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下巴白皙乾淨,偏窄。指腹卻能摸到肉眼看不見的粗糙,那是少年人隱於膚下的胡茬。
有些紮手,陸鳶鳶的手指往回縮了縮。
在旁人看來,這動作卻顯得曖昧和輕佻,像是在故意勾動、摩挲他的下巴。
段闌生的眼睛睜圓了些。
陸鳶鳶驀地停手,慢吞吞地吸了口氣,裝作無事發生,開始用熱乎乎的雞蛋在他頰上滾動。由於很燙手,她不得不雙手交替著來推雞蛋,還得往指尖吹氣,來讓自己好受些。
寒冬臘月,屋中炭火靜靜燒灼。
空氣很安靜,她的氣息輕輕拂在他麵上,杏眼低垂,盈著一泓粼粼秋水似的光。
等雞蛋逐漸變涼,陸鳶鳶才停下來,抬眼,發現段闌生一直在默不吭聲地看她。
陸鳶鳶的手指蜷了蜷,若無其事地挪開目光,退後一步,笑著說:“好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生活瑣事,隻是小小的插曲。接下來,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前往瀘州。
如係統所說,一月份剛來臨,去瀘州的路就通了。
瀘州之行的起因,是豆丁版的段闌生看到了船上的範深。陸鳶鳶旁敲側擊,發現識海已經給段闌生修改過這段記憶了。
在如今這個少年段闌生的認知裡,他的確是在年前見到範深的,也是在那時決定去瀘州的。不同的是,那時的他已經是個大人,而不是小孩子了。
既然打著尋找仇家的目標,自然是越快出發越好。
兩日後,兩人便輕裝簡行,踏上了去瀘州的路。隻是,沒有仙器輔助,純靠車馬和船隻來輪流運載,這段路程的耗時,比陸鳶鳶預計的要長得多。當他們抵達瀘州時,麵板裡的沙漏上端就隻剩下1/10的沙子了,時間很緊迫。
瀘州比他們待的那個不知名的小鎮要繁華得多。夜幕降臨,渡口還有不少船隻進出。
兩人坐了幾天船,有些疲累,來到渡口附近的一家茶館,打算吃些東西。
才剛坐下,他們就聽到鄰桌的人在議論最近發生的一起山匪殺人案。
“嘿,我早就看那個範深不順眼了,讓他成天欺男霸女的,死得好啊!”
“聽說那夥劫財的山匪把他和他的家奴都砍死了,屍骨一並丟進深山,大概是被熊羆或什麼猛獸吃了吧,最後隻找回來一顆頭。”
聽見中間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段闌生眼神一寒,驀地回頭。
聽到範深的死訊,陸鳶鳶倒是不意外,因為她已經提前知道這家夥沒有好下場了。隻是沒想到,線索來得這麼輕易。他們還沒製定行動計劃,線索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係統:“因為這是初級副本最後的考驗,不可能從一開始難到最後。”
陸鳶鳶:“我其實沒覺得前麵有多難。”
係統:“那是因為你意外進入了段闌生的識海。要知道,這個識海困境,本來是給五六歲時的段闌生安排的。試想一下,第一關,他要在凍僵的情況下,頂著黑暗與恐懼,走出那片沒有邊界的雪原——因為你看見了識海的破綻,循著白光,你們才跳過了迷路的步驟,直接找到了出口。第二關,是他如何以狐狸的形態,在人類的小鎮裡存活下去,化人後又該怎麼生存。第三關,是他怎麼避開人販子和修士的注意,順利到達瀘州。這三關已經足夠困難,足以將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困在識海裡,讓他遲遲找不到心結所在。”
陸鳶鳶喃喃:“這麼說,我是誤打誤撞地幫了段闌生一把,加快了進程。”
係統:“正解。準確來說,不止一把。”
既然線索來了,就打鐵趁熱吧。陸鳶鳶轉過去,朝鄰桌一拱手,搭話道:“兩位兄台,你們剛才說的山匪殺人是怎麼一回事?”
鄰桌兩名男子不明所以地看過來,目光先被一個仙姿佚貌的少年攫住,齊齊一愣。又見陸鳶鳶張口就在向他們打聽本地有名的惡霸,頓時有些警覺:“怎麼,你們認識範深?”
陸鳶鳶露出憤怒的神情,拍桌胡謅:“沒錯!實不相瞞,那姓範的騙了我們很多錢,我們是來追債的。”
兩名男子聽到他們是範深的仇家,神色緩和許多,還從自己桌上抓了把瓜子來分給他們,滔滔不絕地分享起了情報。
段闌生:“……”
“那姓範的以前是個小貨商,不知碰到什麼機緣,老婆孩子在山裡死了,他倒是走了大運,發了筆橫財,成了瀘州有名的惡霸,強搶了不知多少良家女子。”年輕些的男子冷哼一聲,嘴皮子碰了碰,呸出一枚瓜子殼。
他的友人接著說:“虧心事做多了肯定有報應。這不,他半個月前就被山匪殺了,這消息昨兒才傳回瀘州。你們要是想找他要債,恐怕遲了。不過,他家裡應該還有些值錢的東西,你們現在去搬,興許還能挽回一點損失。”
陸鳶鳶與段闌生對視一眼,問出範深家的地址,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據那兩名男子所說,範深住在城西一座大宅裡。遠遠地,陸鳶鳶就看到宅邸牆內火光衝天,而且,越是接近它的大門,四周的風景就越是扭曲,仿佛走進了一幅抽象派畫家的畫裡,除了腳下的土地還能踩實,周遭的牆壁、樹木、天空、火灰……都在扭曲地蠕動著,溢出黑煙。
陸鳶鳶心跳加速,看見了曙光。
看來他們沒找錯地方。這裡就是離開識海的關鍵了!
識海的主人已經找到這兒了,離出去還有一步之遙。欲色鬼的力量開始消減,沒法再繼續維持精妙的騙局了。
但這時候還不能鬆一口氣,反而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因為站在幻境湮滅的邊緣,博弈進入最後階段,欲色鬼一定會用儘一切辦法去阻止段闌生走到終點。
“闌生,我們進去看……”陸鳶鳶說著,一轉頭,心臟一沉。
與她並肩而立的少年,好像已經進入了淆亂狀態,仿佛有千根針紮入大腦,他痛苦地用掌根捂住太陽穴,下一秒,驟然跪在地上,幻化成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
不是識海裡那個被陸鳶鳶養過的他。而是沒有任何人幫助的、真實存在過的那一個無能為力的他。
作為識海的外來客人,陸鳶鳶無法與段闌生感同身受。可憑借肉眼,完全能看出他此刻的煎熬——瘦小的孩子雙手捂住頭,跪蹲在地上,眉骨有挨過揍的青紫瘀痕。
大腦裡有兩股意識在撕扯,太疼了,他哆哆嗦嗦,唇瓣發抖,淚水盈滿眼眶。
在這時,他眼前遞來一隻白皙的手。
是他熟悉的角度,熟悉的手。
“牽著我。”他聽見前方的人輕輕地說:“彆怕,我們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