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理來說, 崔父作為縣令,應當是居住在縣衙當中的,然而崔氏畢竟是京城世家, 崔父四年前選擇退到長州縣任職當月,立即在城南購置了一座三進的府邸。
廊橋飛虹,水榭亭台, 嶙峋假山, 奇珍異草。
跨過正門、外儀門兩道欄檻, 穿過抄手遊廊, 前院正廳的院中有一荷花池,紅鯉在粼粼池水中遊動, 路上可見家仆侍弄花草、打扇喂魚。
府邸結合了江南園林特色,但整體又蘊含著京城的十足氣派來。
水鵲不太明白, 崔氏就兩個人在長州縣,一個崔父一個崔時信, 至於住三進的府邸, 讓二三十個家仆伺候嗎?
如果不是崔時信在前頭領著路, 叫他自己走,他真的要迷路了。
回廊七轉八彎,令人頭暈眼花。
崔時信招手,喚一旁擦拭湘妃竹簾的家僮去取身衣衫來,“就半月前沈記成衣鋪送到府上來的,四合團鶴鹿同春紋那件。”
過了長長的抄手遊廊,才進到西側院,除了內院正廳最大的屋宅,正是崔時信在住。
他早早打發了幾個欲言又止的同窗,揚言來日再聚。
麵不改色地領著焉耷耷的水鵲進到西側院的臥房裡。
臥房的金嵌玉鈿屏風, 後麵恰好容留了寬敞足以換衣的空間。
家僮將崔時信吩咐的衣衫捧在手中進來,崔時信下頜一抬,他便懂得了,衣衫遞給水鵲,“公子,取來了。”
崔氏好擺宴,和崔時信交好的幾個同窗時常年節到這座府邸做客,但水鵲是個生麵孔,家僮沒見過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稱呼,便也稱一聲公子了。
水鵲猶疑地盯著那身衣衫。
這件……不是那日他和男主逛成衣鋪沒買下的嗎?
而且,尺寸也不合崔時信的,他怎麼反而買了?
崔時信臉色不太自然,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信口胡謅道:“我有個表弟,年節偶爾來長州探望,這是為他準備的新衣,還沒穿過。”
“今日是我家畫舫害你落水,賠禮道歉送你了。”
他說著,自己都相信了。
怎麼?
齊朝槿都有個遠房表弟,難道還不許他也有一個麼?
水鵲:“噢……”
古人親緣關係真是和睦啊。
他沒有多懷疑。
趿拉著崔時信在畫舫上借予他的雲頭履,抱著衣衫到鈿屏之後。
要換的羅衫先掛在鈿屏上。
崔時信盯著那羅衫,不知怎的,臉上一燙。
那平素都是他換衣衫的地方。
空氣中響起外衣脫下而窸窸窣窣的動靜。
過了一會兒,小郎君卻俏生生地懷中抱著半濕的外衣,從鈿屏後探出半個身子來,麵露難色,猶猶豫豫道:“崔三公子……我沒有乾的褻衣褲。”
崔三腦袋轟轟然的,反應了許久,才急急忙忙道:“哦哦,是我思慮不周。”
“竹子!再取套乾淨褻衣褲來!”
他提高音量,後仰頭對臥房外的家僮吩咐道。
竹子再遵從了吩咐,回來時捧著衣物,弱聲答:“公子,家中乾淨褻衣隻有你的尺寸的。”
現在再到坊市買,回來水鵲衣衫都乾了。
隻好讓他先穿這身了。
水鵲在屏風後抿緊唇,崔時信手長腳長的,和齊朝槿差不多高,衣袖和褲腳他得挽了再挽,才堪堪合身。
因為料子精細,所以哪怕挽起來也能夠薄薄地貼合身軀。
外麵再罩上輕煙羅長衫,看不出來什麼異樣。
他又趿拉著崔三的雲頭履出來。
崔時信盯著他的腳瞧,神色怔怔的。
雲頭履是他在畫舫留著備用的,尺碼當然和水鵲的不同。
這人的腳似乎比他小上許多,腳後跟粉潤,踏不到實處,走起路來就噠噠噠的。
水鵲走得可辛苦,嘟囔道:“你可要記得賠我一雙新鞋。”
崔時信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換衣,手中的折扇輕敲掌心,“記著了,到時送到齊二家裡。”
正說著齊二。
西側院匆匆跑進來另一個家僮,額頭沁汗,應該是從正門一路跑過來的。
“公子,齊二公子上門拜訪。”
話音剛落,齊朝槿便從後麵大步流星走來了。
因為知道是崔時信的同窗,倒也沒人敢攔住他。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見水鵲安然無恙才送了一口氣。
水鵲臉色一僵。
齊朝槿自己來就好了,做什麼還把他丟在小舟上的鞋也提過來!
那他訛人給他買新鞋不是穿幫了嗎!
神色緊張地瞥了崔時信一眼,轉而強行揚起嘴角,裝作高高興興的,上前抱住齊朝槿的手臂,道:“齊、齊郎待我真好,還給我買了雙新鞋子來。”
齊朝槿不明所以,啟唇要說話,水鵲捂住他嘴巴,細聲小氣道:“齊郎不必說了,我都懂得。”
等齊朝槿沉默,他彎腰脫了雲頭履,換上齊朝槿從荷花蕩一路提過崔府來的皂靴。
崔時信看兩個人情意綿綿,眉頭皺得要夾死蒼蠅。
他的雲頭履哪裡比不上這皂靴了?
有情飲水飽?
他心煩意亂,揮揮手道:“我還要換衣衫,就不招待你們二位了,請自便吧。”
分明剛剛還抱著要留水鵲吃飯的心思,齊二一來全攪和了。
齊朝槿眸色深深,隨後半闔眼,“不叨擾崔三公子,我和水鵲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