜歡的!”

陪房附和地點點頭:“夫人她就是這個樣子的,總會口是心?非!”

“喂!”

梁氏夫人氣急敗壞:“你們應該知道我是能聽到?的吧?!”

……

天色漸漸黑了,神都的數道城門?依次關閉。

薑裕坐在馬上,回頭去?看,便見那巍峨的宮闕從最高點開始,依次亮起?燈來,宛如一條逐漸蘇醒的火龍,照亮了半邊天空。

他的好朋友寧五郎騎馬在他身邊,少年?稚嫩的臉龐上難掩興奮:“真是沒想到?,我們還能有?出城圍獵無極中人的機會!”

說著?,他忍不住探頭去?看與他們同行的那位公孫郎君。

薑裕聞言回過神來,瞄一眼公孫宴,悄悄道:“我也沒想到?呢——嫂嫂可真夠義氣的!”

為?了應付老太君的第四次發難,喬翎幾乎把手頭上能調動的人都調動了。

往客棧去?抓走“趙六指”的是無極豢養的死士,亦或者說,是最低級的棄子。

從一開始,他們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而他們的死亡乃至於最終死亡的地點,都將變成?一根指向老聞相公的磁針。

隻是再低級的棋子,也是需要有?人出手去?擺的。

那隻手身上蘊含的氣息,尋常人或許察覺不到?,但對?於貓貓大王和柯桃這兩個異類而言,卻已經足夠清晰了。

而在喬翎被罷官歸府之後,老太君不免也要與無極中人互通消息,蛛絲顫動,網上的人怎麼?可能毫無知覺?

薑裕與寧五郎這兩個少年?也領了一份絕密任務,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內情,但是隻曉得此事與無極有?關,就足夠叫這兩個少年?興奮了。

更彆說同行的既有?羽林衛中郎將於樸,還有?自己嫂嫂那神通廣大的表哥公孫宴,就更是萬無一失了。

抽絲剝繭,一網打儘,這樣的差事,羽林衛堪稱輕車熟路。

隻是羽林衛的校尉成?穆有?些狐疑,馬背上回頭看一眼那兩個矜貴又難掩興奮的小公子一眼,低聲?問自家中郎將:“怎麼?會讓他們倆摻和進來?”

寧五郎是寧家的小兒子,二皇子妃的親弟弟,他的祖父曾經做過宰相。

薑二公子就更不必說了,那是越國公預備役。

清繳無極的任務其實是很?危險的,居然塞了這麼?兩個人進來,實在古怪。

要說是蹭功勞吧,這兩位甚至於都沒有?正式入仕,能蹭到?什麼?啊。

可若非如此,讓這樣兩個少年?參與到?一項極其危險的任務當中來,又是為?了什麼??

於樸的神情如同一口古井,沒有?任何起?伏的波瀾:“薑二公子是京兆府那位喬少尹塞進來的,寧五郎是知道薑二公子要來,自己硬要跟來的。”

成?穆有?些驚奇:“喬少尹把這個小叔子塞過來的?”

他忍不住道:“這有?點古怪了吧?”

於樸淡淡道:“你第一天知道那是個怪人嗎?”

他說話的時候也沒背人,又因為?那兩個少年?身份特殊,被隊伍護在中間,這話自然叫寧五郎和薑裕聽見了。

兩人頗覺不平,憤憤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隻是細究起?來,那也不算是什麼?臟話,且他們參與此事的確有?些不合理……

寧五郎撇了撇嘴,也就沒有?出言反駁,隻是冷哼一聲?,同薑裕道:“還說喬少尹,我看他才是怪人呢!”

薑裕附和他一句:“就是!”

於樸聽見聲?音,回頭去?看他們。

兩個少年?毫不畏懼地跟他對?視。

於樸見狀反倒笑了,輕輕搖了搖頭。

……

冬天的月亮是冷的,白蒙蒙的。

要不是天是黑的,冷不丁一瞧,真有?些分不出天空中掛著?的究竟是太陽,還是月亮了。

不知哪條街道裡響起?了梆子聲?,惹得幾條狗半夜驚叫起?來,夜風吹得懸掛在門?前的燈籠晃來晃去?,連同那燈光投到?地上的影子,也跟著?彷徨起?來。

一片烏雲靜悄悄地飄過來,森森地遮住了月亮,越國公府偏門?的門?房支著?頭坐在凳子上,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就在這時候,一道深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牆頭拂過,繼而消失不見了。

巡夜的護衛心?有?所覺,扭頭去?看的時候,也隻見到?了夜風中搖曳的楊樹枯枝,乃至於空蕩蕩的街道罷了。

可實際上,的確有?一道影子循著?牆頭遠去?了。

她披著?黑色的鬥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孔,宛如一艘行蹤詭譎的幽靈船,暗夜裡駛離了越國公府這座孤島。

一隻黑貓不知道從哪個牆頭上跳下來,嗖的一聲?從她腳邊途經,她不輕不重地驚了一下,回神之後,繼續匆匆前行。

然而幾瞬之後,她再次見到?了那隻黑貓。

不會是巧合的。

她毫不猶豫地甩出了一把飛刀,精準地刺中目標的同時,那黑貓卻如同煙霧一般消散在空氣中,打個旋兒落到?地上,變成?了一張貓形的黑紙。

她好像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緊盯著?那張黑紙,幾瞬之後,倏然一笑。

暗夜裡有?腳步聲?傳了出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抬頭去?看,便見對?麵街上過來了一個青年?,不遠處搖晃的燈籠在他淩厲俊美的臉孔上籠罩了一層柔光。

他很?高,也很?挺拔,明明是冬夜,衣袖居然是挽起?來的,裸露在外的小臂線條結實流暢,一雙鑲嵌了紅色流蘇的繡鞋隨意又閒適地垂在他的手臂旁。

李九娘坐在那青年?的肩頭上,歪著?頭,奇怪地問:“薑二夫人,你為?什麼?要殺我的貓?”

薑二夫人注視著?她,無聲?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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