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她在市井之中,也聽過寶玉的傳聞,但是外頭人隻知賈家出了個銜玉而生的哥兒,卻搞不清他是大房還是二房子弟。
夏家是商賈之家,賈家是貴勳富門,兩家原先不可能有交集,自然也不知其中就裡。
方才聽寶蟾說起,夏太太才意識到,寶玉便是賈家二太太的親子……。
丫鬟寶蟾雖有些輕浮,卻也生得好模樣,她從小服侍自己女兒,養出的眼界可不低,她都覺得那寶玉人物不俗,必定是沒錯的……。
至於那個賈琮,身份權勢擺在那裡,夏太太是見慣世故的人,可不是女兒這樣的愣頭青。
即便這人出色到天上有地上無,她也絕不會對他生出半點奢望,沒得給人笑話。
……
榮國府,梨香院。
院中七八株數十年的梨花木,被二月暖風吹拂,經曆整個冬季的枯乾枝條,綻放出點點翠綠嫩芽,讓院子平添春色喜氣。
堂屋內室之中,鶯兒正描畫花樣,金釧在一旁梳理彩線,整理成整齊的一綹綹,給自己姑娘刺繡所用。
寶釵頭上挽著漆黑如墨的纂兒,穿蜜合色粉底金邊交領長襖,內裡是大紅交領小衣,下身係蔥黃綾棉裙。
她頭上插隻樣式普通的鑲珠金簪,右鬢戴一朵粉色九製絹花,再無其它頭飾,雖妝容簡潔,卻更顯眉似春山,眸顰秋水,唇如蔻丹。
朱紅交領裡衣微露出長襖領口,紅白相間,將晶瑩無暇的頸膚,更襯得嬌潤如雪,香息擾動,恍人眼目。
她正拿著針線,在青竹卷繃上,刺繡一副春榮牡丹圖,纖指微卷著彩線,銀針上下跳動,動作輕快流暢。
這段時間,寶釵日子過得從容,因薛姨媽和王夫人,忙著張羅薛蟠的親事,讓寶釵得以喘息之機。
寶釵慶幸自己媽找了個長幼有序的好說辭,哥哥還沒成親,怎麼也不該先緊著自己,冠冕堂皇,省得姨媽一味鼓搗金玉良緣。
寶釵心思聰慧之極,自己媽的心思,哪裡會不清楚的,會在這當口把哥哥推出來擋駕,說明自己媽內裡已抵觸金玉良緣之事。
至於為什麼母親會如此轉變,其中原因寶釵自然也猜到,不僅是如今寶玉名聲狼藉。
更重要是琮兄弟又蒙皇恩,成為賈家東西兩府共主,從此之後,賈家再無一人,榮耀風頭在他之上。
自己媽雖知兩家門第懸殊,終究還是開始動心,所以才會和自己不謀而合,推脫起勞什子金玉良緣。
雖然寶釵對母親的搖擺勢力有些無奈,但總歸不再會和自己心思相悖,也讓她心情舒暢許多。
雖然她心裡清楚,自從賈琮封爵之後,兩人距離便有些難以跨越,如今他又承襲雙爵,更加耀眼奪目。
自己和他本就沒有什麼情分,以後多半也是沒指望的,不過是過得一日,便宜一日罷了……。
……
內室幾個人正各自忙著,突然聽到堂屋裡傳來腳步聲,聽聲音正是王夫人。
寶釵如今對這姨媽有些抵觸,不僅因為她總想撮合自己和寶玉,悖逆自己的心事。
也因自琮兄弟承爵後,姨媽言語舉動處處針對於他,居心著實有些不善,讓寶釵心中不喜。
但是身為晚輩,即便心中不滿,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她聽到外頭丫鬟已在上茶,便掀了門簾,出去和王夫人見禮。
王夫人見了寶釵秀美清婉的模樣,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容,這段時間臉上常有的冷硬,也瞬間消融大半。
寶釵和王夫人客套兩句,便留王夫人和自己母親說話,又重新回了內屋忙自己的刺繡。
……
昨日王夫人盤算手頭財貨,又讓心腹婆子給夏太太送信,可那婆子回來傳話,說夏家太太還在思慮之中,一時無法決斷。
王夫人聽了心中大所失望,當那婆子又說夏太太提到宮中有夏家族親,王夫人剛剛僵住的心,又重新勃動起來。
三年前宮中待選,王夫人曾從榮國公中支取銀兩,籌謀元春的前程,得了他人提示安排,就曾打點過宮中一位夏太監。
據說這位夏太監常日在內闈六宮行走辦事,外人有稱他為六宮都太監,不過那隻是私下恭維之語,並不是什麼實職之名。
這夏太監也算內宮老資曆的太監,身上也有些職司官位,但是比起太監總管歐陽彬,副總管郭霖,身份官位還是相差甚遠。
但因夏太監資曆老成,通曉宮務,每三年的內宮屏選之事,他都會以司禮監職司參與任事。
雖然他還算不上屏選掌事大太監,但手中著實捂著一些權柄,所以三年前賈家打點宮內人脈,才沒有漏掉此人。
隻是三年前賈家雖打點過此人,也是因彼此不夠熟絡,又因其他種種緣故,最終元春也沒成事。
而這位夏太監和夏家同姓,莫非夏太太所說的宮中族親便是此人!
王夫人幾乎能肯定這種猜測,因夏姓並不算太多,宮中得勢有名號的夏姓太監,好像隻有此人。
王夫人想通此節,心頭一片火熱,夏家在宮中的人脈,竟是她家中血脈親眷,那關係必定非同尋常。
這讓她對夏家襄助此事,愈發充滿遐想期待,覺得隻要夏太太能撥冗相助,元春的前程說不得能夠成事……。
王夫人對夏家期待上升,等待回複的心情就愈發急迫,內裡對夏家也愈發看重起來。
這幾日她因煩憂那四千兩銀子的事,一直不得空閒,去辦妥夏太太請托的謝親之事。
如今卻不敢再怠慢,大早就安排馬車去了梨香園,說合薛夏兩家相看之事。
堂屋之中,王夫人一反常態,將夏家找高僧卜卦測命,夏姑娘和薛蟠命數不合,諸般事由詳說了一遍,又為夏太太說了許多好話。
其實夏家母親一去大半月,一直杳無音信,薛姨媽也早就猜到結果,聽姐姐細說原由,心中也不算太過意外。
那夏家姑娘舉止樣貌出眾,薛姨媽著實看得上,心中不免很是遺憾。
她見自己姐姐對此事如此熱心,對夏家太太多有溢美之詞,並不像姐姐以往的性情,心中也微微有些古怪。
……
內室之中的寶釵,雖不再擔心姨媽苦惱金玉之事,但對王夫人到來,心中還是懷著警惕的心思。
等到聽清哥哥和夏家親事不成,不僅沒有半點沮喪,心情還甚是舒暢。
因為那日夏家母女到訪,寶釵想起夏姑娘看琮兄弟目光,如此曖昧僭越,便覺得這姑娘不是個正經人物。
她做不成自己嫂子,並不是什麼壞事,甚至還是件好事,省得哥哥所娶非人,將來家裡鬨出是非。
況且,哥哥親事不成,自己的親事更是遙遙無期,姨媽便是再打自己主意,也是無從下手,自己豈不稱心……。
寶釵想過這些,心中喜悅,突然想到東府走一走,也不知他書讀得怎樣,突然想要見一見。
她收了手中針線,叫上金釧,掀開門簾,對薛姨媽說道:“媽,我去東府逛一逛,找二姐姐、林妹妹,雲妹妹她們說話。”
薛姨媽笑道:“去和姊妹們走動也好,省得每日悶在屋裡。”
寶釵又對王夫人行過禮,帶著金釧就出了梨香院。
王夫人看著寶釵窈窕動人的背影,臉色有些異常,問道:“妹妹,如今寶丫頭常去東府走動嗎?”
薛姨媽笑道:“寶丫頭人緣兒好,你家中的姑娘都喜歡和她說話,日常去東府走動常有的事。”
王夫人手中撚著手珠,說道:“姊妹們親親熱熱,自然是好的,不過東府畢竟是琮哥兒府邸。
往年琮哥兒年紀還小,自然不用在意那些顧忌,但今春到了四月,琮哥兒就滿了舞象之年,屋裡都要開始放人了。
他過了十五便是骨脈血氣長成,可就不是小孩子了,寶釵也是過了及笄之年。
姊妹們親近雖是好的,但各自到了年紀,也要開始有個忌諱,寶釵畢竟年少,妹妹閒時也要提點一下她。”
薛姨媽聽了這話,心中有些尷尬,其實原先她也反對,寶釵和賈琮走的太近,如今卻有些巴不得,心情頗有些複雜……。
她隨口敷衍道:“如今東西兩府都是琮哥兒的地界,去那裡還不都一樣,不過寶釵素來知禮,姐姐儘管放心,我也會提點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膈應,思緒翻滾,目光有些閃爍。
寶釵是她看中的兒媳婦,可是半點不能出了差錯。
如今王夫人對賈琮愈發憤恨,想到這小子一向不老實,屋裡養了多少俏丫鬟。
他和大老爺一個種性,父子兩個都是好色的。
這小子每次辦皇差回來,都帶不明來路的女人回府,不是廟裡的尼姑,就是戲班裡的小戲子,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屋裡拉。
眼下馬上就要到舞象之年,他弄起女人必定更沒了顧忌。
自己外甥女生得如此動人,萬一去東府走動頻繁,讓這小子生出色心。
他又生得如此樣貌,容易讓女人動心,要是勾搭外甥女做出什麼事……。
王夫人想到這些,心中有些煩亂,覺得一定要想些法子,雖眼下沒影的事,防患於未然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