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七十七 湖畔(八)(1 / 2)

她話音落下, 空無一物的戲台上漸漸顯出若乾人形,卻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們或抱琵琶,或拿鼓、嗩呐、蕭、笙等樂器。站在正中的,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 麵部彩妝未卸, 定格為一個掩麵而泣的動作。

他們也是孫翠蘭之死的目擊者。

當這處穩定、真實的存在現身時,仿佛最後一塊空缺被補全, 天上的冷月, 屋脊的神獸、槐樹、水井,戲台, 似被無形的繩索串在一起。

從天上飄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獸張開石頭口舌, 將銜著的石珠吐出。

槐樹搖曳光禿禿的枝頭,最後一片葉子落地。

水井中蕩出一縷水霧。

戲台上, 青衣深深一歎, 將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葉子、水霧, 各化作一屢炁。青衣的水袖裡,也抖出了一縷炁。

五縷炁彙聚在一起, 竟拚成個透明的,但邊緣隱隱泛著光,勾勒出大致形體的小人兒。

李秀麗驚訝萬分地將它捧起, 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但神韻絕類孫翠蘭。

隻是與水井裡戾氣的紅衣厲鬼相比, 它顯得十分安靜, 坐在少女掌心, 竟然還有極重的憂鬱之態。

最奇異的是,它透明的身體內,有一團小小的光影。細辨, 是小女孩時期的孫翠蘭的模樣。

白鶴說:“凡人在陽世所行所經所思,必有痕跡留於幽世。這就是孫翠蘭生前最後行經唐家時,折射在幽世的痕跡。”

話音剛落,透明小人版孫翠蘭突然跳下李秀麗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側門,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斷唉聲歎息。

少女見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樣子,忍不住手癢,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側門,仍舊是走□□一,猶豫徘徊的模樣,軌跡與方才一模一樣。而且,它體內的光影開始變動,出現了一個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邊的情景。

白鶴眼前一亮,對李秀麗道:“道友,不要乾擾它。它是在重複生前的行跡!這恐怕就是孫翠蘭之死的真相。”

“我們應該立即將‘厲鬼孫翠蘭’與‘唐家怪物’都喚出來,讓他們也親眼見證這一幕!”

李秀麗拍手道:“這簡單,讓我來!”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區會死人,早就挨個錘爆這些怪怪叨叨的家夥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彈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無風自動,竟然被操縱著,將紅衣厲鬼裹在水球裡,硬生生從井底拋了出來!

厲鬼“孫翠蘭”正發懵時,它蠢蠢欲動的黑藻頭發,被少女一腳踩住,竟掙脫不得。想變成尖刺紮穿少女,卻猛然挨了一劍。

它沒被紮穿。

但它的頭皮被削禿了一截。

頭發是厲鬼怨氣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幾分。

李秀麗手上用力拽著鬼魂的黑發,拿著寶劍在它頭皮邊比劃,威脅道:“不想被我剃成禿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們,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給我叫醒!讓它們都到這邊來!”

紅衣厲鬼感受到蒲劍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驅使黑發。

黏膩的滴水黑發從井中爬出來,飛快地蔓延向整個唐家,鑽入每個房間的門縫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間裡頓時都響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裡的怪物們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築飛快地變幻位置,跳躍空間,朝主院逼來。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獸注目之下,它們隻能在外側徘徊,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孫翠蘭再次動了。她緩步走向井邊。

怪物們憤怒的吼叫聲慢慢低了下來,紅衣厲鬼蠕動的黑發漸漸安靜。雙方都發現了這個孫翠蘭。它們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進唐家的這一夜,熱熱鬨鬨的喜宴中。

作為新娘的孫翠蘭卻悄然從新房裡轉了出來。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應與丈夫交歡共醉的瓊漿,帶著醉意,孤零零一個人走到井邊。

月光光,照人間,也照著她無助的滿懷心事。

她身上穿著嫁衣裳,披紅掛綠,將予唐家大少爺為妾。

井中映著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滿皎潔的月光。

小時候,她與青梅竹馬的鄰家子一起撈月亮。

長大後,她與鄰家子,也曾在這樣的明月夜,坐在河邊。

他說:我家貧,我們買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說:那就舀一碗映著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愛意比酒濃。

一片葉子落入井中,擾了粼粼銀光。

槐樹無言,佇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顆槐樹。

小時候,她與妹妹都調皮,曾一起爬上槐樹,去摘槐花。

長大後,妹妹躺在床上,因饑餓而皮包骨頭,再也爬不動樹。

父親與鄰家子都無錢賄賂裡正,也交不出租稅,明明已經服過役,還是再被官差帶走,頂替富家子。

他們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總有數不儘的活要征發民夫。

父親在越王的礦山裡,活活累死。鄰家子脫下身上最後一件麻衣,蓋在父親身上,讓同鄉帶著屍首回來。

母親看到父親屍首時,一頭栽倒田邊。

她從稻田拔出沾著汙泥的腳,奔向母親。

江南無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連原本的荒山,都已經被大族圈走,不許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開荒墳。

父親、母親都被她埋在了家後的槐樹下。

孫翠蘭靠在井邊,抬起頭,看著屋脊上威嚴的神獸。它鎮宅驅邪,慈憫下視,總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麼能如它這樣永恒?

她餓,她太餓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歸。

她拚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頂不動沉重的犁。

妹妹隻能喝稀粥,病勢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還有一張可稱秀氣美麗,曾被村裡人羨慕的臉。

院子裡空蕩蕩的戲台,白日剛演過新編的喜慶戲,仿佛是她與唐大少爺的初遇。

一個鄉下姑娘,低著頭去送漿洗好的衣裳,接幾枚可憐的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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