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喜事兒,新人忙碌,招待好親朋後,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在尾席坐下來湊合吃點兒,這很常見。
但從未聽說過,誰家辦白事兒的正主,還能親自下場摟席的。
李追遠這時才留意起先前自己和潤生往這邊走時,隔著老遠潤生就喊:“大爺,人家都收席了,咱也回家吧!”
當時自己隻覺得有哪裡不協調,卻沒往深處想,現在才反應過來。
正常情況下,見自家長輩正在桌上和彆人一起喝酒呢,怎麼著也得走到近前跟桌上其他人打了招呼後再把自家長輩領回家,隔著老遠就在那裡喊,則有些不把同桌人放在眼裡的意思。
潤生哥雖然性格憨直了些,卻也是懂禮數知規矩的,那麼他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在他眼裡,桌上就李三江一個人在喝酒?
李追遠看向一旁的潤生,見潤生已經背對著李三江,蹲下了身子,已經做好了背李三江回家的準備。
是的,確定了,潤生看不見那倆人。
按照以往習慣,李追遠下意識地也想裝看不見,但這種路徑依賴很快就被自己給否決了。
自己雖然沒和對方直接對話,可先前一路走到桌邊時的姿態,以及在太爺身邊站定後,側身麵朝同桌那倆人方向……其實都在無聲透露著,自己“看見”了他們。
這時候再裝傻,隻會顯得自己真是個傻子。
李三江這會兒又主動握住了李追遠的手,對同桌那倆人笑著說道:
“瞧瞧,我大曾孫長得多白淨,這一看就是個會讀書將來會有出息的種子。”
潤生都有些習慣了,自己這李大爺,每天都要誇好多遍小遠,現在喝了酒,更是不停地在誇。
豹哥點點頭,意味深長道:“這孩子,看著確實很聰明。”
今兒的主家,逝者趙興,也附和道:“反正,比我小時候看得機靈,我是讀書不行的。”
李三江樂得聽到這種誇讚,笑道:“哈,聽見了沒,小遠侯,在誇你哩!”
李追遠內心一陣無奈,他剛剛還想著如何脫離眼前這個局麵,沒想到太爺直接一下子把自己拉入酒局。
當下,李追遠也隻能裝作害羞地低下頭,麵露靦腆。
“來,小遠侯,坐下,再吃點。”
李三江雖然年紀大了,可力道卻依舊十足,要不然也撈不動屍更沒辦法背屍上岸,再加上他現在已經喝上頭了,李追遠拗不過他的手勁,被他強拉著坐了下來。
“來,小遠侯,太爺給你夾排骨,這個是你喜歡的。”
李三江一連夾了好幾塊糖醋排骨放到李追遠麵前的碟子裡。
邊上正等著的潤生有些疑惑地轉過身撓撓頭,不是小遠說要背大爺回家的麼,怎麼小遠自己還坐上桌吃上了?
要吃夜宵早說啊,自己從家裡帶點香出來也能上桌再吃幾口。
“小遠……”
“潤生哥,你在旁邊等我們一會兒。”
“好嘞,小遠。”
山大爺告訴過他,說小遠聰明,讓自己多聽他的話,潤生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所以他就乾脆背對著李三江和李追遠,蹲在了地上,揉著眼睛打起了嗬欠。
李追遠心裡也鬆了口氣,隻要事情還能有平穩轉圜過度的餘地,他就不願意直接冒險撕破臉。
要是實實在在的死倒就算了,以潤生哥的蠻力和經驗,不是不能上去拚一拚。
可現在的問題很複雜,麵前這兩位不是死倒,至少,他們沒有軀體在這裡,而且潤生根本就看不見他們。
那怎麼打,跟鬼打麼?
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糖醋排骨,送入嘴裡。
畢竟是貨真價實辦的酒席,和貓臉老太那次辦的紙人宴不同,李追遠是敢吃的,嘴裡咀嚼著。
隻是,這種環境下,再好吃的東西,也味如嚼蠟。
他這時候很擔心,豹哥會不會還記得自己。
“小遠是吧,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李追遠有些疑惑地看向豹哥:“有麼?”
李三江開口道:“怕是沒見過的,伢兒這是第一次回老家,還沒待多久,認不得多少人。”
豹哥繼續道:“是麼,就是細看下來,有些眼熟,昨天你去鎮集了,對吧?”
李追遠點點頭:“嗯,去小賣部買零食和文具去了。”
“哦,哪家小賣部?”
“鞭炮店隔壁的那家,我還坐在那裡邊喝汽水邊看人家打台球,看了好久。”
那家小賣部西隔壁是鞭炮店,東隔壁就是梅姐錄像廳。
李追遠故意避免提起錄像廳,一是怕刺激到李三江,畢竟李三江是知道昨兒個錄像廳所發生的事,加之現在又是醉酒狀態,一不小心就可能打開話匣子。
二則是李追遠在賭,賭豹哥昨天上那女的身時,隻是能操控她動作,並不能知道對方記憶,同時也在賭小賣部老板進錄像廳通風報信時,沒來得及說清楚事情,就直接嗨了。
李追遠覺得賭贏的成功性很大,因為要是豹哥知道昨天是自己報警的,他現在對自己的態度絕不會如此平靜。
頓了頓,李追遠繼續道:“嘿嘿,昨天還有個阿姨,想請我去隔壁坐坐呢,但我更愛看台球,而且,潤生哥當時把隔壁老板娘送衛生院去了,讓我在原地等他回來,再帶我一起回去,我得乖乖聽哥哥的話。
是吧,潤生哥?”
“啊?”潤生正用右手指甲清理著左手指甲,“嗯,對的。”
他隱約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不對味,自己和小遠在一起時,雖然自己年齡大,但每次拿主意都是以小遠為主,怎麼小遠這話聽起來,自己才是那個說話管用的大哥哥?
咦,不對,小遠到底在和誰說話呢?
“小遠,你……”
“潤生哥,你安靜一會兒嘛,等再坐一會兒我們就回家了,不要吵不要說話。”
“哦,好。”
潤生聽話地繼續摳指甲,不再說話。
豹哥說道:“那就對了,我昨天在那家小賣部裡買了一包煙,應該是在那時見過你,但你大概是不記得我了。”
“唔……”李追遠微微低頭,略帶歉意地說道,“我那時應該看打台球看得入迷吧。”
看來,豹哥的確不知道是自己報的警,而且看他這個樣子,似乎也不記得送他去衛生院的潤生。
是因為那時候他還昏迷著,並沒有死麼?
可豹哥應該是在衛生院死亡後,亡魂從衛生院裡出來走到錄像廳的,他在衛生院裡也沒見到潤生?
李追遠回憶起潤生說過,他當時想走來著,卻被衛生院工作人員攔住了要他出醫藥費,他後來實在沒辦法,才去梅姐病房外等梅姐蘇醒,所以這就錯開了?
豹哥又問道:“我剛聽你說,把人送衛生院去了,她怎麼樣了?”
“醫生說沒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哦。”
李追遠留意到,豹哥看向自己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
這也是自己先前故意提起潤生送梅姐去醫院的目的。
其實,眼下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現在能看見他們,這是一個巨大的破綻。
但同時,這個破綻因為李三江在這裡,又似乎可以遮蔽過去,因為是李三江最先看見他們且和他們喝起酒的。
而李三江的身份又有些特殊,撈屍人,擺渡陰陽,本就具有一些特殊性,不僅是活人會找撈屍人幫忙,其實亡者也會。
《江湖誌怪錄》裡就有過類似的記載。
至少,目前為止,無論是豹哥還是趙興,都沒對自己能看見他們而表示出驚訝。
連潤生,也在自己遮掩下,處於“如見”狀態。
“嘶……嘖!”
李三江又是一杯酒入喉,抹了一下嘴後,拿筷子夾起一口菜壓了壓。
李追遠默默歎了口氣,自己在這裡小心翼翼絞儘腦汁地縫縫補補,自家太爺卻吃喝得正起勁。
趙興開口問道:“今天的菜怎麼樣,滿不滿意?”
李追遠低頭繼續吃起排骨:“好吃。”
李三江點了點頭,說道:“你們老趙家是厚道人,這席麵上的菜,是真不賴。”
李追遠猜測,太爺應該是把趙興當作趙家某位侄子了。
“那就好,大家能吃好喝好就行,就怕辦得不好,怠慢了大家。”
趙興臉上露出了笑容,隻是他麵色本就蒼白,搭配上笑容,就更讓人瘮得慌。
李追遠又夾起一塊鹹肉,在碟子上蘸了蘸,放入嘴裡。
桌上現在也就冷盤還能吃了,其它菜都涼了。
不過,這位主家還真挺在意席麵評價的。
其實,白事兒上的酒席,但凡是原本該躺在那裡的主家親自爬起來詢問,估計沒人敢說席不好吃。
豹哥開口道:“要不是知道你這裡席好,我能趕緊跑來吃麼。”
趙興笑道:“行了,過兩天我不還得去你那裡吃席麼。”
豹哥應了聲:“嗯,不過我家席麵肯定沒你家好,你老趙家是做大買賣的,我家那隻是小買賣,平日裡除去開銷,沒多少剩餘,不過你來了,我肯定也會像你今天這樣,好好陪你。”
趙興擺擺手:“吃喝什麼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這個氛圍,咱倆這關係,就不用講究那些客套了。”
李追遠又夾起一筷涼拌菠菜,這種死後互相邀約對方去吃自家席的交流,還真挺新奇。
不過,自己該怎麼以比較自然的方式來結束這場酒局?
另外,他們倆現身和太爺喝酒,到底是因為寂寞了,還是有事情?
李三江看向豹哥:“咋了,你家也要辦事兒了?”
“嗯,快了,等我老婆身體好些,就要辦起來了。”
“那你這樣不行,老婆生病了,你還留這兒喝酒喝這麼晚,不該回去照顧人家去麼,也忒不負責任了。
再說了,辦席這種事,麻煩得很,你老婆既然病了,那肯定就得你來主事,躲不得閒的。”
李追遠馬上點頭附和:“我生病時,都希望有人陪著我的。”
豹哥無奈地搖搖頭:“我做了對不起我老婆的事,她的病也是被我氣到的,所以啊,我現在回家不合適。算上今天,再在外麵躲個六天,等到了第七天再回去,那時候,她也該消氣了。”
“嗬嗬。”李三江用筷子一指豹哥,“你們這幫年輕人也真是的,要麼彆結
婚,結了婚就彆再出去瞎搞嘛。”
“叔教訓的是。”豹哥拿起筷子,在手裡翻轉著。
李追遠察覺到,豹哥生氣了。
作為鎮上的混混,哪能允許彆人這樣指著鼻子教育自己,擱以往,甭管你是老是幼,早直接動手教訓了。
可現在,他在忍。
趙興主動接過話茬:“我說叔……”
“呸,你個伢兒才多大,看起來至多也就二十吧,也叫我叔?”李三江手指指向靈堂,“這老趙,也就隻夠著喊我一聲叔,這還是我不跟他計較呢,你年紀和這今兒走的正角兒,差不多大吧。”
見李三江扭頭去看靈堂上的遺照,李追遠生怕暈乎乎的太爺瞧見後,意識到桌上這位燈下黑的是誰。
他趕忙拿起酒瓶給太爺倒酒,且故意將酒倒滿後溢出。
“哎哎哎,夠了夠了,可惜了,糟蹋酒了。”李三江視線被迅速拉回,一邊扶好酒瓶,一邊低下頭對著酒桌塑料紙上溢出的那灘酒水就是“吸溜”一口。
“是我手抖了,太爺。”
趙興和豹哥對視一眼後,重新改口:“大爺,我們哥倆,想求您一件事兒。”
“先說說看。”
“石港鎮上的老蔣,欠我們哥倆一筆賬,一直拖著不還。”
“老蔣?”李三江輕拍自己的前額,努力透過酒勁讓自己去回想,“聽著有點耳熟啊,啊,是石港鎮上開唱歌房和浴室的那個老蔣麼,這家夥在那一帶老有名了,聽說早年是做土方生意起家的?”
“對,就是他。”
“那可就難辦嘍,他欠你們錢,你們乾嘛自己不去找他要啊,有欠條麼?”
“我們這不是被他抓著把柄麼,還真不方便去見他。”
“哎,這樣的事,我可管不了。”李三江趕忙搖頭,“咱也不是啥大人物,就一河裡撈漂子的,哪幫得動這種事。我要有這能耐,至於現在還出來接活兒麼,不早在家躺著享福了。”
“他家裡池塘中央有一口缸,缸裡有一塊大太歲,是他很多年前從河裡撈上來的,就因為被他騙著吃了那東西,弄得我們哥倆現在很難受。
不敢去找他不說,還得繼續在他手底下做事。”
“啥太歲喲?”李三江聽得雲裡霧裡,“是毒藥麼,他給你們倆喂藥了?”
“我們隻求您,能幫我們把他家那缸太歲給毀了,是燒是拿是埋是丟,都可以,隻要彆讓那一缸東西繼續留他家。”
“我說,你們到底在說啥?這不是讓我去偷東西麼?我這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哪能去乾這種事,你們找錯……”
趙興從桌下,一遝一遝地不斷掏出大團結,總共掏出九遝。
每一遝錢都是嶄新的,用白紙捆著。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李大爺,您隻要答應幫忙,這些錢,就都是你的了。”
李三江端著酒杯的手,已經在顫抖了,要知道,他當初可是為了錢,在明知牛家有臟東西卻依舊拖著受傷的身子去了的。
隻是這次,哪怕喝醉了,李三江也依舊強行低下頭來,同時將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擲地有聲道:
“不做!”
緊接著,李三江用手不斷拍打著桌麵,罵道:
“兩個瞎了眼的小逼崽子,就以為你家爺爺是那種為了錢就願意去做偷雞摸狗事兒的人麼,呸!”
豹哥和趙興都是一愣,隨即二人臉上開始浮現出青色,這是發怒的征兆。
周圍的空氣,也冷了下來。
連在旁邊蹲著幾乎睡著的潤生,也不由打了個哆嗦。
李追遠開口問道:“那老蔣,犯過什麼事麼?”
見二人將目光投向了自己,李追遠解釋道:“我是想幫我太爺,問問清楚。”
趙興搖了搖頭,他不知道。
豹哥說道:“我見過,那口缸子下頭的池塘淤泥裡,埋著一個人,是老蔣的仇家,姓周。”
“啥,還殺人咧?”李三江聽到這話,酒意立刻消去了一點,不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你他娘的讓我去殺人犯家裡偷東西?”
趙興看向豹哥,問道:“你什麼時候見過的?”
豹哥回答道:“因為是我幫他埋的,老蔣說屍體埋在那兒,能滋養太歲。”
趙興詫異道:“原來,你老早就幫他做事了,你不早點告訴我,要不然我也不會那麼慘。”
豹哥冷笑一聲:“你忘了麼,我們是前後腳走的。”
“也是,還真忘了這茬了。可惜了,我這家當啊。”
趙興很是惋惜地看向四周,他家裡條件好,自家爹有本事掙錢,所以他本可以繼續享受生活,哪天玩夠了,想正經娶媳婦兒了,十裡八村的還真沒他爹拿錢砸不下來的親事。
隻是,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為他爹太會掙錢了,才導致他這個福薄之人,過早消受不起。
李三江正準備再說些什麼,卻忽然胃裡一陣翻騰,側身開始吐了起來。
李追遠幫他拍著背,餘光則繼續關注在豹哥和趙興。
豹哥催促道:“答不答應,快點給句準話,看在我老婆麵子上,我不想讓你太難看。”
李三江剛吐完,歇著氣呢,聽到這話,不解地問道:“我和你老婆有什麼關係?”
問完,李三江又開始吐了,這次吐得比先前更厲害,整個人都躬著身子,側躺在長凳上。
李追遠繼續給李三江拍著背,說道:“能幫我們就儘量幫,錢就不要了,做不成也不賴我們,行嗎?”
這時,原本還勉強能算有個人樣的兩個人,此刻忽然全部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麵色鐵青,皮膚上顯露出一塊塊的屍斑,那雙眼眸,更是徹底被白色所填充。
他們嘴唇快速開啟又快速閉合,像是在說話,卻聽不清楚聲音。
李追遠努力想去再聽一點有用的訊息,哪怕是威脅的話語,可事與願違,他真的半點都聽不懂,隻覺得耳朵邊像是有無數隻蒼蠅在“嗡嗡嗡”。
這是怎麼回事?
剛剛不交流得挺好的?
是他們出了什麼問題,還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
“啪!”“啪!”
兩雙筷子整齊插在了二人麵前的飯碗上。
二人嘴巴還在不停快速抖動,依舊什麼都聽不清楚。
可一眨眼,二人就站起身;
再一眨眼,二人就離開了座位;
第三次眨眼時,二人就離開了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