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這樣麼?
李追遠用力點了點頭:“奶,我記住了。”
“好了,和小翠侯去吃飯吧。”
“好的,奶奶。”
李追遠走到翠翠麵前,翠翠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翠翠,走,吃飯。”
“好呀,嘻嘻。”
小姑娘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
等倆孩子進了廚房後,劉金霞坐在廳堂椅子上,神情凝重。
“媽?”李菊香手裡還端著那個臉盆,“小遠侯那孩子,是真瞧見了?”
“有時候,要去瞧一個東西,並不一定非得用眼睛。”
“怎麼會這樣?”
“這估計得問三江侯了,天知道他到底用過什麼手段瞎搞。”
“唉,希望孩子能好吧,這孩子我是真喜歡。”
“喲。”劉金霞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女兒,“怎麼,看上眼了,想收女婿?”
“媽,彆開這種玩笑了,我不可能有這個心思,他是蘭侯的兒子。”
劉金霞這次罕見地沒責罵自己閨女“自賤”,而是寬慰道:“蘭侯那丫頭,也是打小就腦子好使,她這兒子,更是早慧得厲害,所以,真不適合當女婿。”
李菊香被逗笑了,問道:“媽,聽聽,你在說什麼胡話呢,聰明還出錯來了?”
“閨女,是你不懂。
你以前見過哪家伢兒昨兒個被臟東西祟上昏迷了,今兒個還能手拉手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出來戲的?
你猜猜他曉不曉得大胡子家出的事,你信他說的昨晚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
嗬,就說剛才,在這兒才又見了不乾淨的,現在就能安安穩穩地坐過去繼續吃飯了。
這伢兒已經不是一般的聰明了,他能很快就算清楚自己現在
是個什麼情況,能自己調節好自己。
哪怕是這種……見鬼的事。
也就是他現在還小,帶著點細伢兒的稚嫩;
等他成年後,跟這樣的人過日子,真的是挺沒意思的,因為他隻要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得透透的,你在他麵前,根本就沒什麼秘密可言。
你甚至連和他撒嬌鬨脾氣都做不到,因為人家就是站得比你高,他是低下頭,全方位的俯視你。
冷冰冰的,沒人情味。”
“媽,你怎麼能這樣說一個孩子,我看人小遠侯真挺好的,又懂禮貌又乖巧。”
“那是因為他對誰都這樣,跟他媽小時候一個德性。”
“媽……”
“對啊,他媽不也離婚了麼。”
“你……”李菊香生氣了。
劉金霞還意猶未儘,吐出一口煙,繼續道:“他們娘倆這樣的人,就適合找那種一點自我都沒有,眼裡全是他們的對象。”
“媽,我還是去找三江大爺吧。”
“去吧去吧。”劉金霞擺擺手,“要是那三江侯磨蹭,就問他,要是真把漢侯最愛的外孫子給弄出毛病了,還想不想漢侯給他養老送終了。”
李菊香快步將盆裡的汙水倒掉,騎上三輪車就出發了,她是真的不想聽自己母親再聊這些。
劉金霞掐滅了手中煙頭,打了個嗬欠,慢騰騰地走向廚房。
倆孩子已經吃完飯了,劉金霞看見平時不做家務嬌生慣養的孫女,主動搶著在收拾碗筷擦桌子,
還不停地說:“遠侯哥哥,你快放下,這些活兒我是天天做的。”
給劉金霞都聽笑了。
許是因為乾係到自個兒養老送終的事兒,李三江這次一點都沒磨蹭,早早地坐著李菊香的三輪車過來了。
劉金霞讓李菊香帶倆孩子上樓看電視後,把李三江引進了自個兒辦公室。
“謔,劉瞎子,你這兒弄得可真緊巴。”李三江拍了拍四周壘得老高的一口口木箱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剛從廣東那邊進完貨,準備改行做批發生意。”
“沒閒工夫和你廢話。”
劉金霞把今兒個的事包括牛家冥壽,全都說了出來。
李三江眼睛一瞪,問道:“那小遠侯怎麼能瞧見的?”
劉金霞深吸一口氣,捏了捏拳頭,最後還是強忍住怒火,反問道:“你他娘問我?”
李三江掏出煙,給劉金霞丟了一根,自己則拿著一根放在鼻下嗅著琢磨。
劉金霞拿起煙,將過濾那端對著桌麵敲了敲,問道:“你昨晚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積德的事。”
“你……”劉金霞舔了舔嘴唇,問道,“大胡子爺倆今兒個漂魚塘裡了,你是把那個死倒帶過去了?”
李三江沒說話。
“怎麼帶過去的?”劉金霞繼續套話,隨即,她像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音量都提高了,罵道,“你這挨千刀的老東西,不會讓小遠侯去引屍了吧?”
“咳咳……”李三江清了清嗓子,“劉瞎子,借個火。”
劉金霞將火柴盒直接砸了過去:“你真這樣乾了!”
“嚓……”
李三江目光挪開,抽起了煙。
劉金霞離開椅子,繞開桌子,走到李三江麵前,唾沫星子直接噴到老頭臉上:
“活人走陽路,死人走陰路,你讓小遠侯去引屍,就是讓這伢兒走陰路,沾了鬼氣,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已經被你弄得能‘走陰’了?”
“走陰?”李三江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哈哈,放你娘的屁,哪可能這樣弄一下就能走陰了!”
“嗬……嗬嗬嗬。”劉瞎子發出了冷笑。
李三江這邊反而開始急了,一下子站起身:“要真能這麼容易走陰,你劉瞎子折騰這行幾十年,也不用到現在還要做這騙子把式了!”
走陰,有些地方叫“摸瞎”、“下神”,指的是能從陽間去陰間的本事,通俗一點講,就是能看見非陽間的東西。
人們來找劉瞎子這樣的“神婆”,就是奔著她們這類人所營造出的可以通神鬼的形象,可偏偏,她們這類人中九成九沒這個本事,反正她劉瞎子是沒的。
劉金霞平複好呼吸,說道:“這伢兒聰明,心思細。”
李三江聞言,咽了口唾沫,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昨晚的那個畫麵,小遠侯手指著河裡,說道:“不等她麼?”
“啪!”
李三江倒坐回了椅子,神情驚疑不定,他忽然意識到,劉金霞說的,好像是對的。
“人親爹親媽都在京裡,是京裡戶口,伢兒腦子又好,讀書乾啥也都能手拿把掐,大好的前途板上釘釘的,卻被你整了這出。
且不說總是見那些臟東西對過日子生活的影響,你就看看你這個孤家寡人的,連送終都得提前物色個人品靠得住的漢侯。
我呢,嗬,就更彆提了。
凡是沾了這條道的,五弊三缺的多少都會沾點,你這是在造孽哦,你說你當時腦子是不是進了水?”
李三江沒回嘴,眉宇皺出一個“川”字。
劉金霞見狀,也不再繼續挖苦了,轉而出聲安慰道:“還好,伢兒現在情況還不嚴重,我瞧他也隻是能模糊大概地感知到一些臟東西,還不
算真的會走陰,還能挽回,還能拉回來。”
李三江目露堅定道:“那我就給他斷了!”
“怎麼斷?”
“我去找漢侯說,讓他把小遠侯出家,跟我去住一段時間,我給他坐活齋。”
劉金霞聞言,張了張嘴:“坐活齋?”
一般是沒有坐活齋的說法,因為喪事上給死人坐齋是為了防臟東西作祟,給活人坐齋則等於把對方身上的晦事轉到自個兒身上,沒人願意這麼乾。
至於所謂的“出家”,是指暫時和家裡割裂,斷掉因果,等過段時間,還是能還俗的。
國內偏遠地區以及東南亞現在還有送家裡孩子出家進廟一段時間再接回來繼續過日子的傳統,內陸給小孩認“乾爹乾媽”則是這一習俗的簡化版。
李三江看著劉金霞,問道:“你覺得成不?”
劉金霞點點頭:“你都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了,那肯定能成。”
她是半路出家乾的這一行,基本全靠自己摸索,但早年時,她不是沒想過找李三江學一手真本事。
最後之所以沒成,是因為她發現李三江有些不靠譜。
你說他沒本事吧,每次遇到事兒時他總能拿出點手段來;可你要說他有本事吧,經常弄得亂七八糟稀裡糊塗的,就比如這次。
但有一點,劉金霞能篤定,那就是這老東西身上有股說不上來的特質。
自己剛嫁過來時聽自家公公說過,這李三江民國時被抓過三次丁,一同被抓的人最後都杳無音訊,偏偏他李三江次次都能全胳膊全腿地偷溜回來。
明明操持著犯忌諱的營生,卻又一直無病無災的,甚至硬要說他孤家寡人還真有些牽強,因為他和自己不一樣,他從未成過家,小日子一直過得無比滋潤瀟灑。
有不知道多少個理由,他應該人早就沒了,可他偏偏長壽紅光滿麵,還精神得很,劉金霞比他足足小一個輩分,卻覺得自己大概率會走他前麵。
這給活人坐齋,轉晦氣,前提是你是否有那個運勢可以去接,毫無疑問,他李三江還真有,不僅有還溢出了。
李三江站起身,將煙頭丟地上踩滅,準備出門時,又被劉金霞叫住:
“我說,三江叔。”
“嗯?”
“三江叔啊,剛是我太關心伢兒的事了,語氣衝了些,對不住。”
李三江瞅了一眼劉金霞,說道:“有屁要放?”
劉金霞陪著笑臉:“既然你都打算這麼做了,那坐一個伢兒的齋是做,坐兩個伢兒的齋不也就是順手的事兒麼,我把我家小翠侯也送你家去唄,正好和小遠侯做個伴兒,你看咋樣?”
“果然沒好屁。”
李三江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給小遠侯坐齋,一是這事兒自己有責任,二是為了漢侯的養老送終。
他瀟瀟灑灑了一輩子,臨老折損點確保一下這個,真不虧,比那些為了子女操持大半輩子的老人要劃算得多得多。
可給劉瞎子家坐齋,李三江覺得自己今天敢坐,那明兒個就得準備暴斃!
“小遠侯,來,太爺送你回家!”
“來嘍,太爺。”
李三江牽著李追遠的手離開了劉金霞家,路上,他開口問道:“小遠侯啊,太爺跟你商量個事。”
“太爺,您說。”
“你家現在孩子多,睡覺都擠攢,太爺那裡屋子寬敞,一個人住得也寂寞,你到太爺家來住一段日子,陪陪太爺好不好?”
“太爺……”
“嗯?”
“是我身上出什麼事了麼?”
“額……”李三江今天終於覺得,伢兒太聰明,也不太好,“放心吧,小遠侯,你身上的事,太爺會幫你解決的,不用害怕。”
“沒事的太爺,我能習慣。”
“趕緊呸嘴,這可不興習慣!”
“呸呸呸。”
……
李追遠被李三江送回來時,英子正帶著倆妹妹在壩子跳著皮筋。
兩條長凳間隔四米,橫擺在兩頭,皮筋在凳腿上套著。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英侯啊,你爺奶回來了麼?”李三江喊著問道。
“呀,太爺,遠子。”英子她們發現了人,“爺、奶他們剛回來。”
“成。”
李三江鬆開了李追遠的手,走了進去,見到了李維漢和崔桂英。
老兩口還以為李三江是為“口供”的事兒來的,趕忙主動彙報情況。
李三江聽完後點點頭,寬慰他們道:“行了,大胡子家的事兒,就算這樣了了,想來也不會再有什麼牽扯。”
李維漢有些擔心地問道:“叔,那小黃鶯,是不是已經被您處理了?”
李三江眼皮子抖了抖,處理,怎麼處理,拿個鐵鍬跑大胡子家魚塘底下挖一挖,再喊著問問她還在不在麼?
按理說,剛死的死倒不可能凶成那樣,她都能上岸追到家了,本就很匪夷所思。
不過,那小黃鶯是報完仇後就消解了,還是依舊藏在魚塘裡盯著大胡子家老宅當邪穢,李三江都不打算深究了。
“她不會再找你們家了,你們記著日子,明年給她再做個祭,意思一下就行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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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叔,我們記下了。”
“嗯,不過,還有另一件事,得和你們說一下。”
李三江把李追遠身上的問題講了一下,不過隱去了其間自己的操作失當,無他,總得要點臉。
崔桂英聽到這些,嚇得嘴唇再次泛白:“老天,咋還沒完呐。”
李維漢倒是鎮定不少,對自己老伴道:“最危險的坎兒都過去了,現在不算啥了,叔不是有辦法麼,就按叔說的做,你快去給小遠侯收拾些衣服行李。”
李三江擺擺手:“去我那兒住又不是去坐牢的,你們是可以來看的,東西你們明兒個自己送來就成。也不會太久,至多半個月吧,就當我也養養孩子,享受一下當爺爺的快樂,嗬嗬。”
李三江的輕鬆語氣讓崔桂英心裡平穩了不少,她擦了擦眼角的淚,說道:“那真是麻煩三江叔了。”
“哎,彆這樣說,自家人,自家人。行了,擺個桌,點對蠟燭,倒三碗酒,咱走個過場,把出家禮過一下。”
出家禮很簡單,放著蠟燭的桌子擺在壩子上,李三江一邊嘴裡念念有詞一邊牽著李追遠圍著桌子繞了三圈。
最後,讓李追遠依次端起三碗黃酒,一碗對著天上灑去,一碗淋在自己身上,最後一碗則朝著屋門裡站著的家人方向潑灑。
這裡頭,最大的講究在於禮式進行時,李維漢、崔桂英以及一眾兄弟姐妹們都隻能站在門檻裡頭,不能出來,也不能出聲驚擾。
禮畢。
“好了,漢侯啊,明兒見。”李三江擺了擺手,“伢兒我就先帶家去了。”
說完,李三江就將李追遠背了起來向壩外走去。
被背著的李追遠扭過身子,保持著笑容,對家人揮手告彆,仿佛就隻是去串個親戚。
門檻內,李維漢摟著崔桂英的肩膀,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潘子雷子以及虎子石頭他們雖被要求噤聲,但大家都一邊捂著嘴巴一邊將腦袋從爺爺奶奶身邊擠著探出,瞧著自己。
此時恰好夕陽西下,暖橘色的光灑照,將視野裡的一切都打上了一層柔和光圈。
李追遠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恍惚,他隱約有種預感,這一幕,將永遠留存在自己心底深處,在未來,會時常追憶想起。
就像是翻開那張……
老舊的泛黃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