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四十三 ......(1 / 2)

這一年, 江左大旱。

從仲夏到仲秋,整整四個月,滴雨未下。太陽烈得驚人。

昔日豐美的大澤, 爛泥都被曬得硬邦邦,連泥窩裡深藏的魚籽也癟了。

連片田地乾裂,莊稼枯死,糧食顆粒無收。

數不清的百姓流離失所,變成了流民。

天飛黃沙、樹死道路。樹皮都已經不見了。

地上連根草都看不見。所有綠色的能咀嚼的東西, 都被人們拔食一空。地上的土也有人挖起來吃了,說是“觀音土”。

山,一座又一座的山,被饑餓的人們犁了一遍又一遍。山上的野獸都被吃乾淨了。

連老虎都無法麵對成群結隊、餓得兩眼發光的人們, 匆匆逃離,不知所蹤。

家裡還有餘糧的大戶富人們,乾脆築起高牆, 聚族而居,招攬家勇, 龜縮在堡壘一樣的房子、莊子裡。他們組織族人拿起棍棒刀槍弓箭, 在角樓上、牆下,日夜巡邏。

因為在他們築起的高牆之外。有眼睛綠得像狼一樣的“僵屍”們在遊蕩。

他們的皮鬆鬆垮垮的蕩在骨頭外, 麵容深深凹陷。宛如骷髏。

他們的骨頭,因為過度的乾旱饑渴, 脆的就像樹枝一樣,不慎跌倒,就可能摔斷自己的大腿骨。

但這些餓的宛如僵屍一樣的百姓,卻從四麵八方不斷向堡壘逼近、逼近,逐漸將其包圍, 不斷地嘗試著翻越高牆,又不斷地被堡壘內的家兵、地主族人的棍棒、刀槍所驅趕,殺死。

許多人從牆頭跌落,摔斷了手腳,或者乾脆再無聲息。

即使如此,嘗試翻越塢堡,希望進入其中破門取食的流民,依然源源不絕。

大多數的堡壘,經過了幾個月的時間之後,牆壁之下已經積累了厚厚一層屍骸。

都屬於試圖翻越高牆的平民。

還有一些幸運兒成功地翻過牆壁,進入了堡壘之內。

但,餓得皮包骨頭的他們,根本不牆內人的對手,很快就被“處置”了。

於是,每隔一段時間。堡壘內會定時向外清出屍骸,打掃周邊。

時局越來越惡劣。

路邊反而隱隱會飄來肉香。

每當肉的香氣飄過牆,飄到堡壘內小孩子的鼻子裡。

不懂事的小孩子就滿臉陶醉地叫起來:“媽,媽,我聞到肉的香味了。有人在吃肉,堡外有肉吃!”

每當這時,他們的父母就驚恐萬分。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厲聲:“不準胡說!”並將小孩子驅趕回房。

隨著肉香飄散,堡壘的巡邏隊,定時清理一些屍骸時,總是發現牆外,聚集著大片蓬頭垢麵的百姓。

他們遠遠的等著,望著,像一片禿鷲。

明明連土都挖出來吃了,這些流亡平民的臉上,這幾日卻罕見地有了幾絲紅潤。

隻是,他們的神態,卻從麻木,漸漸至於詭異而癲狂。

那些屍體被拋出來時,隻要骨頭上還有沒有爛完的肌膚筋肉的,就會被這些“禿鷲”哄搶一空。

牆外的肉越來越香。

小孩子們、老人們、婦女們,堡壘內那些弱者,那些被老爺、族長分配的糧食最少,餓著肚皮的弱者們,越來越忍不住了。

每當肉香飄過牆壁時,就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遙遙地聳著鼻子。但喉嚨裡又忍不住泛起一陣陣的惡心。

隨著大戶的糧食越聚越少。能保持著基本體格的人,逐漸縮小。最後成了核心的幾家。

其他人的臉色日益暗淡、身材也見天地瘦弱。能分到的米麵從糠糟,到清湯寡水,再到根本數不出幾粒。

於是,漸漸地,堡壘內也有人開始失蹤,高牆之內,一場又一場反叛在湧動。

直到,從某一天開始。

堡壘之外,又聞不到肉香了。甚至根本聽不到人類走動的聲音了。也再沒有人會去攀爬高牆了。

堡壘的大門可以隨時打開。因為牆外已經沒有能走動的人了。

抬眼看去,目之所及,道路荒野,全是精光的白骨。

堡壘之中,也安靜異常。

殘存的極少數人打開堡壘,愣愣地,被冰冷的雨絲,濕了凹陷的臉頰。

春天,到了。

春雨,重新落下。

大旱結束。

而最終,輕飄飄地落在史書上,不過占了邊角的短短一行六個字:

“歲大饑,人相食。”

雞,叫了。

東方已白。

萬戶同夢。

江左的百姓們在睡夢中醒來,卻大都惶恐難言,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彼此對望,看到尚未化作白骨的伴侶,尚未在鍋中沉浮的頭顱,尚未化作羹湯的幼兒,抱頭痛哭。

江左有數郡,都是魚米之鄉、富足安穩。

這一年,卻在進入仲夏之前,數郡從王公貴族,到平頭百姓,一起做了大旱來臨、天下大饑、餓殍遍地,人相食的噩夢。

一人之夢,可笑。

一家之夢,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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