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逼仄的小院,木門緊閉。
翁植用繩子纏起寬大的袖子,口中哼著他給妓館作得淫曲兒,往灶裡添柴燒水。
厲長瑛順手把柴也給他了,他燉雞,連柴都不用弄。
翁植唱曲兒稍停,嘖嘖道了一句“真是古道熱腸”,又毫無負罪感地繼續哼了起來。
“咚、咚、咚。”
“怎麼這麼快……”
翁植笑容滿麵地打開門,話沒說完,表情僵住,“姑、姑娘?”
正是厲長瑛。
厲長瑛沒察覺什麼,笑道:“先生還有客人?我貿然過來,是不是打擾了?”
翁植反應過來,霎時恢複成儒雅讀書人的神態,拱手時發現袖子和露出一截的手腕不甚符合讀書人的形象,怕厲長瑛懷疑,忙解釋:“並非客人,是……是鄰居!翁某不通針線,鄰居熱心,說要幫我縫補,我以為是鄰居……”
他順便還解釋了下為何沒換衣服,為何袖子是綁起的。
“鄰裡是很熱心,我方才就是問了一戶人家,才知道先生的住處。”
厲長瑛根本沒懷疑,她壓根兒不清楚古代讀書人真實的樣子,見過接觸過的尋常百姓沒有多餘衣服,許多天不換都是正常的,厲家在貧苦百姓裡算是條件好的,也不是日日換洗。
翁植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大部分心還提著,小心地問:“姑娘前來,所為何事?是還要錢嗎?翁某這就拿給你。”
他說著,假模假樣地伸手去摘腰間的錢袋。
“不是。”厲長瑛製止,“既已給出,我當然不會出爾反爾。”
翁植手順勢停住,不解:“那姑娘是……”
厲長瑛開門見山,“我今日無法出城,暫無去處,可否在先生家中借助一夜?”
借……借住?!
翁植表情抽搐,喉結滾動,好一會兒才乾笑道:“並非翁某不願意留姑娘,隻是孤男寡女,在下的名聲倒是無礙,不好帶累姑娘。”
厲長瑛不在意,“出門在外,不拘小節,況且,我明日一早便離開了。”
翁植為難,“隻有一間屋子,總不好教姑娘住在廚房……”
厲長瑛哈哈一笑,“我住在野外也是常事,廚房好歹有牆有瓦,能遮風擋雨。”
她比他一個男人還豁達,翁植垂死掙紮,“姑娘不怕在下起歹心?”
厲長瑛眼神彆有深意地看向他瘦杆子一樣的身板。
他一個佝僂的中年男人,個頭甚至還比厲長瑛稍低那麼一點點,手乾巴的跟雞爪子似的,一看就沒什麼力氣,究竟哪來的勇氣說這樣的話?
翁植也發現了他話語中的不妥,訕笑。
就算不知道厲長瑛到底本事如何,光她這體型和力氣拿捏他也是輕而易舉。
他此時懊悔不迭,形象塑造太正麵,完全沒有理由拒絕,否則豈不是明擺著戳穿自己。
翁植隻能艱難地挪開腳,“姑娘請進。”
厲長瑛爽利地抱拳,“多謝。”
翁植笑容勉強,“客氣了。”他瞅了眼院門,特意沒有關上,希望有人機靈點兒。
去到旁人家中不亂打量是禮儀,厲長瑛踏進院子,目不斜視。
而幾步見方的院子裡,扯著一根長麻繩,繩上掛著洗好的衣裳,其中有兩件不應該存在在一個自稱“孤身一人”的男人家中。
翁植一驚,大步衝過去,裝作是為了不擋她路,飛快地撥開衣服,攏到一側,然後胡亂一指,“姑娘請坐。”
他手指的前方,一個板凳,一個木盆,野雞躺在木盆裡。
“這是……”
翁植瞥過去,瞳孔張大,大驚失色,急中生智,狡辯:“流放的罪人得不到善待,雞直接拿過去,怕是魏公吃不到嘴裡,我便想做好了送過去!”
厲長瑛注視著他,不言語。
她會相信嗎?
翁植緊張地吞咽口水。
厲長瑛……眼神敬佩,滿口誇讚:“先生才是真大義!”
一驚一驚又一驚,再次虛驚一場之後,翁植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後背已經濕了,“嗬嗬,謬讚,謬讚了……”
厲長瑛搖頭,誠心誠意道:“先生清貧卻還選擇溫良,怕野雞卻因義而勇,當然不是謬讚。”
翁植異常的沉默,他不敢擔這一句話。
厲長瑛瞧見煙囪有煙,跨坐在板凳上,“我做這些習慣了,我來吧,先生看看水燒好了嗎?”
翁植低應了一聲,進了屋子。
一門連兩屋,西間兼柴房、庫房、小廚房於一體,裡間便是臥室。
隻要厲長瑛進來,便會發現碗不是一隻,筷子也不是一雙,若是再進到屋裡,會發現大小不對勁兒的破鞋,還有兩張木板床……
他全都收了起來,木板床不好收,便把中間厚厚的草簾落下。
她應該不會未經同意便進到內室。
而為了不被發現,最好的辦法是按照他的謊言繼續拖延下去,直到她明日離開。
翁植這般打算著,心中稍安穩,找了個木桶舀滿燒開的水,拎出去。
“勞煩姑娘了。”
翁植繼續裝,倒好水後,自然地搭話:“還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厲長瑛皮糙肉厚,就著熱水燙過的
溫度,飛快地拔毛,“厲長瑛,玉瑛之瑛……”
話剛落,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老翁!我打酒來了,咱們今兒遇到個傻子,得好好喝一杯。”
片刻後,潑皮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咋沒關……”
“門”字沒說出來,潑皮傻了,嚇得手一鬆,捆酒瓶的繩子馬上就要脫手,又手忙腳亂地救酒。
翁植五官亂飛瘋狂暗示。
厲長瑛過於震驚突然而來的真相,表情極其森冷。
潑皮心有餘悸地抱住酒壺,抬眼後反應過來狀況,拔腿就跑,消失在院門外。
厲長瑛的速度更快,眨眼間便一陣風似的追了出去。
“啊!”
慘叫聲響起。
翁植呆了幾秒,趕緊跑向院門,剛到跨出一隻腳,身形一滯,開始一步一步後退,訕笑著找補:“厲、厲姑娘,你聽翁某解釋……”
厲長瑛一隻手提著完好無損的酒壺,一隻手拽著潑皮的腿,生生拖著他跨進來。
潑皮麵朝下,身體硌著門檻磨過去,下三路硌了一下,疼得又是一聲呼,忍著疼趕緊用手臂撐起身體,狼狽地倒進門。
厲長瑛用力一甩,將潑皮甩進院子,反身關門,隔住鄰居觀望的視線。
潑皮慌亂地爬起來,找抵抗之物。
翁植則是仍舊試圖辯解:“厲姑娘,你、你冷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
厲長瑛想什麼了?她什麼都沒想,她也什麼都不想聽。
“傻是吧。”厲長瑛冷笑,“我拳頭硬。”
她不容分說,舉起拳頭就衝著兩人無差彆的捶過去。
翁植文弱,肚子上挨了一拳便兩眼發黑,疼得勾成了蝦爬子。
厲長瑛單手能拎起一石米,一拳重若千鈞,又打飛了潑皮抵擋的木棒,按著潑皮捶。
潑皮的慘叫聲求饒聲接連不斷。
翁植忍著疼,爬起來想趁機跑掉,剛打開門,曙光已經在眼前,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一把薅住了他的發髻。
“啊啊啊——”
厲長瑛薅著人扔進去,“啪”地又合上門。
兩個人的慘叫聲持續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才停止,重歸寂靜。
外頭,原本還在觀望的鄰居,聽到慘叫聲,早就房門緊閉躲了回去。
院內,讀書人沒了讀書人的樣子,潑皮有了潑皮的下場,翁植和潑皮兩個人雙手抱頭,鼻青臉腫地蹲在牆根兒下,模樣淒慘。
厲長瑛大馬金刀地坐在板凳上,怒視二人。
虧她還感動於翁植的高潔品質,在亂世裡出淤泥而不染,全是假的!
人心太險惡了!
騙老實人,他們良心不會痛嗎?
人是揍了,氣消不下去。
這兩個人太可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