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鄒敏兒和賈琮相處一段時間,她這人心思綿密細致,卻知賈琮並不是一味貪花好色的性子。
齡官雖生得得意,不過畢竟年未至豆蔻,賈琮即便好色,也不至於如此。
況且他出身世勳豪門,自小定是美貌丫鬟侍婢環繞,哪裡會眼窩子這麼淺。
鄒敏兒覺得賈琮對齡官如此與眾不同,必定是有一個她不知道的原因。
就好像齡官離開了戲班,那羅指揮居然如此興師動眾的搜尋,也絕不會是單單貪圖齡官的美色。
……
此時江麵風高浪急,天色已黑沉。
豆官在船上瘋玩了一陣,終於耗費掉精力,開始覺得有些無聊。
幾個人吃了鄭小海婆娘蒸煮的河鮮和粗米飯,豆官剛吃完飯,便開始打起哈欠,她倒是天生地養,不用人管,爬上睡榻沒一會兒便呼呼大睡。
沒有一會兒,鄒敏兒也開始神思困頓,今天一大早就出門忙碌,到了後來又被羅雄搞出一場風波,又在匆忙之中離開的姑蘇。
直到船出了姑蘇城內河,才算真正脫離了麻煩,這一天很是耗費精神。
鄒敏兒畢竟是個女子,不像賈琮那樣血氣健旺,如今也有些支持不住。
船艙裡隻有兩張客用的睡榻,豆官占了一張,鄒敏兒總不好去占另外一張。
於是將豆官的小身子往裡麵挪了挪,自己合衣斜靠在旁邊歇息。
隻是人雖然困乏,一時又睡不著,卻聽見賈琮還在和齡官說話。
……
此時,船外夜黑風高,江濤翻湧,船變得愈發顛簸起來。
賈琮見齡官秀眉緊皺,小臉煞白,手扶胸口,便知道她有些暈船,於是將船艙的窗戶打開一半,讓她呼吸新鮮江風,能舒緩不適。
齡官被江風吹拂,似乎稍微好些,隻是隨著客船搖晃愈發厲害,便愈發頭暈發軟,再也支撐不住,嫀首軟軟靠在賈琮肩頭
船艙中豆官輕微舒緩的鼾聲,和著船外此起彼伏的濤聲,憑空生出一份難得的安逸寧靜。
齡官從小辛苦謀生,操持洗衣做飯的雜役,不像大戶小姐那麼矜持講究。
但暈船不適之中,靠在賈琮肩頭,實在有幾分親昵,心中還是許多羞澀,但又感到異樣的安全和寧靜。
她見賈琮並沒反對,還伸手輕輕拍了幾下自己肩膀,便靜靜地靠著不動。
賈琮說道:“齡官,你戲唱得這麼好,以後到了神京,用不了多久就能成名角,將來會有大出息呢。”
齡官的聲音微微有些落寞:“可我現在有些不喜歡上台唱戲了。”
賈琮好奇道:“你不是挺喜歡唱戲嗎,洗衣服時都不忘吊嗓子,怎麼就不喜歡上台了?”
齡官說道:“我在戲班子裡,既然跟師傅學了戲,為了能留在戲班,能吃飽飯,沒什麼其他法子的,自然要上台唱戲。
那次羅指揮和他的朋友包場聽戲,是我第一次上台,我覺得自己唱的很好呢。”
賈琮見齡官說到這裡,小臉上煥發出神采,似乎想起了自己在台上的得意模樣。
突然她的聲音又變得低落:“但是唱的好有什麼用,那個羅指揮和他朋友,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那人還讓我唱灑金扇。
那是青樓窯姐兒唱的曲子,師傅教過我,唱戲的雖不金貴,但祖師爺也是留下規矩,為了謀生開口獻唱,卻不能丟了青衣氣節體麵。
其實我是知道的,羅指揮和他那些朋友,還有很多人,看不起上台唱戲的戲子,我不願意給人看不起。
我不願意給這樣的人唱戲,我是喜歡唱戲,唱曲兒,但我不喜歡上台給那些人唱,要是以後有其他生計,我寧可不上台。”
賈琮大概有些明白了,第一次上台唱戲的遭遇,大概是給齡官留下陰影,激起了她性子中的嫉惡和執拗,竟對上台有了心理抵觸。
賈琮笑道:“你唱的這麼好聽,以後如果真的不唱戲了,豈不是太可惜。”
齡官微微一笑,說道:“公子是有本事的好人,可不是羅指揮那樣的惡人,你說我唱戲好聽,隻要你喜歡,我就唱給你聽。”
說完便櫻口輕展,船艙之中響起麗語輕音……。
船舷外江濤陣陣,永不停歇,卻掩蓋不了齡官清妙動人的淺唱低回。
“你口兒裡漫沉吟,夢兒裡苦追尋。往事已沉,隻言目今,今夜相逢管教恁。不圖你甚白壁黃金,則要你滿頭花,拖地錦。
眉彎遠山鋪翠,眼橫秋水無塵,因今宵傳言送語,看明日攜雲握雨……。”
齡官的嗓音清澈如同天籟,唱腔更是優美傳神,雖無胡琴琵琶相和,卻半點不顯單薄寡淡,清靈悅耳,天然純真,更勝尋常三分。
她一闕唱過,又往返重複唱了幾次,如同詠歎三調,回旋纏綿,繞梁不絕,聽得賈琮心神俱醉。
她臉上帶著安逸的微笑,秀發滿頭鴉黑俏,依舊靠著賈琮肩頭。
一邊唱曲,兩隻纖細的小手,還不知覺做著戲文蘭勢,透著一股動人的質璞可愛。
……
外頭正在搖著夜櫓的鄭小海夫婦,聽到船艙裡傳出動聽的曲調,不知不覺放慢了搖櫓,以免水聲太重,打亂了船艙中的好聽的曲子
覺得艙裡那小姑娘好生了得,唱戲文真比姑蘇城裡的名角,還要好聽幾分。
對麵睡榻上豆官依然甜睡不醒,齡官如同天籟的曲聲,似乎對她來說,是更好更舒緩的催眠曲。
隻是斜靠在豆官身邊的鄒敏兒根本沒睡著,先聽到賈琮和齡官的對話,心中感觸,隻覺得人與人的遇合,從始至終隻是緣法二字。
自己和賈琮初見無名,遇合仇隙,心結難消,注定要走難以交合的兩條道路。
可是齡官於微末之中和他相遇,無牽無礙,合契投緣,如同女蘿得寄鬆柏,這大概就是緣法,命中有無,半點強求不得。
齡官的曲調依舊在船艙中飄蕩,空氣中充滿清越旖旎的暢意……。
鄒敏兒口中默念那曲調:你口兒裡漫沉吟,夢兒裡苦追尋。往事已沉,隻言目今,……不圖你甚白壁黃金,則要你滿頭花,拖地錦。
滿頭花是指女子出嫁頭戴簪花鳳冠,拖地錦是指女子出嫁穿的紅鸞錦袍。
江南戲曲之中,形容女子嫁得如意良人,常用滿頭花和拖地錦作為暗喻。
鄒敏兒生於江南官宦之家,幼時常跟著家中女眷聽戲,自然懂得其中含義。
她跟著齡官的調子,櫻唇微微開闔,默默無聲的跟唱,有一股無言的心緒衝擊心房,雙眸漸漸變得濕潤。(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