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獬豸宗裡外看管太嚴,就算“奚小仙君”的稱號也無法混入其中。
沒辦法,晏聆隻好先前去懲赦院。
接待晏聆的是個年輕執正,瞧見奚絕眉頭輕輕一皺:“奚小少爺?”
大概是年節將至,偌大懲赦院隻有這個執正在,晏聆隱約聽到他身上一股涓涓的水流聲,知道此人心裡並不壞,直接“噗通”一聲跪下。
執正嚇了一跳,趕忙扶他。
“請大人為我主持公道。”
晏聆咬著牙不願起來,直接將自己的身份、奚家的惡行言簡意賅和盤托出,末了還俯身磕了個頭,額頭都幾乎滲出血。
執正聽呆了:“你說奚家?中州奚家?”
晏聆:“是。”
執正怔然許久,神色嚴肅道:“孩子,此事非同小可,你若說謊……”
“我發誓。”晏聆兩指並起立下血誓,“我若有半句虛言,便讓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輪回。”
執正一愣。
“你先起來。”執正將他扶起來,見晏聆隻穿單衣凍得渾身發抖,又將自己的淺色獬豸宗衣袍脫下裹在他身上,輕聲道,“這事兒太大,我一小小執正無法斷定是非對錯,你若信我就先在此處等著,我前去獬豸宗將此事告知宗主。”
晏聆猛地抓住他的手,迫切地道:“當真?”
執正沒忍住笑了出來,溫聲道:“當真,獬豸宗本就是為十三州之人伸張正義的存在,宗主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晏聆眼眶一熱,什麼都說不出,隻知道拚命點頭。
“嗯,嗯嗯。”
執正給他端來熱茶,叮囑一番才匆匆冒著雪離開懲赦院。
晏聆坐立難安地等待一個時辰,外麵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
最先傳來的是那位年輕執正的水流聲,晏聆還未安心下來,又接著聽到一陣風雨欲來之前的悶悶風聲。
晏聆一愣。
執正推門而入,朝晏聆露出個笑容:“曲宗主到了。”
獬豸宗宗主名喚曲明廉,麵容一派肅然持正,眼眸宛如鷹隼冷冷看向晏聆。
像晏聆這種才十三四歲的孩子往往被曲明廉這種常年斷案冷厲的眼神掃了一眼,肯定嚇得瑟瑟發抖,但晏聆卻麵無表情和他對視。
曲明廉道:“你說的可當真?”
“是,絕無半句虛言。”晏聆跪在地上,“求宗主為我主持公道。”
曲明廉又道:“可有人證?”
晏聆沉默一瞬,想起來晏月告訴他曾親眼看到奚擇屠戮晏寒鵲和朝夫人。
但他不敢拿晏月去賭,微微咬著牙不知如何開口。
“你放心。”曲明廉道,“獬豸宗有能抽出記憶的相紋,若是真有人證,抽出的記憶也能算證據。”
晏聆猶豫許久:“您……真的能給我公道?”
曲明廉眸子一閃。
看來當真有人證。
“若是獬豸宗不能給你公道……”曲明廉淡淡道,“那你就算找遍十三州,也無人能為你伸冤。”
晏聆不說話。
他莫名其妙有種預感,不能讓晏月牽扯進來,否則他肯定會後悔。
見晏聆遲遲不語,曲明廉道:“你先在此處候著,我先派執正前去晏溫山一探究竟,看看你所言是否為真。”
見曲明廉沒有揪著人證不放,晏聆悄無聲息鬆了一口氣。
曲明廉轉身離開。
那位年輕執正將晏聆扶起來,笑著道:“這下放心了吧,獬豸宗宗主守正不阿,此事必定天道好還。”
晏聆點點頭,輕聲說:“多謝。”
執正麵上不顯,心中卻憐憫看著他。
才隻是十三四歲的孩子罷了,就經曆這種悲慘之事。
執正溫柔道:“你還有其他親人嗎?”
晏聆搖頭。
晏月說婉夫人曾言同朝夫人是好友,但晏聆草木皆兵不敢信她。
如果婉夫人真的和他娘親是好友,也從晏月口中得知奚擇將自己帶走,為何這幾年從不來尋他救他,甚至連見一麵都未曾有過。
晏聆並不覺得婉夫人來救他是理所應當,隻是不想將希望放在其他陌生人身上。
隻有靠自己他才能安心。
晏聆乖巧坐在那喝茶,半盞茶還未喝完,耳畔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尖利刺耳聲。
“哐——”
瓷杯直接從發軟的手中掉落,直直甩在地上碎成無數片。
熱茶潑在地上,滾燙的熱氣隻是出現瞬間,便被推門而入而帶來的寒意吹得猛然消散。
晏聆突然渾身發起抖來,怔然看向門口。
奚擇麵無表情,渾身好像散發鋪天蓋地的黑霧,眼神冰冷無情冷然看他。
曲明廉站在門口,冷眼旁觀。
奚擇冷冷道:“奚絕,冬至將至,為何不歸家?”
晏聆心瞬間如墜冰窖,渾身徹骨冰冷讓他止不住地顫抖。
獬豸宗和奚家,竟是一丘之貉!
那位年輕執正也愣住了,上前兩步蹙眉道:“宗主,此事……”
轟隆隆——
晏聆耳畔猛地傳來一陣雷鳴,他一激靈險些當場走魂,強行穩住後才後知後覺方才那說話的執正竟然被曲明廉一劍刺穿心臟,瞪大眼眸踉蹌倒在地上。
已然失去生機,死不瞑目。
晏聆咬牙切齒道:“你!”
曲明廉麵無表情收回手,對奚擇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那靈級術法看來也沒什麼用,十三四歲的孩子也能輕易破開。”
奚擇默不作聲地走上前,沒等晏聆怒罵就倏地伸手將其震暈。
像是當年那樣隨手將他拎起,冷著臉禦風離開懲赦院。
***
晏聆再次醒來時,已被重重禁製關押在靈芥中,渾身動彈不得。
奚擇坐在一旁,冷聲道:“你所說的人證是誰?”
晏聆冷冷看他,道:“你今日若不殺我,遲早有一日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奚擇充耳不聞,又問了一遍。
晏聆不作答。
奚擇知曉此人是個硬茬,就算用再多的刑罰也彆想從他口中問出來半個字,沉默半晌,突然道:“去叫奚清風過來。”
長老頷首稱是。
很快,奚清風快步而來,頷首對奚擇行禮。
“家主。”
奚擇道:“你在懲赦院任職,可有順著氣息追蹤人的術法?”
“有。”奚清風恭敬道,“我的相紋是玄級「尋隱跡」,一綹氣息也能在方圓百裡尋到人。”
晏聆心口一跳,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奚擇抬手將晏聆身上那道陌生氣息微微攏來,凝成一團虛幻的白球遞給奚清風,冷冷道:“循著氣息找到此人,帶到這裡來。”
奚清風:“是。”
說罷,轉身離開。
晏聆心臟狂跳,怔然道:“你……要做什麼?”
奚擇並不回答。
不到兩刻鐘,奚清風拎著渾身臟汙的晏月回到奚家,隨手丟在地上,摔得晏月頭暈眼花,趴在地上久久爬不起來。
晏聆終於知道怕了,拚命掙紮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身上的束縛,隻能嘶聲道:“不要!”
奚擇心狠手辣,誰都敢殺。
奚擇冷漠道:“你是如何破開靈級術法的?”
晏聆長發散亂,狼狽地搖頭:“我……我不知道,那次獬豸宗執正殺、殺人,我的識海突然就破開了禁製,我真的不知道。”
奚擇注視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對是錯。
但晏月都在他手中,晏聆懼怕得渾身都在發抖,此時應該說不出謊話。
奚擇將打探的視線收回,若有所思。
靈級術法也許會隨著晏聆的修為越來越高而逐漸出現裂紋,若是再給他下術法改變認知和記憶,恐怕遲早有一日也還是會不知不覺破開禁製。
與其揚湯止沸,不如……
奚擇看著地麵昏睡的晏月,突然對晏聆道:“你若想他活著,就按我說的去做。”
晏聆忙不迭點頭:“好,好,我什麼都願意做,求你讓他活著!我保證,以後我一定會乖,求你……”
奚擇點頭,給奚清風使了個眼色。
奚清風點頭,粗暴地拎著晏月離開。
晏聆滿頭冷汗,終於鬆了一口氣,見奚擇看來,忙賣乖地朝他擠出一個笑容。
但沒一會,外麵突然傳來一聲雷鳴聲。
晏聆一愣,怔然偏頭看去。
窗外晴空萬裡。
哪來的雷?
晏聆腦海中突然閃現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被桎梏住的手猛地一蜷縮,但又很快強行放鬆,不想讓奚擇看出任何端倪。
“大、大人……”晏聆艱難地朝奚擇小心翼翼道,“您不會殺他的,對嗎?”
奚擇冷淡道:“自然,等不需要‘奚絕’這個身份時,我自然會放你和他走。”
晏聆一僵,瞬間宛如利刃當胸穿過。
他在說謊。
那道雷聲已說明一切。
晏聆幾乎恨得目眥欲裂,喉中都湧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但他卻強迫自己緊繃的身體放鬆,將臉上的神情做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奚擇道:“叫我什麼?”
晏聆彎起眼眸,乖乖地道:“爹。”
奚擇冷然道:“你許久未歸,縱夫人擔憂得憂思過重已然臥床,冬至將至,你便為母親祈福三日吧。”
晏聆溫順地說:“好。”
奚擇將他從靈芥中放出,晏聆不用他說也知曉意思,身著單衣跪在彆院當中,為縱夫人“祈福”三日。
彆院處,奚清風引著酆重陽從門口走過,恭恭敬敬將貴客送出門後,又折返回來居高臨下看著晏聆。
他似乎極其厭惡高高在上的“奚絕”,雖然隱約知曉此人並非真正的奚絕,但能看到那張可惡的臉落魄成這番樣子,心中還是有種扭曲的滿足感。
奚清風垂眸看了半晌,突然狠狠甩了晏聆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
晏聆被打得偏過臉去。
奚清風冷冷道:“不過是個贗品。”
晏聆伸出舌尖抵了抵唇角上的血痕,微微抬起頭時臉上竟然還帶著笑容。
他像是神智已不受控製,即使心中生不如死,麵上卻依然笑嘻嘻地說:“我會殺了你。”
奚清風一怔。
“你、獬豸宗宗主、奚擇。”晏聆露出個孩子似的笑容,眯著眼睛道,“你們今日不殺我,遲早有一天我會將你們全都殺了。”
奚清風頓時勃然大怒,正要再抽他一巴掌,但視線對上那黑沉空洞的眼眸,竟然像是驚懼似的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
晏聆將唇角流出的鮮血輕輕舔了舔,笑著說:“……一個都彆想逃。”
他突然決定不和奚家這群畜牲同歸於儘,平白臟了自己轉世輪回的黃泉路。
他要活著,好好活著。
一個一個地將所有折辱他帶給他痛苦的人全都殺了,這樣才能填補他這些年遭受的苦難。
獬豸宗既然給不了他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討。
晏聆在這場大雪中徹底脫胎換骨。
自那後,口中再無半句真話。
奚清風被他這個瘋子氣得要命,緩過神後正要再讓他吃些苦頭,一旁傳來個聲音。
“夠了。”
奚清風回身看去,冷冷道:“你個懦夫,在那充當什麼好人呢?”
奚明淮站在那眸子垂著,輕聲道:“你明知道他不是奚絕。”
奚清風冷笑一聲,懶得和這個懦弱的人多說半個字的廢話,轉身拂袖而去。
奚明淮看著大雪中虛偽笑著的孩子,猶豫半晌將一把傘放在他身邊。
晏聆看了他半晌,道:“我不要。”
奚明淮一愣。
“謝謝你。”晏聆笑著道,“你是好人,我不殺你。”
奚明淮蹲在那猶豫許久,輕聲說:“你瘋了嗎?”
他並非是在叱罵晏聆,而是真正想問這個問題。
你被奚家逼瘋了嗎?
“沒有。”晏聆淡淡道,“我很清醒。”
奚明淮抿著唇,小聲道:“那就不要說這種孩子話,好好活著。”
晏聆笑了一聲,並不接這句話。
奚明淮隻好將傘收走,緩步踩著薄薄積雪離開。
四周無人,晏聆腰背挺直站在那,好像再大的風雪都不能將他的根骨折彎。
他好像被接二連三的苦難磨去所有情感,從始至終一滴淚都沒掉過。
奚家旁邊的暗巷。
酆重陽麵無表情盯著蜷縮在角落中的小小屍身,沉默許久突然無聲歎了一口氣。
晏月袖口還有那枚半月紋水鏡,酆重陽拿起放在掌心,垂眸掐了個招魂訣。
小少年夭亡的時間還未超過一刻鐘,神魂未全部消泯於世間,用靈級術法招魂訣能勉強收攏他的三魂七魄。
隻是那具身體已經失去生機,無法在用。
半晌後破碎的三魂七魄終於招來,酆重陽將其封在水鏡中,看著那團脆弱的神魂幽幽飄浮,好一會終於凝成完整的神魂,緩緩陷入沉睡。
酆重陽將水鏡收到袖中,鬼字紋墨白袍在風雪中翻飛,緩步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可惡竟然又沒寫完,但是隻有半章內容啦,四舍五入算寫完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