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慢慢站起身,再次環視四周。
他是站在床上,卻又像是站在船上。
因為周圍,是漆黑翻滾的江濤,而江水裡,則漂浮著一具具屍體,屍體密密麻麻,如同望不到儘頭的稻田。
“太爺說,坐齋後我就能恢複正常了。
可為什麼,我還是做了夢。
而且,
還是這樣的夢……”
此時,江麵上好像是起風了。
風從那些屍體間穿過,帶來死倒身上獨有的屍臭。
比稻香,濃鬱無數倍。
李追遠站著看了很久,他甚至還走到床頭位置,用手撐著床欄看。
他不知道這個夢還要持續多久,自己好像也沒有主動醒來的辦法。
不過……
李追遠在床上坐下,將亂了的薄被整理,再整齊折疊,躺下,將被子蓋在自己肚子上。
嗯,
他準備睡覺。
……
“嗯……”
李追遠睜開眼,外麵的已經天亮。
他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整個人神清氣爽,精神飽滿。
李追遠不由疑惑,難道在夢裡睡覺,就是真正的深度睡眠?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像昨晚那樣的夢,他不僅不介意了,反而有點留戀。
畢竟,再恐怖的噩夢,經曆得多了,他也能習慣。
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身上脖子、手腕和腳腕上的黑線圈,居然自己斷了。
太爺說早上就能剪掉的,應該不礙事吧?
下了床,走到門口,推門前,李追遠閉著眼,開始深呼吸。
這是他從媽媽那裡學來的一個習慣,媽媽經常起床後,會站在衛生間鏡子前,很努力地做著深呼吸。
雖然哪怕是到現在,李追遠也不清楚這麼做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不過,在推開門,溫暖的陽光覆蓋在自己身上後,李追遠嘴角露出了笑意,仿佛昨晚的一切陰霾在此刻都煙消雲散。
端起臉盆和牙刷杯子,李追遠來到露台旁接了水,開始洗漱。
“小遠,洗漱好下來吃早飯。”劉姨在壩子上喊自己。
“好的,劉姨。”
李追遠下了樓,小木凳這次沒擺在屋裡,而是在壩子上。
木凳上此時已經擺著一碗白粥、一個鹹鴨蛋、一碟酸茄子和一碟醃薑。
“鍋裡還有粥,要不,我再給你拿個鴨蛋?”
“夠吃了,劉姨,謝謝劉姨。”
“謝什麼,這是劉姨的工作。”
李追遠有些好奇,太爺到底得給劉姨開多少的工資。
不過,想來太爺的錢是夠用的,雖然他過得很“奢侈”,但他進項也多,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子女,也不存錢,掙多少花多少。
“劉姨,我太爺出門了麼?”
“沒,還沒起呢估計是。”
“哦。”
李追遠開始吃早餐,他先將鴨蛋空頭對著木凳敲了敲,再順著裂紋剝開一個口子,然後拿在手裡,用筷子尖從裡頭挑出來吃。
快吃完時,看見距離自己二十米處的壩子東端,也擺出了方木凳小板凳,上麵也放了白粥和鹹菜。
昨天自己見到的那個小女孩被她奶奶牽著手走出來,坐下。
她今天穿著一件紫色旗袍,比小黃鶯的那件要保守太多,而且她旗袍上的繡紋也更精細豐富。
另外,她今天還換了一個發式,上麵還插著一根木簪。
這種穿衣講究,在農村裡很少見,尤其現在還是夏天,要知道,大部分男孩子都是穿著一條三角褲滿村跑。
劉姨又搬來一套方木凳小板凳,這次木凳上擺著一套茶具,她低頭對那位老奶奶說了些什麼,老奶奶擺擺手,劉姨離開了。
而老奶奶,則是蹲在女孩麵前,對她細語柔聲。
女孩坐在那裡,目光平視,和昨天一樣,她的眼裡好像就沒有其他人。
但老奶奶的勸說到底還是起了作用,女孩默默低下頭,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李追遠注意到她是夾一筷鹹菜兩口粥,再夾一筷子鹹菜兩口粥,頻率從沒變過。
老奶奶給她剝了鹹鴨蛋,想遞給她時,她停住了,身體,似乎也開始輕微的顫抖。
老奶奶馬上道歉,將鹹鴨蛋拿開。
女孩這才繼續用餐,還是一筷子鹹菜兩口粥。
目睹這一幕的李追遠,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人,那是他在少年班的同桌,他吃飯也是這樣,會把餐盤裡的菜和飯提前規劃好,多少菜配多少米飯,吃到最後,肯定是菜飯全部入口。
不僅如此,他走出教室走路一定要踩地磚格子角,如果哪天踩錯了,他會重新跑回教室,重新走出來,哪怕是先前要去上廁所,他也會硬憋著。
女孩吃得很快,吃完後,她放下筷子。
老奶奶拿出帕子,幫她仔細地擦拭嘴角和手指。
然後,她站起身,端起板凳,走回東屋。
還是那個位置,她放下板凳,坐下,腳踩在門檻上,目光平視前方。
老奶奶有些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然後站起身,坐到椅子上。
李追遠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不過和昨天不同,這次她主動招了招手,喊了自己:
“來,過來,讓我看看。”
李追遠走了過去,靠近後,似乎能聞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熏香味。
“奶奶好。”
“叫小遠是吧?”
“嗯,李追遠。”
“奶奶我姓柳。”
“柳奶奶。”
“乖。住這裡後,倒還是第一次見到其他小孩子,嗬嗬。”柳玉梅抬起手腕,掃了一眼那副鐲子,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不合適,最後還是將無名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摘了下來,遞到李追遠麵前,“來,奶奶給你的見麵禮。”
李追遠擺手:“不能要的,柳奶奶,太貴了。”
“假的,玻璃,當個玩具玩兒就是了。”
“不,我不能要。”
柳玉梅又往前遞了遞,催促道:“長者賜不可辭,辭之不恭。”
李追遠退後半步,沒伸手接,而是回道:“得問過我太爺。”
柳玉梅點點頭,將玉扳指放回口袋裡,沒再戴回手指。
“小遠啊,你念幾年級啊?”
“三年級。”
“成績怎麼樣?”
“還好。”
“你今年幾歲?”
“十歲。”
“幾月份的?”
“八月。”
“那比我們家阿璃大一個月。”說著,柳玉梅將目光看向坐在門檻後的女孩,“原本,我們家阿璃,也該上三年級嘍。”
隨即,柳玉梅神色黯然了一些,是啊,原本自己的孫女,也該和眼前的小男孩一樣,開朗健康,上著學。
“哦,對了,小遠,你住在這裡時,其它地方都可以去,就是彆去東屋,嗯,彆靠近阿璃,我們家阿璃啊,不喜歡外人靠近,害羞,認生。。”
柳奶奶說出了昨晚太爺給自己一樣的警告。
李追遠問道:“奶奶,阿璃是有自閉症麼?”
柳玉梅很是意外地看著眼前的小男孩:“你還知道這個?”
這年頭,大部分人連這個詞都沒聽說過。
“嗯。”
柳玉梅眨了眨眼,伸手牽住了李追遠的手,
問道:
“怎麼,你家裡有大人是研究這個的?”
嗯,他們研究的是我。
“我在報紙上看到過。”
“哦。”柳玉梅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
“柳奶奶,大城市裡有能看這個病的。”
李追遠很好奇,她們家不像是缺錢的,為什麼不帶秦璃去大城市看病,卻住在這裡?
“我們家阿璃,不是一般的自閉症,去醫院看醫生,沒用。”
李追遠有些不理解,去醫院沒用,難道住太爺這裡有用?
柳玉梅側過身,看向木凳上的茶具,問道:“喝茶不?”
“謝謝奶奶。”
見柳玉梅準備彎腰去拿熱水瓶,李追遠先提起來:“我來吧。”
“嗯?好啊,你來吧。”
李追遠打開茶餅,投茶、候湯、衝茶、淋壺、燙杯、出湯……
家屬院的老人們開茶話會時,都會把他喊過去負責泡茶,他也必須得去,因為還得在他們家蹭飯。
柳玉梅一直看著李追遠的動作,她忽然覺得,這孩子,很有意思。
“奶奶,喝茶。”
“嗯。”抿了一口茶,柳玉梅開口道,“以後泡茶的活兒,就交給你了,奶奶這裡啊,可是有不少點心。”
“好呀。”
這時,二樓露台上傳來動靜,很快,李三江走下了樓,他一臉倦色,精神萎靡。
柳玉梅微微側過頭,笑道:“怎麼,昨晚沒睡覺跑去做賊去了?”
李三江歎了口氣,比做賊還難受,他昨兒個在夢裡被一群滿清僵屍追了一整宿!
“小遠侯,你昨晚睡得咋樣?”
“太爺,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李三江長舒一口氣,看來,陣法確實成功了,自己遭點罪也值了。
劉姨給李三江端來了早飯,李三江正吃著的時候,遠處出現了李維漢和崔桂英的身影,他們拿著的是李追遠的換洗衣物以及零食。
先前擱家裡時,孩子都在,這些吃食每次隻能所有孩子一起分,現在李追遠住外頭了,剩下的就都提來了。
“小遠侯啊,住這裡要聽你太爺的話,不要給太爺添麻煩,懂麼?”
“奶奶會來看你,伢兒,乖乖的,想回來了,就跑回家看看,曉得不?”
“啪啪啪!”
李三江生氣地用筷子敲著木凳,罵道:
“漢侯,你這小子大早上來送東西,是不是就怕晚一點過來你叔我留你吃飯啊。
嗬,現在你了不得了,連陪叔坐下來喝杯酒都不願意了,見外了,生分了,不拿叔當家裡人了對吧?”
李維漢和崔桂英見狀,馬上上前安撫賠不是。
等把李三江安撫好後,他們才離開。
李三江將碗裡最後一點粥刮進嘴裡,用手背擦了下嘴,對站在身邊的李追遠道:“你爺爺這人,就是酸氣,一副多占一點彆人便宜晚上就睡不著覺的死樣子,我最氣他這個。”
他的田,本來就是給李維漢種的,誰知道這老小子後來居然還退租了。
“所以太爺您才願意讓爺爺給您養老呀。”
李三江砸吧了幾下嘴,這話真說到他心裡去了。
他清楚,等自己真的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時,李維漢不僅會照顧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不會給自己甩臉色。
他李三江瀟灑一輩子了,就算是晚年最後一程,他也不想受一丁點委屈。
但在小孩子麵前,李三江還是得擺個架子:“咋了,給我養老虧了他了,地是村集體的,可我這房子,這買賣,我存的那些東西,不都最後還是給他?哼,他虧不著。”
緊接著,李三江又摸了摸李追遠的下巴,繼續道:“不過我可不想我的東西最後還分給了你那幫白眼狼伯伯們;小遠侯,你乖巧點,多討討你太爺我開心,太爺立個字據,以後這些家當都直接給你好不好?”
“好啊,等我長大了,給太爺你養老。”
“哈哈哈哈,等你長大了,太爺我估計早不在了。”
但這話,聽得是真開心啊,透著一股子吉利。
李追遠想起昨天劉姨說的地下室,又想起昨晚在李三江房間地上看見的那本《金沙羅文經》,開口道:
“太爺,你地下室裡有什麼?”
“值錢的在一樓擺著呢,地下室裡的東西不值錢,都是些你太爺我以前撿來的破爛兒,還有彆人存在你太爺這裡的十幾箱子廢書,鬼畫符一樣的東西,看都看不懂。”
書?
李追遠眼裡亮起了光,那哪裡是廢書,那是自己的輔導資料。
他迫切地想要提升自己的學習成績。
“太爺,我能去裡麵看看麼?”
“啥?”李三江有些意外,“那些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您都說家當以後要留給我了,您說話不算數。”
“行行行,你要去翻就去翻吧,鑰匙在那門旁邊的布鞋裡,小心灰大,裡頭臟,我都好幾年沒進去過了。”
“謝謝太爺。”
正當李追遠準備去地下室探尋時,外頭小路上,又走出一道駝背的身影,是牛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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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叔,三江叔,我來求你來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李追遠的目光立刻就落在了牛福的駝背上,然後他馬上就又記起劉金霞的警告,馬上側過身扭過頭不去看他。
但也正因此,李追遠看見了原本坐在東屋裡頭一動不動如同雕塑般的秦璃,竟然挪動了脖子,目光看向牛福的後背。
她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