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該就是劉姨的女兒吧。
再抬頭看過去時,發現對方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目視著前方。
按理說,自己站在二樓高處,這麼大一個人,還看著她,她應該也有所察覺才對,至少,會瞥自己一眼。
難道是發呆太入神了?
李追遠舉起手,揮了揮,他確信自己這個動作肯定能引起對方的注意,但是……沒有。
女孩依舊坐在那裡,腳踩在門檻上一動不動,沒抬頭,沒扭頭,甚至都沒眨眼睛。
難道是個盲人?
李追遠開口喊了聲:“你好呀。”
女孩依舊沒反應。
還聾啞了?
李追遠心裡升騰起一股濃鬱的惋惜。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裡很乾淨純粹,還不存在成人男女的思維,哪怕是李追遠,也是一樣。
他就是單純的心痛,如果眼前這女孩子身有殘疾的話,就如同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劃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無論男女,是個人,都會感到深深的遺憾。
“小遠。”
劉姨的聲音自後方響起,她走到李追遠身邊,笑著說道:“小遠啊,她是阿姨的女兒,秦璃。”
李追遠點點頭。
“好了,小遠,先進屋,阿姨幫你把東西擺整好。”
李追遠微微有些意外,因為劉姨隻介紹了她女兒的名字,沒有後續,一般來說,應該問一下年紀分一下哥哥妹妹,再加一句:你們以後可以一起玩。
東西不多,規整擺放好後,劉姨拍了拍手,說道:“廁所在一樓後頭,你晚上可以在屋裡用痰盂。”
“好的,我知道了,劉姨。”
“那阿姨就去做飯了,做好了喊你。”
“嗯。”
再次走出房間,重回二樓天台,李追遠的目光不覺再次看向那裡。
女孩依舊是先前那個姿勢,依舊是目視前方,她就好像被定格在那裡,從未動過。
這時,他看見秦叔叔走到門檻前,在女孩身前蹲下,對著她溫柔地說話。
可自始至終,女孩還是那個姿勢,連餘光都沒分出來一絲到自己父親身上。
給人的感覺就是,她雖然在那裡,卻並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感知接觸。
秦叔叔察覺到了李追遠,他揮了揮手:“你好啊,小朋友。”
李追遠回應:“叔叔好。”
“小遠侯,下來吃飯了!”李三江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李追遠有些意外,這麼快的麼?
下了樓,在一樓紙人之間的空檔裡,兩張方木凳被並到一起當餐桌,上麵擺放著一盤鹵豬頭肉、一盤鹵豬耳朵、一盤涼拌海帶和一盤油炸花生米。
怪不得準備得這麼快,應該全是白天從集上買回來的。
“坐。”李三江打開白酒瓶蓋,給自個兒滿上一大杯。
李追遠在他對麵小板凳上坐下來,看著麵前這一大碗高高堆出的米飯。
“太爺,我吃不了這麼多。”
“嗬,太爺當然知道。”李三江笑了笑,“你先吃,剩下的是我的。”
“哦。”
李追遠開始吃飯。
李三江把酒杯遞過來,問道:“小遠侯,要不要喝一點?”
李追遠搖頭:“小孩不能喝酒。”
“對,這才對嘛。”李三江也就逗個樂,杯子拿回來抿了一大口,又連續夾起好幾顆花生送入口中,“在漢侯家,沒這些好菜吧?”
“奶奶做的鹹菜,也很好吃。”
“嗬。”
李三江將一塊豬拱嘴夾到李追遠碗裡,
“你爺爺奶奶傻,非慣著那幫崽子,要你太爺我說啊,管了兒子這一輩就夠了,還得管孫子輩,他娘的人這大半輩子,就儘是做子女的奴才了。
其實啊,你爺爺家要沒有那麼多孩子那麼多張嘴,也不用喝稀的,他也能每晚搞點小酒。”
李追遠默默吃飯,沒接話。
“你不一樣。”李三江擺擺手,“你媽是給了錢的,你那幫伯伯們才是真的白眼狼,一幫沒臉沒皮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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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追遠繼續吃飯。
“湯來了。”劉姨端來了一海碗絲瓜蛋花湯,放在了木凳上,“你們吃著。”
然後,她就走了,李追遠這才知道,原來劉姨一家不和太爺一起吃飯。
“小遠侯啊,有件事太爺得提醒你一下,你以後住這裡,其它地兒都能溜達,就那東屋,彆去。”
東屋,就是那個女孩坐的位置。
“為什麼呀?”
“婷侯的閨女在東屋。”李三江用筷尾戳了戳自己腦門,“那小丫頭這裡有毛病,你彆去湊近她,到時候被她抓傷咬傷了就不好了。”
抓傷咬傷?
李追遠很難想像,那個叫秦璃的小女孩,會和這些行為連係到一起。
“彆不當真,她家前年剛住我這裡時,我還拿糖給那丫頭,誰知道剛把糖放她手裡,她就一把將糖甩了,然後像是瘋了一樣衝我身上抓撓咬,死倒都沒她那麼凶。”
“我知道了,太爺。”
真好,原來她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
“嗯,吃飯吧,吃好飯,太爺給你坐齋。”
李追遠先吃好了飯,放下筷子,李三江也就順勢結束喝酒,將飯碗拿過來扒飯。
廁所在房背後,李追遠先走了出來在壩子上繞行,恰好看見那個小姑娘被一個老奶奶牽著站起來,走到裡麵的飯桌前。
她應該就是劉姨的婆婆。
在這位老奶奶身上,李追遠仿佛看見了自己北奶奶的影子,都有一股雍容和優雅。
小女孩坐在餐桌邊,沒有拿起筷子,老奶奶就在旁邊不停小聲勸說著。
等李追遠上完廁所折返回來時,看見小女孩開始吃飯了,她隻吃自己碗裡的,老奶奶拿個小碟子給她夾菜。
他能注意到老奶奶的眼角餘光在自己身上掃過,但她並未對自己打招呼,李追遠猶豫了一下,也沒過去問好。
回到屋子裡,李三江已經吃好了飯,劉姨正在收拾。
“小遠啊,洗澡的地方在樓上最裡頭那間,阿姨已經給你倒好熱水了,可能有些燙,你自己加一下涼水。”
“謝謝阿姨。”
來到二樓,吃飽喝足的李三江已經躺在不知道從哪裡搬出來的藤椅上,左手拿著牙簽右手夾著煙,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打著酒嗝兒。
李追遠目光在藤椅上停留。
“哈,明兒讓力侯去集上也給你買個。”
力侯應該指的是秦叔叔。
“好。”李追遠笑了,他確實想要。
“洗澡地兒在那兒。”李三江指了指,“你先洗我再洗。”
“知道了。”
浴室很窄,應該是後期臨時加蓋的,有個橡膠水管,上頭連著水箱。
李追遠試了下水溫,有點燙,但不用加涼水。
等自己快速洗完澡出來時,李三江也站起身:“去我房裡等著我。”
“好的。”
這會兒,外頭已經徹底天黑,月亮掛在空中。
李追遠又看了一眼東屋,平房的門已經關上了,屋內亮著燈。
打開李三江的房門,走進去,李追遠伸手在門邊牆壁上找到了那根繩,向下拉了一下。
“滴答。”
燈亮了。
太爺臥室裡的陳設,簡直就是自己臥室的翻版,一張老床,一個衣櫃。
不過,在中間本該空蕩蕩的區域裡,多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紋路和一排小蠟燭,旁邊地上還擱著一本攤開的舊書。
李追遠將書撿起來,發現這書不是印刷而是手寫的。
封麵上寫著《金沙羅文經》。
翻開裡麵的內容,發現基本都是陣法紋路圖和一些注解,圖畫得很潦草,注解也寫得很隨意,最重要的是,字可真醜。
比家屬院裡擅長做東坡肉的中文係徐爺爺寫的字,差太遠了。
很快,李追遠就找到了書裡和地上畫的一模一樣的陣圖,上麵寫著——《轉運過煞陣》。
功效是,將一個人身上的煞氣轉接到另一個人身上去,還標注了:有傷人和。
李追遠看了看書上的圖,再看了看地上太爺自己畫的。
“怎麼感覺……有幾處畫得有出入?”
隻不過,書上的圖也是手畫的,本就自帶歪歪扭扭,所以不太好對照。
“也有可能太爺沒畫錯,是書上的圖不標準。”
兩個寫意派,哪怕畫的是同一個東西,對比起來,也真的很有難度。
這時,李三江洗完澡走了進來,他光著膀子,就穿著一件藍色大褲衩。
看見李追遠拿著書在看,李三江不由笑道:“哈,你看得懂嘛,小遠侯。”
李追遠點頭:“看得懂。”
“好好好,你看得懂,我們家小遠侯最聰明了。”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遠的頭,將他手中的書拿過來,丟到了一邊。
這書上都是潦草的毛筆繁體字,還帶連筆的,他當初為了看明白一點,還得幾次去請教隔壁村那位退休了的老鄉村教師,那人喜歡書法。
後來,李三江就不去了,因為最後一次去他家見他時,李三江還帶了自家的紙人;
白送的,沒收錢
,人子女對自己連連感謝。
所以,他怎麼可能信李追遠這個十歲大的孩子能看懂這些。
“好了,小遠侯,你坐那裡,坐著彆動。”
李追遠聽話地坐到指定位置,李三江則彎腰將地上的蠟燭全部點燃,然後拿出三根黑繩,分彆係在了李追遠的手腕、腳腕和脖頸位置,等他也坐下來後,三根黑繩的另一端也分彆係在了他自個兒的同樣位置。
燭火搖曳,李三江嘴裡開始念念有詞,他念得很快,還是用的南通話,李追遠認真聽也聽不懂。
但覺得這聲調,和太爺先前吃飽飯躺藤椅上哼的小曲兒很像。
念了好一會兒,李三江終於停下來了,他砸吧了一下嘴,應該是有些口乾,可這時候又不適合出陣喝水,隻能乾咳一聲清清嗓子,然後伸手到背後摸了摸,收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張符。
李追遠有些好奇,太爺全身就穿了一條褲衩,這張符先前是放哪裡的?
將符送到蠟燭邊點燃後,李三江開始揮舞符紙。
“嘶嘶!”
幾乎燒到手時,李三江將符紙拍到了自己和李追遠中間。
“啪!”
頃刻間,所有蠟燭全部熄滅,屋裡的白熾燈泡也閃爍了幾下才恢複正常。
李追遠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綁著的黑繩子:
這就,結束了麼?
好像,沒什麼感覺。
“好了!”
李三江站起身,走到李追遠麵前,低下頭,用牙齒加手拽,將三根繩子多餘部分弄斷,但李追遠脖子、手腕和腳腕上,依舊分彆留下了黑色繩圈。
“小遠侯啊,這三個繩扣今晚彆解,就這樣睡覺,明天吃早飯時我再給你剪掉。”
“好的,太爺。”
“嗯,你回去睡覺吧。”
“太爺晚安。”
“晚安晚安。”
李追遠站起身,剛走到房門口,就聽得身後“噗通”一聲,回頭一看,發現李三江正捧著腳摔在地上。
他先前是幫自己咬斷的繩子,剛剛應該是自己想咬斷腳腕上的繩子時,不小心摔了。
李三江雙腿翹起來交疊,一隻手枕在後腦位置,另一隻手對著李追遠擺了擺:
“還不快去睡覺。”
“哦。”
李追遠回到自己臥室,躺上床,先前還沒感到多困的他,一沾床,立刻就感到困意襲來。
他將薄被蓋在了自己肚子上,沉沉睡去。
隔壁。
“應該是成了吧?”李三江自言自語,“肯定是成了的,燈泡都閃了,總不可能是電路接觸不良。”
隨即,李三江又瞥了一眼被丟在地上的書,自我懷疑道:“不對,寫這書的人那會兒應該沒見過燈泡吧?”
但很快,李三江又找到了新的證據:“我在瞎想什麼呢,蠟燭都滅了,那肯定就是成了的。”
說完,李三江伸了伸懶腰,走到床邊躺下。
“哎喲,今兒個可真是累慘了哦,睡覺……睡覺。”
他今天乾的事兒可太多了,又是引屍又是撈屍再是畫陣圖的,年紀大了,真撐不住。
腦袋一碰枕頭,直接就打起了呼嚕。
不過睡著睡著,李三江就翻了個身,嘴裡囁嚅了幾聲後,眉頭漸漸皺起。
他做夢了。
夢裡,
他發現自己坐在一座白玉石階台上,周圍,是高聳的宮牆和恢宏的殿宇。
自個兒前方右側是門洞,左側則是一大片開闊地,一直延伸到水池和龍橋。
“奶奶的,這是故宮?”
李三江沒去過京城,自然沒來過故宮,但他在掛曆上和露天電影幕布上看過,這兒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麼?
嘿,自己居然會做這個夢,有意思。
李三江下意識想要摸自己口袋裡的煙,這不得來一根?
可手伸下去一摸,卻抓到毛茸茸的東西,低頭一看,自己腿上居然躺著一隻橘貓。
橘貓似乎剛剛在睡覺,被吵醒,有些不滿地翻了個身。
“滾一邊去。”
李三江將橘貓無情撥開。
橘貓落地後翻滾一圈站起來,不滿地對著他叫了一聲:
“喵!”
李三江不以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殘留的貓毛,然後重新拿出煙盒,抽出一根咬嘴裡,再拿出火柴,給自己點上。
恰好這時,斜前方傳來“吱呀……”沉悶的摩擦聲,應該是宮門被打開了。
李三江嘬了一口煙:“我記得聽人說去故宮得買門票的,我這會不會被查逃票罰款?”
隨即,李三江拍了一下自己後腦勺:“我他娘的在夢裡啊,買個屁的門票!”
美美的吐出一口煙圈,李三江得意地笑道:
“這真是劃算,人去個故宮得坐長途火車去京裡,還得買門票才能進,我這次夢裡就當旅遊參觀了。”
宮門的摩擦聲終於停止,前方,三個門洞內,傳來腳步聲。
“砰!”
“砰!”
“砰!”
沉悶、整齊。
李三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心裡納罕:這進故宮參觀還得排隊齊步走的麼?
但很快,
李三江整個人怔住了,因為三個門洞內,出來的不是遊客,而是三列身穿清朝官服頭戴頂戴花翎麵容慘白的人,他們按照同一個節奏,蹦跳而出。
“砰!”
“砰!”
“砰!”
李三江手裡的煙,不知何時已經滑落。
忽然間,他們全都停止了跳動,陷入靜止與死寂。
下一刻,
他們集體原地向左轉向,麵朝李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