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將闌盯著廳堂不知何人,興奮得指尖都在細細密密地顫抖。
“他好久沒出中州啦。”奚將闌將控製不住發抖的指尖放在唇間狠狠咬了一口,疼痛讓顫抖瞬間停止,他舔了舔指尖,柔聲道,“我很想念他。”
這副狀態明顯不對勁,病態得讓人毛骨悚然。
盛焦突然扣住他的手將他往回拽,冷聲道:“去我住處休息。”
“大清早的休息什麼。”奚將闌朝他一笑,“怎麼,害怕我當場殺人啊?”
盛焦不說話。
“放心,我現在毫無靈力,就算心有怨恨也力不足啊。”奚將闌懶洋洋地收回手,“喏,你爹看起來像是要把你給吃了,我不跟過去,你個悶葫蘆和倦大人上沅那兩個小傻蛋鐵定得吃虧。”
盛焦:“不會。”
奚將闌知道那些人前來盛家的目的,不過是要獬豸宗放那幾個買賣相紋的人一條生路,不過他也知道盛焦的脾性必定不會鬆口。
奚將闌睚眥必報,當然不肯讓盛家那群贓心爛肺的惡人好受。
“囉嗦,替你出氣還這麼多廢話。”
奚將闌反抓住盛焦的手,高高興興一路小跑上台階。
盛焦剛進廳堂,眾人視線直直朝他看來,眼神有畏懼、怨恨、乞求,和濃濃的疏離。
總歸不是在看家人。
盛家家主名喚盛終風,他端坐椅子上,瞧見盛焦過來也隻是眉梢耷拉著,儼然一副長輩做派,等著盛焦同自己行禮。
盛終風左右分彆是旁支叔伯盛必偃,和一個長相同盛終風有五六分相像的男人。
“名字叫什麼來著?”奚將闌歪著腦袋想了想,“哦對,盛則懷。”
他視線掃了一圈後,最後將冰冷的視線悄無聲息落在角落的男人身上。
平平無奇,像是個文弱書生,但奚將闌就算死也記得他。
——是當年的獬豸宗執正,曲相仁。
盛焦緩步走來,隻是一頷首,冷漠道:“家主。”
盛終風臉皮一抽,怒而拍案:“好啊,如今你翅膀硬了,竟連父親都不認了?”
盛焦眼睛眨都不眨,好似隻是單純來和盛終風說一聲,轉身就要帶奚將闌走。
盛終風臉都綠了。
奚將闌將視線從曲相仁身上掠過,就像是隻是在路上和陌生人擦肩而過似的,笑著開口:“盛伯父彆生氣啊。”
他穿著盛焦寬大的獬豸紋外袍,安安靜靜時存在感幾乎沒有,眾人還以為隻是盛焦屬下,都沒正眼瞧他。
此時乍一出聲,數道視線射向奚將闌。
等看清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全都愣住了。
曲相仁瞳孔輕輕一縮,不知怎麼眸中閃現一抹狠厲的冷意。
奚將闌從年少時就看起來比同齡人小,六年過去臉龐已脫去稚色卻仍舊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眸子一彎脆生生喊“盛伯父”時,讓盛終風唇角一抽,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當年盛焦每每被盛終風責罰,隻要奚絕撞見必定一張嘴喋喋不休、不帶一個臟字將他噎得七竅生煙。
偏偏當時奚小仙君身份尊貴,他完全打罵不得,隻能忍氣吞聲。
如今……
盛終風還未說話,一旁曲家的白胡子長老就臉色大變,厲聲道:“盛宗主,你怎麼沒將此大逆不道屠戮奚家全族的混賬關押進獬豸宗?竟還敢放他出來亂晃?!”
現在幾乎整個中州都知道盛焦將奔逃六年的奚將闌抓捕歸案,卻沒想到盛焦竟然一沒上刑、二沒使縛綾,反而正大光明帶到盛家來。
所有人注視奚將闌的眼神都十分古怪。
有人懼怕、有人心虛,甚至有人已經開始雙腿打顫。
盛焦冷冷掃了他一眼。
曲長老渾身一哆嗦,像是被天雷擊中似的,竟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奚將闌根本沒管曲家的屁話,致力於噎盛終風,笑嘻嘻地說:“盛伯父節哀,家中要一連辦兩場喪事,實屬不易,辛苦了辛苦了。”
盛家兩個買賣相紋之人還未入獬豸宗,更未下誅殺令。
人都沒死,何談喪事。
這話一出,本以為又要受氣的倦尋芳和上沅兩人拚命忍笑。
盛終風被“節哀”這兩個字給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咆哮道:“你算個什麼東西,給我滾出去!”
“嘻,我就不。”奚將闌比盛焦這個姓盛的都自在,甚至還悠哉哉挑了個位置坐下,翹著二郎腿抬手招來小廝,“今兒可有好戲瞧了,勞煩給我上杯桂花茶我要好好看,最好加點蜜。”
小廝人都傻了。
盛焦看他一眼,他忙點頭,哆嗦著去搞桂花茶。
盛終風大概猜出來什麼,陰沉著老臉將矛頭指向盛焦,冷冷道:“此事,你當真一點不念血脈親情?”
盛焦不說話,沉默作答。
“好啊,好啊。”盛終風怒極反笑,連讚兩聲好,“盛宗主當真是奉公守正,大義滅親,連血親都痛下殺手!”
盛焦不是個會與人爭辯的性子,垂著眸一言不發。
倦尋芳差點炸了要上去罵人,被上沅一把拉住。
“奇怪了,盛家主。”奚將闌倒是沒什麼顧忌,一張嘴倒是叭叭的,他撐著額頭,似乎很費解,“當年不是您嫌盛焦感情用事、無法分辨黑白分明,才將他送去申天赦兩個月嗎?現在怎麼又明裡暗裡讓他枉法徇私呢?怎麼好話賴話全讓您一人說了?”
倦尋芳本來都被氣得鼻子歪了,乍一聽到這話頓時一陣暗爽,看奚將闌也終於順眼些。
這張嘴挺能說的啊——隻要不懟自己。
盛終風果然被懟得一噎:“你!你!”
奚將闌一指自己:“啊,我,我我,我怎麼了?”
盛終風全無家主風範,破口大罵:“混賬東西!”
盛焦終於冷冷開口:“倦尋芳。”
倦尋芳怕自己笑出來,繃著臉低頭道:“宗主。”
“盛則懷,帶去獬豸宗。其餘人,在一日之內全部抓捕入宗。”
“是。”
盛終風臉色徹底變了。
其他前來求情的世家也登時坐不住,趕忙坐起來低聲下氣地開口勸阻——就連曲相仁也皺起眉,隻覺此事怕是不妙。
“盛宗主息怒,這事兒……我們商量商量,總歸沒有害人性命,不至於全都趕儘殺絕吧。”
“是啊是啊,宗主思啊。”
“好歹留下一條命,往後我們必定嚴加教導!”
盛焦不為所動。
一直氣定神閒的盛則懷也驚住了,忙看向盛終風,哆嗦道:“兄長,救我啊!”
他被獬豸宗拿捏住買賣相紋的證據,本就是重罪。
此時被抓進鬼門關,哪還有命活?!
“盛無灼!”盛終風拍案而起,“你要造反不成?!”
旁邊站著的盛家人倏地拔劍。
乖巧安靜的上沅見狀,眸中猩紅戾氣一閃而過,悄無聲息按住腰間懸著的劍。
盛焦看著對準自己的道道寒光,突然道:“好,不必帶去獬豸宗。”
倦尋芳急了:“宗主!”
盛終風悄無聲息鬆了一口氣。
盛則懷滿頭冷汗,劫後餘生的後怕讓他心臟狂跳。
廳堂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不再劍拔弩張。
隻要盛焦能說通,那就萬事無虞。
盛焦麵無表情,袖中手指輕輕一動,正高高興興捧著桂花茶吸溜著喝的奚將闌突然感覺耳飾一轉,周圍聲音再次消失。
突然,煞白雷光在眼前一閃。
奚將闌嚇得手一抖,茶差點灑飛了。
盛焦手腕天衍珠飛快旋轉,一百零六顆珠子悉數停留在「誅」上。
隨著最後一顆珠子停下,一道震耳欲聾的雷罰從天而降,直直穿透廳堂屋簷房梁,轟然劈在盛則懷天靈蓋上。
最後一瞬,他臉上還保持著未散去的笑容,甚至連痛感都未察覺到,便悄無聲息化為齏粉,簌簌落在地上。
一小抔滾燙的骨灰緩緩聚成堆。
眾人被這道撼天動地的天雷給震傻了。
盛終風怔然看著方才還活著的親弟弟屍骨無存,呆傻站在一堆廢墟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盛必偃曾在盛焦年少時那般待他,每回見到盛焦都心中發虛,從方才就一直噤若寒蟬等著盛終風來擺平此事。
此事乍見到那滾燙的骨灰中還有破碎的白骨,盛必偃臉色慘白,再也支撐不住,雙腿發軟地踉蹌跌坐在地,滿臉驚恐絕望。
盛則懷……
和他兒子所犯同罪。
連親叔叔盛焦都敢殺,更何況旁係毫無交情的弟弟。
整個廳堂已成為廢墟,遍地皆是天雷劈過的焦土黑痕,隻有奚將闌腳下乾乾淨淨。
盛焦站在烈烈灼燒的龜裂地麵上,眼神無情無感,嘴唇甚至懶得動。
“家主,還有事?”
盛終風恨得目眥儘裂,聲音壓低像是惡獸被逼到絕境般,嘶聲道:“盛無灼!你竟敢?!”
盛焦就是一塊無法被暖透融化的冷石,根本不知情感為何物。
可怕的是……
這樣一個無情無心的怪物,是被他們親手逼出來的。
盛焦點頭。
嗯,看來是沒有其他事。
盛焦看向奚將闌。
奚將闌耳飾已經重新運作,他大概也沒想到盛焦竟然說殺就殺,正在那哆嗦著爪子捧著桂花茶喝著壓驚,二郎腿都放下,看起來乖巧得不得了。
四周一片寂靜,沒人敢說話。
很快,奚將闌小口小口將桂花茶喝完。
盛焦啟唇道:“走。”
“哦。”
奚將闌像是小雞崽似的,乖乖跟在盛焦後麵說哪上哪。
廳堂中,盛終風看向盛焦的眼神像是淬了毒,垂在一旁的手狠狠捏緊,發出劈裡啪啦骨骼相撞的脆聲。
盛焦剛走到台階處,曲長老不知哪來的膽子飛快追上來,厲聲道:“盛宗主!你如此不徇私情大義滅親,那奚絕呢?!”
盛焦腳步一頓。
曲長老指著滿臉無辜的奚將闌,咬牙切齒:“當年在獬豸宗,靈級相紋明明是他自己廢去,卻將此事栽到我曲家頭上,害得我家落得如今下場!年前,我兄長在南境被殺,也是他所為!”
奚將闌眨了眨眼睛,“噗嗤”一聲笑了:“你這是當著麵就玩栽贓嫁禍那一套啊?我如今是個廢人,哪來的本事殺你家長老?”
曲長老震怒:“定然是你!”
盛焦冷冷看他:“證據。”
曲長老一噎。
那具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屍身上……
沒有殘留任何靈力,隻知道是被人徒手捏碎心臟而亡。
奚將闌唉聲歎氣:“連證據都沒有就想讓我認罪,可委屈死我了。但凡換個脾氣壞一點的人都要狀告獬豸宗,告你誣陷,毀我清白。”
曲長老氣得胡子都要飛起來了!
這混賬東西哪有清白可言?!
盛焦轉身就走。
倦尋芳和上沅也快步跟上去。
兩人終於舒爽一回,眉飛色舞,走路都生風。
曲長老氣得渾身發抖,眼神如刀狠狠看著奚將闌的背影,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但就算他們再憤怒,也不敢當著盛焦的麵出手。
恰在這時,走在最後的奚將闌突然一側身。
那張艶美穠麗的臉上輕輕浮現一個古怪又蠱惑的笑容,璀璨朝陽中宛如一朵盛開的罌粟花。
奚將闌伸出細長手指朝著他的方向點了兩下,一點曲長老,二點門檻處的曲相仁。
曲相仁渾身皆是隱藏不住的殺意,冷冷看他。
奚將闌一舉一動像是迎風而動的幽蘭,優雅雍容,輕輕捏著五指指尖在自己心口一抓,像是捏住了誰的心臟。
倏地,修長五指倏地展開,漂亮得好似雪蓮花綻放。
奚將闌眉梢愉悅好似含著春色,殷紅的唇輕輕一動,像是個活潑愛玩的孩子,邊笑邊無聲地說:
——叭。
曲長老和身後的曲相仁瞳孔劇縮。
果真是他!
盛焦像是察覺什麼,側身看來。
奚將闌笑嘻嘻地收回手小跑過去,像是一隻聽話歡快的幼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