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著的老男人緩緩站起身,等他站直後,李菊香忽然覺得對方的背,好像沒之前那麼駝了。
“嘿?”
老男人自己也拍了拍腰,心道這劉嬤嬤確實靈,還沒正經說上話呢隻是進了她家門,就覺得自己身體鬆快多了。
他沒再停留,徑直向裡頭走去。
“翠侯,你和小遠侯去把飯吃了。”
吩咐完後,她也跟著一起進了裡屋,劉金霞眼神不好,談事時她得在旁邊幫忙記錄。
“遠侯哥哥,我們去繼續吃飯吧?”
“嗯。”
李追遠應了一聲,雖然自己身上的不適感還未褪去,但他還是嘗試向前邁出步子。
一步下去,李追遠覺得原本頭上那一撫一撫的涼意頻率變慢,左臉那種貼著冰塊的觸感也緩緩褪去。
但伴隨著第二步落下,李追遠忽然發現涼意並沒有消失,左臉上的冰冷再度出現,而自己右肩位置好像壓了一塊冰。
等第三步走出時,左臉的冰冷再度不見,轉而到了左肩,同時右肩冰冷依舊。
李追遠邁出第四步,步子還沒落下,兩肩的冰冷陡然加劇。
“呼……”
李追遠顫抖著深呼吸,緩緩收回腳,兩肩的冰冷恢複到先前程度。
他什麼都看不見,卻能想象出,先前有個老太太半蹲在自己麵前,她右手放在自己左臉上,左手放在自己頭上撫摸,說了那句:
“這細伢兒,長得真乖。”
等自己向前走時,老太太也隨之改變姿勢,雙手漸漸全都滑落在了自己兩肩,這是一個借力起撐的動作。
如果自己繼續向前走,那麼,她就會順勢爬上來。
她,
想讓自己背!
……
一樓背陰的房間,是劉金霞的辦公室。
房間很大,可進去後卻覺得十分逼仄。
一隻隻木箱被壘起環繞,硬生生吃掉了七八成的空間,裡頭裝的,全是各式法器經文塑像。
若是打開幾個箱子,能在裡頭看見老君與佛陀勾肩搭背,也能看見觀世音菩薩座下不是童子而是十字架耶穌。
早年,劉金霞也曾懷揣過夢想,響應新時代號召,想集百家之長走出一條專屬於自己的道路。
隻可惜,以石南鎮為方圓的周邊落後市場,無法接納如此新潮的事物。
劉金霞也隻能無奈地認了命,回歸了傳統算命瞎婆子形象。
因此,這間屋子裡能用上的,也就是一張黑漆木桌、幾張板凳和兩根白蠟。
“嘶……”
劉金霞用手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蠟煙熏得眼睛難受,看來這蠟燭以後也得撤了。
這時,坐在對麵的老男人也結束了陳述,他看著劉金霞的目光裡,帶著恭敬。
來到這裡後,不僅自己駝背舒坦緩解了許多,腦子也不昏昏沉沉的了,講話都能利索許多。
老男人姓牛,叫牛福,是隔壁石港鎮人,今日來這裡,是為了給自己老娘辦冥壽的事。
昨兒個,他弟弟牛瑞就來過這裡,為的是一樣的事,劉金霞也是接待好他後才去的李維漢家。
老牛家兄弟倆,加一個小妹,爹走得早,是老娘當寡婦拉扯著他們仨長大的。
現如今,他們自己也都是年過五十的人了,各自當了爺奶。
半年前,老娘走了。
可自打治喪後,牛家三兄妹各自家裡的破事就沒停過,不是這個生病就是那個出意外的。
起初,大家夥還沒太在意,奈何頻率越來越高也越發嚴重。
前陣子,牛瑞的兒子下班騎車回家摔溝渠裡去了,摔斷了好幾根肋骨,要不是被路人及時發現幾乎要送了命;牛福的駝背也愈發厲害誇張,同村裡七八十歲的老駝子都沒他嚴重,要知道在半年前,他可一點都不駝背。
再加上兄妹仨時不時會做到關於自家老娘的夢,就懷疑是不是老娘的掛念未消,準備給老娘辦個冥壽燒個血經,驅驅邪氣,求個平安。
不過,現在兄弟倆有個矛盾,身為弟弟的牛瑞想要在自家辦冥壽,可身為哥哥的牛福卻不準,必須要在他家辦。
外人聽起來可能還會覺得兄弟倆挺孝順,辦冥壽這種繁瑣勞心事兒還要爭,這不是搶著給自家老娘表孝心麼?
劉金霞顯然不信,她視力是越來越差了,心卻是越來越明。
她這裡接待的人裡,李維漢那樣的是極少數,大部分都是做了虧心事的,老話反過來說得好嘛,做了虧心事就總怕鬼敲門。
不過,劉金霞也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隻是淡淡說道:
“彆告訴我,你家那個妹子,也要辦?”
“嗯,她也是要的。”
劉金霞眉毛挑了挑。
按時下村裡規矩,閨女出嫁後即是客,每年能抽幾次空回娘家看看,過年時帶女婿回個門,麵子上顧到也就可以了。
要是爹娘生病了,閨女最後能在病床前伺候一陣子送送老人,就屬於鄰裡親戚間都要誇讚的孝女。
因閨女沒分得家產,所以爹娘養老以及後事,都隻需出個麵簡單出個力即可,不用出錢。
可這牛家三妹,居然也要給自己老娘辦冥壽……就顯得很不符合規矩了,再大的孝心也不是這麼表的,要是家裡全是姊妹沒男丁可以另論,可偏偏她上頭有倆哥哥。
劉金霞眼皮子低垂,說道:
“這個也好辦,既然都想要爭這個主家,那就都當這個主家吧,到你們村裡公共壩上借一塊地,立三張祭桌、置三份壽禮、燒三本血經。”
牛福愣了一下,問道:“還……還可以這樣麼?”
劉金霞點點頭:“可以的,擱一起辦,在一個地兒,你們老娘也不用分忙。你那個弟弟瑞侯昨兒個已經把他家裡人的生辰八字給我了,你今兒也給我吧,再去通知你那妹子,這兩天給我送來,我好給你們開引子。”
本來一樁事一份錢,現在變成一樁事收三份錢,她劉金霞是賺的。
牛福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道:“那就這麼著,我回去就和他們說去,一起辦。”
“嗯,八字都送來後,我再給你們定個具體日子。”
“要快。”牛福催促道,“要趕緊。”
“我懂的。”劉金霞點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然後起身準備送客。
牛福屁股剛離開板凳,似是又想到什麼,重新坐了下來,說道:“還有一件事,辦冥壽時,得請劉嬤嬤坐齋。”
齋事也就是法事,至於坐齋,則是請有門道的人陪著壓陣,防止小鬼搗亂。
至於這“有門道”到底該怎麼解釋,就全憑心解了,實在沒人的話,殺豬匠也能去坐。
李三江因家裡有紮紙買賣,所以每次給誰家送紙時,就默認給誰家坐齋,不僅能白得一頓席麵,還能收到主家利封錢。
可這“默認”的到底成本低,利封錢也薄,但真開口講出來“請”,那就是另一個價了。
牛福馬上補充道:“利封錢好說,劉嬤嬤,我們……我們三家都要給的。”
“這樣啊……”劉金霞心裡打起了鼓,莫名心慌。
“另外,還請劉嬤嬤請一下你們同村的三江叔,我們也是要請他的。”
劉金霞咽了口唾沫,沒直接答應,而是說道:
“我會去和三江侯說的,但不曉得他個有空。你先把八字給我,我給你們把日子算出來,這個耽擱不得。”
“好好好。”
接下來,牛福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裡麵露出了一遝卷邊大團結。
他舔了一下指尖,開始數錢。
劉金霞收了第一筆,卻推開第二筆,說道:“坐齋的事,等我和三江侯商量好了,再跟你們說。”
“這……”牛福顯然有些不願意,“要不,還是先定下吧?”
劉金霞堅定道:“事兒沒清前,這錢也不急著清,這是規矩。”
“好吧,那就辛苦劉嬤嬤了,三江叔那裡,我就不去了,等您的信。”
“嗯。”
牛福自己打開門,走了出去。
李菊香去攙扶自己老娘,疑惑問道:“媽,咋了?”
這一單做成,抵得上過去一季的進項了,李菊香不理解自己這愛財的母親這次居然猶豫了,也不像是在為了提價拿喬。
劉金霞小聲道:“都是莊戶人家,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主兒,這般好說話給錢也這般爽利,那就隻可能是因為一件事。”
“啥事?”
“破財免災唄。”
“媽,你是說?”
“香侯啊,你說,這天底下,哪有當娘的在自己走後還要造孽自己伢兒的?”
“這倒是。”
“比這更讓人看不懂的是,又有多少當兒子當閨女的,日子過得不安穩,會懷疑是自家在地下的老娘在整自己?
除非,自己曾做過什麼畜生不如的事兒。”
“媽,那這單?”
“算了,等找了三江侯再說道說道吧,他要是覺得可以去,那咱就去把這個錢全掙了,唉,實在是他們給的太多了。”
“那三江叔要是說不去呢,您舍得?”
“沒命花的錢掙了有甚子意義。”
“也是,三江叔的本事是靠得住的,他在,我們也能心裡踏實。”
“他的本事……”劉金霞皺了皺眉,似乎有些難以評價,不過還是肯定道,“他在,確實心裡有底。”
……
“遠侯哥哥?”
見李追遠遲遲不動,翠翠伸手過來拉手。
二人接觸的瞬間,李追遠就覺得自己左肩上的冰涼感消失了,同時,他捕捉到翠翠打了個寒顫,拉著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
“翠翠,你退開點!”
“嗯?”
“離我遠點!”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翠翠還是順從地撒開手,往後退了好幾步。
“翠翠,站那裡不要動,不要靠近我。”
“嗯……”
遠侯哥哥這忽來的態度,讓翠翠想起了自己被嫌棄時的記憶,一團水霧已經在她眸子裡浮起,小鼻子也一吸一吸。
李追遠則有種感覺,剛剛在翠翠接觸自己時,原本雙手搭在自己肩上的老太婆,拿
開了一隻手去抓向了翠翠。
等翠翠退開後,老太太才又回歸先前姿勢。
“劉嬤嬤,那我就先走了啊!”
牛福中氣十足的聲音自裡麵傳出,絲毫聽不出先前的沙啞。
他走入廳堂,目光掃向還留在裡頭的兩個孩子,沒做什麼表示,朝著門外走去。
“爺爺……”李追遠抬起手指向牆角,也就是自己身旁架子上的臉盆,“洗手。”
翠翠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笑著說道:“爺爺,洗個手再出門,去晦氣的。”
說完,翠翠就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遠侯哥哥這也是覺得自己家晦氣了麼?
她原本早已習慣了的,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可不知怎麼的,今天自己卻很敏感。
“哦,好,那就洗洗吧。”
牛福收回邁出門檻的腳,轉而走到臉盆前,開始洗手。
洗著洗著,
李追遠感覺到自己兩肩的冰涼正逐步褪去,身上一陣鬆快的同時還有些脫力。
牛福的背,則肉眼可見地慢慢重新駝了下去。
李菊香攙著劉金霞出來了,說道:“我送送你。”
“可彆客氣,我走了,回見。”
牛福洗好手,想拿起架子上的布擦擦,卻發現有些夠不著,隻得甩甩手後,將雙手負在腰上,側身緩緩跨過門檻。
李菊香目露疑惑,好像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她走到那個臉盆前,想要換個水,可等她瞅見臉盆裡的情況後,臉上的神情當即怔住了:
這臉盆裡的芭蕉葉,竟然變得極細的一條條,哪怕是有人專門用手撕,也不可能撕得這般纖細工整。
最重要的是,這一盆的水,竟然變成了黑色!
李菊香馬上快步走到自己母親身邊,低下頭小聲告訴。
劉金霞驚愕地看向自己閨女,隨後看向屋外。
這會兒,牛福好不容易跨過了門檻,走到壩子上;
李追遠也終於從剛剛的脫力中緩過來,他走到劉金霞跟前,手指向牛福的背影,對劉金霞道:
“奶,他背上……”
“噤聲!”
劉金霞雙手馬上捂住孩子的嘴。
這雙手的味兒實在是太衝了,李追遠眼睛都熏得要流淚。
外頭的牛福身子頓了頓,半側身,眼含深意地瞥了一下,隨後又繼續向外走去。
一直到人家出了壩子走遠了,劉金霞才鬆開捂著孩子的手。
“伢兒,現在,說吧。”
李追遠深呼吸了好幾下,開口道:“奶,那位爺爺背上,有沒有馱著什麼?”
劉金霞將自己的臉湊到李追遠麵前,壓低了聲音,問道:“小遠侯,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李追遠搖頭。
他確實什麼都沒看見,隻有感覺。
劉金霞蹙眉,問道:“小遠侯啊,昨晚三江侯去你家了是吧?”
“奶,我睡著了,不知道。”
“嗬嗬。”
劉金霞笑著點點頭,倒是沒再繼續追問,而是語重心長道:“小遠侯啊,記住奶奶一句話。”
“奶奶您說。”
“有些東西啊,就算你看到了,你也千萬彆當著它的麵表現出來,它要是知道你能看見它,說不定……就纏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