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說道:“大嫂,我也不想趕得這麼急,況且我也是好多年沒見寶釵和蟠兒,能留在神京一起過年,自然是好的。
不過我在遠疆有一筆大生意,過了年就要在金陵接貨籌劃,所以才要趕著回去,做完這筆生意,我可能也就收山了。
這次我來神京,已給寶琴和梅翰林家的公子訂了親事,說不得過幾年要寓居神京,到時來日方長,一家子有團聚的時候。”
薛姨媽見他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勉強,又讓家丁抬了幾箱禮物出來。
說道:“這裡有兩箱土產,你幫我帶回送給弟妹,這一箱是賈家老太太送的節禮,聽說還是琮哥兒特地交代置辦。”
薛遠看著那幾箱禮物,說道:“先榮國公一代人傑,自從他去世後,兩位世兄都是平易之資,上年寧國府又被查抄,眼看著賈家已近頹勢。
卻沒想到出了賈琮這樣卓絕的子弟,昨日我在榮慶堂和他雖隻是暢談片刻,但這少年心智才識都極為不俗,當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妄。
想來是寧榮兩公餘澤不衰,竟讓賈家養出這等英睿鳳雛之子。
真是讓我好生羨慕,如果我薛家也能出這樣的子弟,恢複祖宗榮光,必定是指日可待的。”
薛姨媽笑道:“二弟也是少見多怪,我在梨香院住了兩年,不知見了這琮哥兒多少離奇之事,真是數都數不清,都見怪不怪了。
他這樣的人物是極罕見的,哪能家家都出一個,要我說蝌兒和寶琴都是極好的,你也彆總覺得彆人家的孩子強。”
薛遠笑道:“蝌兒循規蹈矩,倒是不用我操心,不過和賈琮這等雄才相比,難以同日而語。”
……
薛遠突然問道:“大嫂,當年我大哥滿腹經綸,博學雅量,不然我哪侄女寶釵,也不會被熏陶出滿腹學問。
大哥當年在金陵瀟灑任氣,好交往高士名流,不知他有沒有結識過一個叫西柳先生的人物?”
薛姨媽想了一想,說道:“你大哥生前朋友這麼多,照理我是記不清那麼多的,但是這個西柳先生,因他名字古怪,我卻還有些印象。”
薛遠聽了這話,臉色猛然一變,他不過是隨口一問,沒想到自己大哥還真認識西柳。
當年寶釵的父親學識淵博,少年時也曾寄意科舉,隻是屢試不中,這才死了心思,安心經營家中祖業。
薛遠和兄長年齡差距較大,多少有些兄兼父職的意思,他的兄長性情內斂,頗有城府,很多事情都不會對他這兄弟說。
所以,自己兄長當年交遊廣闊,來往的都是江南大儒名流,但具體認識的是哪些人,薛遠卻是知之甚少,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他實在沒想到,居然就這麼無意之間,讓他問到了真章。
而這個西柳先生能讓當今聖上過問下落,薛遠回憶起當時嘉昭帝幽深難測的神情,他斷定其中必定不是善事……。
……
薛姨媽繼續說道:“我記得那時,寶釵剛生下不久,也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你大哥和金陵甄家二爺是至交,當時兩家也有些生意往來。
因此兩人經常會進出飲宴,有一次你大哥喝的醉醺醺回來,看起來心情很是舒暢,他說甄家二爺請席吃酒,還給他引薦一位金陵隱士。
他說那位金陵隱士名叫西柳先生,是個罕見的奇人,一身才學驚人,不僅精通詩詞書畫,連山醫命卜相這等雜學,也都無一不通。
你大哥也是個有學問的,從沒見他這麼佩服他人的學識,再加上西柳的名字實在古怪,所以這麼些年我都還記得。”
薛遠問道:“後來大哥還和那西柳先生有來往啊?”
薛姨媽說道:“之後再沒聽你大哥提起此人,說來也有些奇怪,你大哥當初既如此敬慕此人,本不該是如此。
這之後沒多久,金陵城中出了大事,金陵杜家突然背上謀反罪名,家中男丁全部被處斬,女眷不是被白綾賜死,就是被發賣為奴。
當年的杜家才是真正的金陵大家,可是比我們薛家都要體麵,前後才多少日子,一大家人說沒就沒了,如今想起都有些嚇人。”
……
薛遠聽了這話,臉色微微一變,杜家的事情,他自然是清楚的,如果不是杜家事發,他這十幾年也不會接下這驚天的差事……。
薛姨媽似乎被勾起了談興,繼續說道:“也是從那個時候起,甄家二爺和你大哥,突然疏遠起來,後麵幾年甚至斷了來往。
有一次我好奇就問了緣故,你大哥說甄家二爺好像在做海商生意,因有些犯忌諱,所以行動詭秘了些,才會和昔日故交疏遠。
二弟是清楚的,你雖然早早接了內務府的差事,替朝廷在遠疆外海遊商采買,但你那是官衙差事,卻是不同的。
那時朝廷還沒發布海政,民商片板不得下海牟利,雖各家都是屢禁不止,但畢竟是上不得明麵的事,甄家二爺會這種做派,也不算奇怪。
好在你大哥是個本份人,隻經營好祖宗傳下來的家業,這十幾年雖沒大發,但薛家的家業卻守得極穩當。”
……
薛遠聽了這話,微微一笑,他知道大嫂向他暗自誇耀,薛家祖業不倒,都是虧了大房多年的功勞。
不過他也毫不在意,因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份祖業上。
金陵賈王史薛四大家,其他三家都是子弟人才不絕,如今都是官爵亨通,威勢升騰。
原本賈家已顯出頹勢,可如今出了個一體雙爵的賈琮,已經隱然有後來居上之勢。
而薛家已三代失去官爵,隻靠著祖傳的金銀富貴,勉強攀附四大家末尾,但這種狀況還能維持多少年,家門衰敗,早已近在眼前。
薛遠年輕之時,便認定金銀財勢,根本無法重振薛門家聲。
他的兄長年輕時也是激昂奮進的人物,兄弟倆對振興薛家,同樣滿腹熱忱。
但他的兄長自繼承薛家祖業,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便開始變得老道保守,一味枯守祖業,往日的激昂都淡然無存……。
薛遠無法苟同兄長的作為,所以才會想到另辟蹊徑。
隻是他這些年所做之事,從未和薛家人說過,家裡人隻以為,他不過是個內務府遠疆買辦。
他從來就沒把薛家祖宗留下的金銀生意,看得有多麼重要,他想要的比這要更多,也更加長遠。
當年薛家先祖不過是紫薇舍人這樣的官位,他薛遠不僅要恢複前輩的榮光,還要全力遠邁先祖,讓薛家不負四大家之名!
……
薛姨媽見自己提到大房的功績,自己這二弟隻是微笑頷首,並無異議,心中也有些受用。
她知道薛遠雖沒繼承祖業,但這些年靠著內務府遠疆遊商,也是積累下不菲的家業,他既不在這上麵長心思,那便是最好的。
薛姨媽又說道:“老輩人常說錢財富貴都是有定數的,老天爺該給你的,不會少一分,也不會多一分,月盈則虧,日中則昃。
這一樁在那甄家二爺身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之後沒幾年,朝廷突然在金陵設立市舶司,沿海各州都開了海政,那時人人都說甄家二爺眼光毒辣。
就因他們甄家早行了一步,從此便靠著海貿生意大大富貴起來,才幾年時間就得了甄半城的匪號。
如今甄家不僅金銀財勢超過薛家,隻怕整座金陵城也找不出勝過他家的。
當時金陵城多少人羨慕,都說甄家二爺就是財神爺傳世,可就是這鮮花著錦的關口,還就出了變故。
五年前你哥哥突然就得了重病,我幾乎請遍江南名醫,誰也說不清病灶為何,施了許多法子都是藥石無效。”
薛姨媽說到亡夫,忍不住掉了眼淚,說道:“那時二弟身在遠疆,你哥哥臨終還一直念叨你,隻是你回來卻是半年後了。
那時家中辦理你哥哥的喪事,那甄家二爺也請來悼念,出殯時又來扶靈,也算是個重情義的。
可是誰也沒想到,沒過多久他出海經商,竟然連人帶船都失了蹤跡,連個屍首都沒找回,你說這掙來山一樣的金銀,又有何用……。”
薛姨媽還在絮絮叨叨扯閒篇,但薛遠心中卻翻騰不平,他在薛姨媽的話中,聽到了幾個關鍵之處的信息。
自己大哥竟然認識西柳先生,而且還是甄家二爺甄應泉引薦,就是說甄應泉和西柳先生的關係,必定十分緊密。
五年前似乎是個不吉利的年頭,大哥在那一年去世,甄應泉也在哪一年失蹤……。
薛遠問道:“二嫂,大哥認識西柳先生的事,你還和誰都說過?”
薛姨媽神情稀罕,回道:“這也不是大事,今天你不問起,我都不會怎麼想起,自然誰都沒提過,這事有什麼妨礙嗎?”
薛遠想了想說道:“這西柳先生不是什麼善茬,他失蹤十幾年,官府都要在查找他的下落。
以後大嫂對誰都不能說這事,不然傳出去必定要生出禍來!”
薛姨媽見薛遠神情凝重,也是嚇了一跳,她知這二叔整日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既然會這麼說,必定有他的道理。
連忙答應此事再不會和他人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