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覺知道自己此刻應該是昏迷著的。
但身體五感似乎並不甘心就此罷工,持續性地向他傳遞著外界的信息。
他能聽到戚情略微紊亂的呼吸與劇烈的心跳,急促的寒風在耳邊一瞬即逝,隨即他被帶進了一個溫暖的地方,放進醫療艙中。
然而醫療艙來回掃描了幾次,也沒能掃描出季行覺哪裡受了傷。
這一點他倒是沒撒謊,他身上沾的的確是那個聖教徒的血。
戚情的目光仿佛有溫度,滾燙地落在他身上,季行覺被他盯著,很想馬上爬起來,表示自己比牛還健壯。
很快,戚情起身離開,低聲與跟過來的達梅爾囑咐了幾句話後,向一個人發了通訊申請。
“媽,可以過來一趟嗎?”戚情深吸了口氣,“他受傷了。”
是夫人啊……那就好。
最後那絲掙紮的五感總算心滿意足地也沉入黑暗,季行覺鬆了口氣,放心地讓自己徹底昏了過去。
也不知道為何,季行覺夢到了剛被戚白公爵帶到戚家的時候。
那時候他才六歲,記憶一片空白,對一切都缺乏認知,躲在星船的座位後,遲疑著不敢出去。
戚白溫聲哄了他幾句,見他還是不肯動,想了想,折身離開了星船。
季行覺還以為自己被拋下了,連忙想跟上去,步子還沒跨出去,一個漂亮的小男孩被戚白輕輕推上了星船,笑著道:“小寶,乖,去把哥哥叫出來。”
他躲在座位後,隻露出雙眼,和那個滿臉傲氣的小男孩對視上。
倆人一動一靜,一高一矮,無聲地對視了幾秒。
小戚情嘟囔了聲“我哪來的哥哥”,見他不露臉,噠噠噠跑過來,毫不認生地拉住他的手,霸道地拖著他往外走:“我叫戚情,以後你得聽我的。你叫什麼?”
叫什麼?
季行覺回想了一下,不太熟練地開口:“叔叔說,我叫季行覺。”
“季行覺。”
夢裡稚嫩的聲音與耳邊乍然響起的低磁嗓音重合,無端驚出一身冷汗,季行覺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視線又模糊了片刻,那種不甚清晰的感覺很微妙,像冬日裡附著在玻璃上的水霧,擦掉了一片,卻還是濕淋淋的,一時片刻看不清。
這是在元帥府的房間。
腦中跳出了第一個認知,季行覺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自然而然地看向床邊。
戚情坐在旁邊,麵容有些模糊。
季行覺又眨了眨眼,眼前才徹底清晰過來,屋裡一片蒙黑,隻有床頭亮著盞夜燈,他頓時嘶了聲:“怎麼都天黑了,我睡了一下午?”
戚情一字一頓地更正:“你昏迷了兩天。”
兩天?季行覺差點一躍而起:“我還有課呢!”
戚情額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季行覺揣摩著他的表情,懷疑自己要是真蹦起來了,能被元帥大人直接捆在床上,硬是摁住了自己沒跳起來,摸摸鼻尖:“……好吧,兩節課而已,扣的工資也不多。”
戚情平複了下掐死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蛋的衝動,冷聲道:“給你請假了。”
“真的?”季行覺大喜過望,“多謝元帥大人。”
戚情皺眉:“你還在往那些賬戶裡打錢?”
季行覺無所謂地笑笑:“死生才是大事,他們拚命保護了我,我把身外之物給他們的家人,很合理。一個是失去了就徹底失去的,一個是失去了還能再回來的,說起來,還是我占了便宜。”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發覺不對,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貼身衣物已經被換過了。
季行覺的身形霎時僵住。
“季行覺。”
戚情的嗓音裡帶著點壓抑已久的怒火,往前傾了傾身,修長溫熱的手指遞過來,勾著他的衣領,輕輕分開。
像剝開了層蛋殼,裡麵露出的是細膩白皙的肌膚,然而衣領分開之後,一道隱約的刀傷就落在他的胸口。
在此之下,這具身軀上還有一道道新舊交替的傷痕。
戚情的嗓音發緊:“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身上有這麼多道傷?”
季行覺僵硬了幾秒,款款優雅地合攏衣領,笑容不懷好意:“元帥大人,你這是在對我耍流氓嗎?小心我賴上你,讓你對我負責。”
戚情沒應聲,眼底似盛著閃爍的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或許是因為背著光,淺色的眼眸黑沉沉的。
季行覺不懂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但也被盯得幾乎生出負罪感來。
他無奈地舉起雙手:“咱們分一分輕重緩急怎麼樣?我昏睡了兩天,安全部那邊的調查怎麼樣?就他們的效率,我猜他們趕到的時候,梵特公司的高層已經加急跑到第二星係了。那個聖教徒的屍體呢?”
戚情依舊沒吭聲,直勾勾地看了他很久,開口時有幾分喑啞:“最後一次。”
季行覺微微一愣。
戚情也沒有解釋的意思,重新坐回椅子上,平靜地撇開視線:“如你所言,那幾個高層已經逃了,不過他們的真實信息被黑客公布了出來,陛下已經向聯盟發出了聯合追捕令。”
聖教團的攻擊是不分陣營的,就算自由聯盟與帝國剛撕破臉皮打了一架,在麵對共同的敵人時,該聯手還是會聯手的。
就如同當年推翻蘭達帝國的暴君,也有被侵犯了利益的自由聯盟助陣。
至於那個在安全部突然暴起傷人,仿佛刀槍不入,最後自爆的聖教徒……
“德恩派人清理了碎塊,打算送到科研院,但是運送的車輛失控,車子開著最大碼速度撞上牆炸了,差點把科研院的大門轟上天,”戚情半眯起眼,眼神探究,“你為什麼知道他的要害,還知道他會爆炸?”
季行覺表情謙虛:“知識分子嘛。”
戚情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我說過了,剛剛是最後一次容許你糊弄我。”
原來是這個意思。
季行覺縮縮發涼的脖子,尋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靠坐在床頭,淺淺闔了闔眸:“不出意料的話,他是一種‘仿生改造人’。”
戚情的眉心一跳:“仿生改造人?”
“一種偏門的仿生技術,顧名思義,這種技術可以在維持神智的情況下,運用仿生技術改造人體,你可以看作接義肢,隻不過這個是要將身體的絕大部分都進行改造……不過因為改造過程不人道,成功幾率太小,很快就被禁止了。”
季行覺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了下去:“聽說蘭達帝國的那位暴君當年想將這個技術推行到軍中,製造一批兼顧人的智慧與機械強大的軍隊,不過被他的兒子,唔,就是那位早死的太子給製止了。”
傳聞蘭達帝國的末代暴君獨斷專橫,狠厲殘虐,膽敢忤逆他的人,當天就會被皇家護衛隊帶走,永遠消失在人前。
唯一能勸動他的,是他唯一的孩子,蘭達帝國的最後一位太子。
那位太子殿下極為聰慧,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又懷有仁慈之心,可惜天生怪病纏身,如果他能撐到當上皇帝,或許蘭達帝國也不會覆滅。
在他病逝一年後,暴君的□□變本加厲,光輝帝國的開國大帝帶領人揭竿而起,從第五星係一路打到帝都,推翻了這個從舊星曆走到新星曆、佇立了千年的古老王朝。
“你怎麼知道的這些?”戚情消化了一下,抬眸追問。
“看書多嘛,這也是仿生人的一個方向,”季行覺攤了攤手,“改造人有‘核心’,隻有打中核心,才能擊倒他們,一般就在眉心,有的改造人很極端,被打中後就會‘嘭’地爆炸,聖教團的教條那麼極端,我一猜就猜對了。”
戚情冷漠地“哦”了聲,和善地望著季行覺:“什麼書?”
季行覺對答如流:“《奇聞舊記》,聯盟偷運來的書。”
“我看過。”戚情語出驚人,“裡麵有提到過這項技術,但沒有你說的這麼詳細,更沒記載暴君和他兒子的故事。”
季行覺:“……”
房門忽然被敲了敲。
來不及思考這家裡怎麼還有其他人,季行覺清清嗓子:“請進。”
鬱瞳一推開房門,嗚嗚哇哇的小機器人就衝了進來,敏捷如閃電,咻地跳上床,撲向季行覺懷裡:“mama!”
給這鋼筋鐵骨的兒子撲一下瓷實的,那可不是開玩笑。
季行覺虛弱地往旁邊躲了下,戚情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小機器人的兔耳朵,垂下眼皮,看著瞬間智障的小家夥,嗓音冷了幾個度:“是該拆修了。”
小機器人短著路,說不出話,可憐巴巴地望向門口的鬱瞳。
話題中止,季行覺也順勢起了身:“夫人,這次又麻煩您了。”
鬱瞳饒有興致地瞅著這“一家三口”,笑眯眯的:“說什麼見外話,都是一家人。”
季行覺乾笑了聲。
“小寶,小季醒來前的身體數值和精神數值正常嗎?”鬱瞳走過來,兩手按著季行覺的腦袋,認真研究起來。
戚情被那聲“小寶”叫得臉黑了黑:“正常。媽,不要叫我小寶。”
鬱瞳示意季行覺配合,翻開他的眼睛查看了下,又摸了摸他的額溫,敷衍地應了聲:“嗯嗯,不叫小寶。小寶,去幫媽媽把客廳裡的醫藥箱拿過來。”
戚情拿鬱夫人完全沒辦法,長長地吐出口氣,把瀕臨智障的傻兒子往季行覺懷裡一丟,起身離開了房間。
季行覺安慰地摸了把哭唧唧的小機器人,見戚情走了,垂著眼低聲道:“夫人,對不起。”
鬱瞳有些不解:“怎麼突然道歉了?”
“我還沒解決我身上的麻煩,就和戚情走近了。”季行覺自責又懊惱,抿了抿唇,“那些人明明已經消失了十幾年,又突然出現……這次的事情很明顯了,帝都有很多他們的人。”
他沒怎麼猶豫,就做出了決定:“再在帝都待下去,不知道還會給你們惹出什麼麻煩,我得離開一段時間。”
鬱瞳坐在椅子上,安靜地聽他說完,搖頭:“小季,不是你和戚情走近了,是他任性,非要把你和他綁在一起。”
說到這個,季行覺有點無奈,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指環:“他還在生我的氣吧。”
他很少和戚情提及過往,就怕會看到同凱茜眼底一樣的仇恨。
“小寶怎麼會生你的氣呢。”鬱瞳歪歪腦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離開帝都你能去哪兒?外麵比帝都還要危險。”
季行覺笑了笑,沒回答,掐算了下時間,戚情也該回來了。
果然,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鬱瞳也沒刻意轉換話題,連接上床邊的儀器,檢查季行覺的身體觀測數據:“你昏迷的時候,身體數值和精神數值很不穩定,現在已經徹底穩定,有空來趟我的實驗室,做個全身檢查。”
季行覺在鬱瞳麵前不敢裝大尾巴狼,乖乖點頭。
戚情站在門口,看了看這兩個從各方麵來說都對他意義非凡的人,走進來把醫藥箱遞給鬱瞳。
鬱瞳順手掏出幾瓶藥,遞給季行覺,扭頭吩咐戚情:“每瓶一片,每天一次,連續服用半個月,停藥一周再繼續。”
季行覺:“……”
夫人,你是不是吩咐錯人了?
然而日理萬機的元帥大人也沒覺得不合理,平靜地應了聲:“知道了。”
“好了,在這兒待了兩天了,我得回去了,”鬱瞳抻了個懶腰,笑吟吟地道,“小寶,不要趁媽媽不在的時候欺負小季啊。”
戚情決定繞過這道坎兒:“……我送您回去。”
他提起醫藥箱,淡聲囑咐:“蛋蛋,盯著你mama,讓他躺下繼續休息,我半個小時內回來。”
趴在季行覺腿上,假裝自己是個玩具的小機器人立刻爬起來,似模似樣地敬了個禮:“好的,papa!”
季行覺生生被按下了起身的動作,鬱悶地撥了撥小機器人的耳朵,母子倆一離開,房間的氣息又有些清冷起來。
他轉頭瞟了眼,發現安全部收繳的終端被拿了回來,放在床頭,乾脆伸長手,把終端撈過來,戴回腕上,重新啟動。
小機器人儘忠職守地提醒:“mama,papa讓你繼續休息。”
季行覺瞅他一眼,靈光一現,邊打開新聞界麵,邊徐徐誘哄:“蛋蛋,這個終端的智能芯片是最新研發的,處理信息快,功能完善全麵,智能性高,你想不想也這麼厲害?”
小機器人眼睛放光,充滿向往:“想!”
隨即又搖搖頭:“但是papa說,換了芯片,蛋蛋就不是蛋蛋了,蛋蛋想做自己,陪著papa和mama。”
季行覺從容的動作一頓,摸了摸它的腦袋,唇畔的笑意溫柔不少:“好,那就不換。”
僅僅兩天,帝國星網上的輿論幾度更迭,從沸沸揚揚的“安卡拉大學教授謀殺案”,轉變為“元帥遇刺”,與此同時還有“梵特公司高層會議”。
那個攻破了梵特公司防火牆的神秘黑客,將聖教團的存在拋到了大眾視野。
季行覺掃了幾眼新聞,和預想的差不多,又打開信息界麵。
最近他的生活相當豐富多彩,終端裡的消息永遠爆滿,最新的消息一溜的都是問他身體怎麼樣的,大概是在安全部舍身救元帥的偉績又傳了出去,帝都是個沒有秘密的地方。
季行覺劃了幾下界麵,不熟的人一律忽視,點頭之交的群發了個笑臉,剩下的也就宋枚和西塞莉,他特地親自回了一句:剛醒,還沒死。
下一刻,終端就跳來了倆人的視訊。
他接通了視訊,靠在床頭,懶洋洋地招招手:“兩位,晚上好啊。”
季行覺的臉色說不上多好看,但也沒像傳聞裡隻剩一口氣了,宋枚瞅見他就鬆了口氣:“祖宗,你可算出現了,戚情那孫子派人在元帥府外攔著,誰都不讓進,我都準備和西塞莉挖條地道,鑽進來確認你的安危了。”
“元帥府底部是金屬構造,你們倆做雙翅膀飛進來比較靠譜。”季行覺揚揚眉,調侃,“怎麼,兩天不見,這麼想我?”
西塞莉在旁邊嗑著瓜子,冷冷道:“想啊,大街小巷上都流傳著你愛上了戚元帥,為了保護他飛身一躍擋炸彈的故事,我們相當好奇。”
宋枚一唱一和:“還傳聞戚元帥對你愛恨交加,不惜得罪二皇子也要救你,真是非常令人感動啊嚶嚶嚶!”
季行覺:“……”
什麼狗屁傳聞。
他下手一時沒個輕重,捏了把兔耳朵,被蛋蛋委屈地瞪了眼,趕緊摸摸以示安慰,斟酌著開口問:“你們知道凱茜怎麼樣了嗎?”
“凱茜?”西塞莉哢嚓哢嚓嗑個不停,“她怎麼了?”
“那姑娘有選我的課,前幾天請假了,最近不在學校。”宋枚看得心癢癢的,湊到西塞莉身邊,沒輕沒重地薅掉一大把,被後者冷冷斜了一眼,又悻悻地送了回去。
西塞莉翹著腿,分了一小把給他,繼續嗑著瓜子問:“她和你那案子有摻和?”
看來戚情讓人壓下來了。
元帥大人嘴上不說,做事倒是穩妥可靠,瞞得密不透風的。
季行覺笑了笑:“沒有,隻是怕她太難過。”
對麵倆人姿態一致,嗑瓜子聲連綿不絕,嗑得季行覺腦瓜子疼。
他又跟他倆說了幾句話,被吵得實在忍無可忍,聽到外麵隱約傳來了懸浮車的聲音,立刻準備掛視訊:“不跟你們聊了。”
“哎哎,”宋枚不滿,“還是不是一起搶食堂睡懶覺帶飯的好兄弟了,怎麼說掛就掛,那邊有啥比我重要的?”
季行覺看看這小胖子的欠樣兒,決定學學戚情,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公回家了,再見。”
視訊滴地一聲結束,剛好卡在對麵倆人齊齊被瓜子嗆到的一幕。
季行覺心情大好,關掉終端,躺好閉上眼,假裝自己有好好休息。
外麵很快傳來了腳步聲,隨即屋門被推開,蔓延進屋的還有一股勾人的食物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