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拉著車咕嚕嚕響的馬停住了步子,它困惑地原地踏步,也發現自己似乎一直沒有向前走,楊嬋心生疑惑,左顧右盼,身後的那個人似乎看不下去了。
他說:“真是燈下黑。”
“楊嬋,你倒是往馬車後麵看看啊。”
楊嬋一怔,這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耳朵裡,她能確定這是陸壓。
一聽到這個冷淡的聲音,楊嬋卻倍感親切,像是終於找到可以依靠之所一般,一路的淒惶都有了訴說的地方,她激動地跳下馬,急切地要去確認馬車後的人,急得左腳絆右腳,滾到地上去了。
她滾了一身的灰,卻不覺得疼,從地上爬起來,打算繼續找人,但剛抬起眼,眼前的巫山風光就被黑色的衣擺遮蓋,楊嬋緩緩地抬起頭,看到撐著腿,彎下腰的陸壓。
他那永遠披散著的頭發,散在他們之間,一雙與楊嬋相似的金眸裡倒映著楊嬋的模樣。
那是一個漂漂亮亮,卻破破爛爛,淚眼婆娑,可憐巴巴的小丫頭。
“前輩。”楊嬋剛說話,就又哭上了。
“你救救…救救……”
這都哭得口齒不清了。
陸壓頭疼地“唉喲”一聲,低下身,半跪到地上,伸出冰冷的手,
捧起楊嬋的臉,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楊嬋哭得眼眶通紅。
陸壓心疼又無奈地問:“為什麼要哭呢?”
楊嬋哭個不停,她不知道哪吒到底疼成什麼樣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去死,一路壓抑著的難過與淒惶都在陸壓這發泄了出來。
陸壓聽了半天隻有“前輩”這兩個字是清楚的,他看著楊嬋手足無措,最後隻能把哭成一團的楊嬋摟到懷裡,像哄孩子一樣晃了又晃,拍了又拍,聲音輕柔,沒了剛出口時那般冰冷。
他溫聲哄道:“這世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叫這麼漂亮的小公主哭成這樣呢?”
楊嬋呆在他溫暖的懷抱裡,抓住他的衣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哽咽著說:“前輩,我求求你救救哪吒吧。”
“哦?他怎麼了?”
“真人死了,哪吒入魔,被身體裡的涿鹿惡鬼吞噬,醒不過來了。”
陸壓頓了頓,放開了楊嬋,看向馬車,眼中閃著暗光,他站了起來,走向馬車,一把掀開車簾,看到了裡麵沉睡的哪吒,眉毛一挑,輕聲道:“被抹掉的涿鹿原來在這裡啊。”
楊嬋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問:“你有沒有辦法啊?”
陸壓鬆了手,將車簾放了下來,淡道:“沒有。”
楊嬋臉色幾變,最後臉色灰敗,攥著拳頭,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抬起頭,說:“既然如此,我……”
陸壓打斷了她,把她要說的話說了:“你要渡他體內的惡鬼?”
楊嬋一愣:“你怎麼知道?”
“猜的。”陸壓走到了前麵,楊嬋緊緊追上,他說,“不過,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後果。”
楊嬋點點頭,堅定地說:“我知道的,天尊告訴我了。”
陸壓停住腳步,轉過身,冷道:“原來你這破主意是那個老頭子出的。”
“可是,可是,我也沒有彆的辦法了,”楊嬋瞟了陸壓一眼,嘟囔著,“我以為你會有。”
“嗬,涿鹿的惡鬼留著不好嗎?不然,沒了這證據,那些老家夥都快把當年的罪推到我們頭上了。”
楊嬋愣了愣,陸壓總是在九黎的事情上態度奇怪,她心生疑竇,可眼下哪吒的事情要緊,她眼睛一亮,說:“您這麼說就是有辦法,對不對?”
“我沒辦法,”陸壓頓了頓,說,“不僅我沒辦法,就算鴻鈞在世也不一定有辦法。”
“不然,北海海底那群怪物早就解決了,不至於全堆在那裡,成了個亂葬崗。”
“可是……”楊嬋跑上前,“不解決涿鹿,哪吒就會一直沉睡下去。”
“你厲害,你情深,你偉大,”陸壓頓了頓,說,“那你去死吧,還求我做什麼?”
楊嬋千裡迢迢來找陸壓是來尋一個可能性的,不是來吃閉門羹的,她聽到陸壓這樣說,身體顫抖了一下,低下頭,說:“你說過我可以求你的。”
“如果,你沒有這樣說,我是不會來打擾你清淨的。”
她抬起雙手,給陸壓行禮,禮過後,她落下一句“叨擾了”,轉身就走。
陸壓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融在巫山的背景裡,眼睛一痛,摁了摁眼角,吐出一口濁氣,抬起手,說:“等等。”
楊嬋求他無用,就不想再尋羞辱,她置若罔聞,繼續往馬車那邊走,帶著哪吒出了寂寥的巫山,然後去死。
她心裡想,哪吒,阿兄,對不起了,我真的努力過了。
陸壓明顯沒有耐心,威壓忽然襲來,站在原地,崩騰的長江似乎都滯住,滔滔的江水詭異地停了下來,山穀中彌漫的霧氣遇到莫名升起的冷氣變作了一場陰冷的秋雨。
雨水啪嗒一下掉落到地上,楊嬋終於停下了,抬頭望天,天上冰冷的雨珠還未掉到她的眼睛裡,避雨的鬥笠就壓到她的腦袋上。
始作俑者理所當然的是陸壓。
陸壓忍了又忍,最後竟然說了一句軟話,他說:“下雨了,先帶著哪吒進屋坐坐吧。”
楊嬋冷聲回道:“我很忙,沒空。”
“那我能救他呢?”陸壓低下頭,看著楊嬋眼裡炸開的星光,問,“這樣的話有時間嗎?”
楊嬋又說:“巫山我上次來過,什麼也沒有,你哪裡來的屋子讓我們坐?”
“有啊。”
陸壓指著遠方本來空無的地方,在雨中亮出了一間簡陋的茅草屋。
楊嬋遲疑,陸壓在一邊問:“去不去?”
“你真有辦法?”
“不算是個辦法,”陸壓輕聲道,“但至少不會讓你去送死。”
楊嬋選擇再信陸壓一次,帶著哪吒進了屋。
茅草屋外看著簡陋,裡麵卻一應俱全,楊嬋左看看,右看看,被陸壓塞了一杯暖茶,聽到他問:“在看什麼?”
“你一個人住?”
“不然呢?”
“你是女的嗎?”
“……你是傻子嗎?”
“可是,”楊嬋遲疑地指向了臥房的一角,說,“這裡為什麼會有女孩子的梳妝盒呢?”
陸壓明顯愣住了,他抬起手想要抹滅這個不該存在的東西,可是剛一抬手又不舍得真的將它消滅,而且消滅這個也沒有用,楊嬋緊接著又找到了很多不該屬於他的東西。
“陸壓前輩,”楊嬋有點好奇地問,“你這裡怎麼這麼多女孩子的東西?”
陸壓沉著臉,過了好久,才說:“這是我前一位夫人的。”
“前一位?”楊嬋端著茶,查漏補缺,“難道還有後一位。”
“閉嘴。”
“哦。”
楊嬋無意窺探旁人隱私,她隻想陸壓告訴她辦法,陸壓也收斂了不留痕跡的怒意,說:“你照著老頭子的方法做就行了,隻是有一點要注意。”
“什麼?”
“你不要隨意渡任何一隻鬼,涿鹿鬼域惡鬼億萬,你渡不完,最後很可能搞到不得不祭燈的下場。”
“那該怎麼辦?”
“你要的不是像鴻鈞一樣徹底解決掉涿鹿的惡鬼,隻不過是讓哪吒在入魔的情況下,能夠戰過那些搗亂的鬼怪,既然如此,就不要冒險做這種事,你進了鬼域以後,隻用認真尋找一隻鬼就可以了。”
楊嬋好奇地問:“哪隻鬼?”
陸壓看了楊嬋一眼,眼中閃過冷光,說:“最凶最惡的那隻鬼。”
“擒賊先擒王,鬼也是一樣的,你消滅掉他,其他的也會俯首稱臣。”
“至於哪吒,你進入涿鹿鬼域的條件是進入他混亂的神魂裡,所以,在鎮壓那群惡鬼之後,你得立即在紛亂的鬼域裡找到他被萬鬼淹沒的神魂,守著他,直到他的神魂安定可以重新像以前那樣鎮壓他們。”
楊嬋點點頭,聽了陸壓的話,振奮地說:“好!”
“前輩,”楊嬋豁然開朗,開始拍馬屁,“你好厲害!竟然知道這麼多!”
陸壓冷哼一聲,道:“不才,以前看人渡過鬼。”
“那您渡過鬼嗎?”
“渡什麼鬼,”陸壓雙手抱胸,不屑一顧,“我就是鬼!”
楊嬋聞言,眨眨眼,拆台道:“你不是說你是人,後來又說你是神仙的神。”
“現在又是鬼了。”
“前輩,你到底是什麼物種?”
“閉嘴。”
“哦。”
楊嬋拿起寶蓮燈,走到哪吒身邊,她從未進過彆人的靈魂裡,有點不知道怎麼辦,陸壓走到她身邊,抬手,輕輕放到她頭上,說:“閉眼,就和你初初感受靈氣時一樣,心無雜念,然後放鬆,我送你進去。”
楊嬋應是。
她在沉靜中,逐漸走到一片漆黑的世界裡,她伸手不見五指,隻得提起手中的寶蓮燈,蓮燈閃耀,亮出粉色的光芒,她茫然地走,然後忽然看到前方顯出金色的一道光,楊嬋一喜,知道定是陸壓在給她指路。
她一邊走,身後的世界一邊變化,世界從漆黑走入白晝,一無所有的世界走入了生機勃勃,然而,身後的世界雖然在變化,楊嬋眼前卻還是漆黑的。
她似乎聽到了蟬鳴聲。
蟬鳴?
她停住了腳步,就在此刻,眼前指路的金光消失,楊嬋見它消失,慌張地左顧右盼,然後發現了身後早已變樣的世界。
她看到奇裝異服的人,聞到了撲鼻的藥味,聽到了盛夏的蟬鳴。
這裡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外麵非常不同,楊嬋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那是一種錯位的時空感。
“阿瑤,大白天的,你提著燈做什麼?”
身前忽然跳出一個少年,似乎在對她說話。
楊嬋內容是沒有好好聽,她看著眼前的少年,見他穿著一身黑衣,眉眼清俊,高鼻深目,一雙金色的眼睛,閃著疑惑的光。
這這這,這不是陸壓嗎?
她愣在原地,手一輕,手上提著燈“咕嚕嚕”的掉到了地上。
楊嬋低下頭去看燈,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寶蓮燈,而隻是一盞普通的油燈。
那油燈滾到地上,幸好地上沒有什麼可以燒的東西,不然還得撲滅可能燃起的大火。
楊嬋立即蹲到地上去撿地上熄滅的油燈,那位少年也跟著蹲了下來,他抬起手,擔憂地看著她,問:“你怎麼了?怎麼魂不守舍的?”
楊嬋越看他越驚悚,她想問他怎麼也來這裡了,卻見自己忽然動手,甩開了他伸過來的手,自己似乎生氣了,胸口起伏不定,心臟跳個不停,楊嬋覺得自己忿忿不平,估計是要罵人了。
但是,楊嬋沒有罵人,她深吸一口氣,儘力平複,說:“昊天少君,請您不要再給我,給我們一族添麻煩了。”
“算我求您了,您就看在我父親曾經照拂過你們九黎的份上,給我一條生路吧。”
昊天?!!!
涿鹿,九黎,昊天少君。
楊嬋震驚地想,這不是那狗天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