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轉念思索,回想起當年許多往事,大概也就猜到上皇的心思。
上皇當年武功鼎盛,南征北戰,開疆拓土,幾可直追太祖當年立國之功。
如果不是這般武略驚世,又怎麼能讓四王八公等軍中世傳,如此死心塌地忠心於他。
當年上皇的的兒子之中,隻有吳王最類乃父,文武雙全,才略卓絕,為諸皇子之冠。
吳王在朝堂百官中聲譽最隆,尤其得到四王八公的推崇。
他也最得上皇喜愛,雖依祖製,未行冊封儲君之禮,但卻是上皇心中繼承大統之人。
但就是這樣一個天驕皇子,卻在十五年前的皇室劇變之中,被上皇親自下旨誅討,死於非命。
上皇也因此心灰意冷,放棄皇位,退居深宮,形同自囚,人倫慘劇,可見創痛之深。
上皇少年時便長於軍中,對文武卓絕的少年俊彥,一向有所偏愛,當年四王八公中的出眾子弟,多有因此受到提拔。
這十幾年以來,上皇退位,隱居深宮,但是這個喜好似乎沒有改變。
或許賈家那位少年過於文武卓絕,文能奪魁,武可平寇,名動天下。
當年那人不也是這般耀眼奪目。
上皇大概從他身上,看到某些熟悉的影子……。
懿章皇太後無意間回頭,看到牆上掛著一幅筆意淋漓的書法,古拙俊秀,逸興神飛,靈氣充盈,燦然奪目。
那是賈琮親筆手書的詞作臨江仙,這幅書法和當年那卷般若心經,都是上皇的心愛之物。
懿章皇太後心中篤定,自己的這番猜測並沒有錯,心中不禁微微一聲歎息。
……
大周宮城,乾陽宮。
雖然也是夏末,但神京炎熱未消,偌大宮殿內顯得有些悶熱。
郭霖算準嘉昭帝退朝的時間,提前在殿內擺放數個冰鑒。
禦案兩側的福壽銅鶴立鼎,閃動著沉重幽黃的光芒,尖利鶴喙中吐出乳白色龍涎焚煙,沁人心脾,幽幽繞繞。
嘉昭帝剛退朝走入大殿,郭霖便呈上賈琮從急送神京的奏疏。
說道:“啟稟聖上,賈琮從金陵送奏疏入京,信使在今日早朝前便侯於午門,言奏疏為要務急件。”
自從賈琮去了金陵之後,也有一段時間,但金陵周正陽之事,一直沒出現新的進展。
嘉昭帝多少有些失望,向來處事無往不利的賈琮,這次似乎也舉步維艱,金陵之事竟這般棘手。
沒想到今日剛過早朝,便有賈琮的奏報急送宮中,讓他多少有些意外之喜。
因為以賈琮一向處事風格,突然千裡遞送奏報,必定是金陵之事有了重大突破。
嘉昭帝心神微微振奮,立即展開奏報細細瀏覽,隻是看了幾行字,臉色便漸漸變得陰鬱沉凝。
郭霖隨伺嘉昭帝多年,自然極了解他的性情,一見皇帝的神情,便知賈琮的奏疏所言,必定讓聖上非常不快。
他一顆心猛地提起,本就垂首躬身的脊背,不由自主的又彎下一些。
大殿中原本略顯夏末的沉悶,一下變得涼意陡生,寒蟬若禁。
嘉昭帝凝重的聲音,從禦案後陡然響起,在殿中回旋翻湧,充滿憤怒和冷戾。
“堂堂蘇州衛指揮使,竟包庇藏匿朝廷欽犯,當真無法無天!”
“金陵都指揮司麾下五大衛所,其中兩個都牽扯水監司大案,他們這是想造反嗎!”
“都指揮使杜衡鑫,統禦無方,有負聖恩,其罪當誅!”
郭霖一聽到杜衡鑫的名字,心中猛然一跳,那可是正二品南直隸衛軍主官,在聖上口中成了其罪當誅,這是要出大事了。
……
嘉昭帝壓抑心中震怒,將賈琮的奏報仔細看完,而奏報的最後部分,仔細描述中車司對杜衡鑫履事的調查內容。
嘉昭帝很快注意到一個異乎尋常的名字:甄應泉。
他將甄應泉和杜衡鑫關聯的內容,反複閱讀了幾遍,額上的青筋微微賁起,雙手因激憤微微顫抖。
“好一個金陵商賈,好一番圖謀,竟有本事操控扶持朝廷命官,他這是效呂不韋奇貨可居,不得了!”
“郭霖,你這個狗奴才,朕讓你掌控中車司,這等商賈陰參政事,賣官鬻爵之行,中車司為何從無上報!”
郭霖聽到嘉昭帝憤怒的聲音,渾身嚇得一哆嗦,但他屬實不知是什麼事情,戰戰兢兢問道:“奴才愚蠢,還請聖上明示。”
就聽見啪的一聲,嘉昭帝將賈琮的奏疏扔到郭霖麵前。
郭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行幾步捧起那份奏疏,飛快瀏覽起來。
賈琮奏報上關於杜衡鑫的履室內幕,就是中車司許七娘秘偵所得。
其實賈琮將奏書上報神京,許七娘幾乎同時通過中車司渠道,將杜衡鑫秘偵內幕發送總檔。
隻是,賈琮擔心夜長夢多,特意囑咐江流日夜兼程,四天內就要將奏書送達神京,這是突破尋常速度的效率。
因此,賈琮的奏書趕在中車司密報之前,提前到達中宮。
所以,郭霖眼下還不知道,原本就是金陵中車司秘偵而得的信息。
等到他看到金陵海商甄應泉,為當年金陵衛百戶杜衡鑫奔走疏通,甚至動用北靜王府人脈,使其升遷水監司千戶。
郭霖已驚得沁出一身冷汗,這件事不僅涉及一位正二品高階武官崛起隱秘,背後隱藏的脈絡,更是非比尋常。
金陵甄家!北靜王府!
他在嘉昭帝身邊隨侍多年,自然知道這兩個字眼,背後隱藏著何等牽連和忌諱。
郭霖磕頭說道:“聖上,當年杜衡鑫隻是一個百戶,百戶升遷千戶,屬於軍中下階晉升。
此類升遷因官職低微,都是五軍都督府核準即可,兵部隻是入檔,通常不會乾涉。
軍中每年都有中下官階,因歲考、解甲等原因,出現官位空缺,經常有中小官階新任和轉任,事項頻繁,乃是軍伍尋常之事。
杜衡鑫當年百戶升遷千戶,表麵上便是這等情形,因此中車司才會有所疏忽,奴才任事失察,罪該萬死,請聖上恕罪啊!”
嘉昭帝聽了郭霖的話,微微壓抑怒火。
軍中武官百戶升遷千戶,這樣的中低官階晉升,一年不知要發生多少,中車司的確不可能事事秘偵入檔。
隻要表麵上並無可疑,就不會引起中車司關注。
而且,杜衡鑫升遷水監司千戶後,沒過多久便在鬆江沿海取得剿寇大捷,那一役是大周對峙倭寇,從未有之大勝。
戰績耀眼的光芒,完美遮蓋了杜衡鑫晉升千戶時隱晦不明的黑暗。
誰又會在那個時候,懷疑一個戰功赫赫的水監司千戶,竟然存在得位不正的瑕疵。
想到這些,嘉昭帝心緒一下變得幽深,這一切似乎過於巧合,過於嚴絲合縫,就像被人事先安排一般……。
但是仔細推斷又是無跡可尋。
……
十五年前金陵杜家之事後,嘉昭帝之所以大張旗鼓,將杜衡鑫調至神京,其中確有險惡深意。
其實就是向世人昭示,杜家覆滅是何人告密,隱門奸惡,人所共憤。
事後杜衡鑫被跳級連升兩級,不過是將此事進一步坐實,讓他為金陵杜家覆滅承擔背義罪愆,主事齊王不過是奉行國法鋤奸。
杜衡鑫隻是這件大事一個起因,一個後人翻查之時,清晰可見的醜惡注腳。
因杜家覆滅,引發的神京大事,不過是天道昭昭,疏而不漏,非人力刻意逆天。
而事情的終了,嘉昭帝在奇絕之機,登上九五尊位,那才是冠冕堂皇,天命所歸!
帝王心術,不拘善惡,隻論功弊。
杜衡鑫以出賣親族換取前程,對嘉昭帝來說,這樣的人可以利用,卻不會重用。
所以,大事了結之後,杜衡鑫才會被馬上調回金陵,整整十年無人問津。
這十年時間,嘉昭帝對他不聞不問,但也絕不為難他,因為杜衡鑫活著,比死了更有用,至少能成為某種粉飾和標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