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聆大雪中跪了四日。
許是雪日萬籟俱寂,深夜晏聆渾身是雪,竟然隱約聽到一陣呢喃聲。
“想出去……”
“娘不要我了……”
“救救我。”
奚家的天衍地脈橫貫整個府邸,晏聆孤身跪在那迷茫歪頭,頭上厚厚的積雪砰地砸落在地。
有人在說話。
大概是冰冷讓晏聆的神智更加清明,他大概猜出來奚家那個紈絝小少爺奚絕被奚家人藏了起來,所以才會改變他的記憶和認知來代替奚絕入學。
晏聆沉默許久,聽著耳畔微弱的呢喃聲,突然悄無聲息地讓神魂出竅。
“救我。”
「閒聽聲」相紋本能依賴那道聲音,帶著他避開巡邏的人悄無聲息來到奚家天衍祠。
晏聆像是被一根線牽著往前走,緩緩沒入那用天衍凝成的層層結界,終於進入奚家地脈中。
天衍宛如靈河在地底流淌,山泉潺潺永無止息。
天衍地脈前方,一個纖瘦的人影被粗大鎖鏈鎖住四肢,牢牢禁錮在地麵上。
無數根金色的線從天衍靈河中探出鑽入那人的每一根經脈中,時時刻刻從「堪天衍」相紋中汲取靈力反哺地脈。
晏聆茫然走過去,終於瞧見那被困住的人。
——和他此時的臉一模一樣。
是真正的奚絕。
奚絕自從覺醒「堪天衍」後便一直被關押在此處,他生性乖僻不受控製,就算奚家想將他放出來,小奚絕受了這麼多苦肯定也是要逃走的。
奚家自然不會將「堪天衍」放任離開落到其他世家手中,奚擇和縱夫人就算再不忍也隻能將他鎖在地下。
常年的囚禁和時時刻刻的折磨讓奚絕形銷骨立,手腕和腳腕上全是掙紮的痕跡,鎖鏈甚至將手筋腳筋磨斷,傷口深可見骨。
即使如此,奚絕依然每天都在想著如何逃走。
隱約察覺到整個空間的不對,懨懨的奚絕緩慢抬起頭,和神魂狀態的晏聆對上視線。
晏聆怔然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還是奚絕嗤笑一聲,道:“小孩,有吃的嗎?”
晏聆搖頭。
“真沒用。”奚絕懶洋洋地道,“那你來,捋一下,我的頭發,上去。”
晏聆緩步上前,剛想要伸手去眼睜睜看著神魂從奚絕臉上穿過。
根本無法觸碰。
奚絕“嘖”了一聲,因為長久沒和人說話,語序都顛三倒四:“你如何進來,結界,穿過的?”
晏聆在他身邊莫名心境平和,乖乖坐在那搖頭:“不知道。”
“你怎不知道?”奚絕沒好氣道,“那你什麼知道?能把我帶出去不?”
晏聆還是搖頭。
奚絕呸他:“廢物。”
晏聆不想被人無緣無故地罵,皺著眉起身就要走。
奚絕頓時慫了,忙道:“哎哎,小矮子,彆走,再說說話,陪我。”
姓晏的小矮子:“…………”
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
“我要走了。”晏聆冷著小臉,知道此人也許就是自己遭此大難的罪魁禍首,瞪了他一眼,“等我殺了奚擇,再考慮放你出來。”
奚絕當即就樂了:“就你?一個金丹期還殺奚擇?哈哈哈可樂死我了。”
晏聆:“……”
晏聆麵無表情走回來,朝著奚絕的鎖鏈上狠狠一踢,冷冷道:
“樂死你吧。”
說罷,就要走。
“哎哎!”奚絕終於慫了,能屈能伸道,“我錯了我錯了,小孩高大威猛賽誇父,來,小誇父,再陪哥哥我說說話。”
晏聆眉頭緊皺,隻覺此人根本不會同人聊天。
奚絕怕他走,忙虛心地請教:“你打算怎麼殺奚擇呀,他可是個還虛境,難殺得很。你告訴告訴我唄,或許我能幫你呢。”
晏聆蹙眉:“你不是奚家人嗎?”
奚絕哈哈大笑,抖動的身體帶動鎖鏈嘩啦啦作響。
隻是幾句對話,他已找回之前說話的感覺,笑吟吟道:“奚家人這麼對我,難道我還要愚忠愚孝生是奚家工具相紋、死是奚家乖乖厲鬼啊?哪有這樣的道理?他們這麼折磨我,我自然要報複回去呀。”
晏聆一怔。
兩人沉默無言對視許久。
突然,有人輕聲道:“殺了奚擇多沒勁啊,要連整個奚家一起殺了嗎?”
年少的「堪天衍」和衍生相紋「閒聽聲」於冬至那日,開始長達六年的謀劃。
溫孤白便是他們的刀。
晏聆最開始本來每次都會用神魂離體去尋奚絕,後來許是奚家長老察覺到天衍祠有異樣,加強防備。
奚絕索性將他的一絲本源天衍靈力交給晏聆,以便兩人聯係。
“叫我哥。”奚絕欠嗖嗖的,每回看到晏聆的冷臉就想逗他,成天在他耳邊吵鬨不休。
晏聆眼眸一閃而過那縷天衍本源,怒道:“你能不能閉嘴!?”
奚絕哈哈大笑:“誰讓你十五歲就結嬰的,個兒矮得要命,叫我聲哥哥又怎麼了,你不是對諸行齋的人也叫得很順口嗎?”
晏聆說:“碎嘴子,閉嘴。”
奚絕偏不住口,笑吟吟地道:“哎聆兒,我怎麼發現那個人……不是,那個,對,就站在桂花樹下那個,看你的眼神那麼奇怪?”
晏聆正在往嘴裡塞靈丹,想要多吃點長高點個兒,省得被奚絕總是念念叨叨。
他嘴裡塞滿靈丹,含糊地順著奚絕所說的方向看去,視線突然和盛焦看著他的眼神一撞。
“眼神奇怪?”
“是啊,他看起來恨不得吃了你。”
晏聆沒好氣道:“我同他是好友。”
“哦。”奚絕大概是常年沒人說話,總是纏著晏聆喋喋不休,“但是你的‘好友’看起來對你情根深種啊。”
晏聆:“……”
晏聆悚然道:“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講什麼?”
兩人都是大男人,再說晏聆才剛十六,連女修都沒正大光明看過,怎麼突然就有個大男人——還是和他朝夕相處的鋸嘴葫蘆對他情根深種了?
奚絕管殺不管埋,笑嘻嘻地隱匿在晏聆識海,不吭聲了。
晏聆本來覺得盛焦同他隻是摯友,但奚絕嘴欠說了個“情根深種”,搞得他越看盛焦越覺得奇怪。
“怪自戀的。”晏聆拍拍自己的臉頰,繼續往嘴裡塞靈丹,心想,“天道大人哪裡知道情愛是什麼,就算喜歡他也不該喜歡我這種人啊,那廝肯定是在胡說八道。”
正想著,突然有人在後麵拍他一下。
晏聆一個激靈,忙搖頭:“我什麼都沒想!”
“說什麼呢?”酆聿探頭過來,疑惑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我還以為你燒糊塗了呢,怎麼了一個人在這兒嘟嘟囔囔的——嘖你怎麼又在吃靈丹,彆吃啦,長不高的。”
晏聆氣得追著他打。
酆聿抱頭鼠竄,見盛焦也要過來
幫著晏聆一起揍他,忙從懷裡掏出來一個保命武器——一麵半月紋水鏡。
“呔!看我法寶!”
晏聆騎在他身上揍,怒道:“怎麼,你這鏡子還能收了我啊?!”
酆聿見不好使,忙道:“停手停手!我爹說這個鏡子一定要親手交給你,先彆打……啊!”
晏聆打完才去看那麵鏡子,還以為會在上麵看到自己的臉,但視線乍一落在鏡麵上,竟然隱約瞧見幾道月紋。
與此同時,那隻在夢中出現的潺潺流水中緩慢從鏡中傳來。
晏聆渾身一僵,不可置信瞪大雙眼。
他劈手奪過來那麵水鏡,看也不看酆聿突然禦風直接跑回齋舍中。
晏聆抖著手去撫摸半月紋水鏡,隻見一道靈力倏地出現,那抹熟悉的人影化為流光悄無聲息從鏡中鑽出,站在晏聆麵前。
晏月已是小少年模樣,渾身鬼氣,麵容冷漠。
晏聆怔然道:“阿月?”
晏月怔然看他,半晌後好似終於認出他。
但他終歸死過一次,還被碎了魂,就算花了幾年時間終於修煉成實體同這水鏡相融,但神魂的破損還是讓他不似從前模樣。
“師……師兄。”
晏月艱難吐出兩個字,還未反應過來,晏聆已飛身撲過來,像是尋到失而複得的珍寶,死死將他抱住。
晏月一愣,他似乎想努力揚起一抹乖巧的笑,但臉卻像是僵住一般,根本無法做出神情。
他的懷抱也不再溫暖,隻有幽魂厲鬼才有的森冷陰氣。
但晏聆並不在乎。
晏月還活在這世間,讓晏聆對這個世間終於多了一絲真實的留戀。
自此,晏聆越來越期待複仇後他能夠重回晏聆的身份,同好友離開中州,前去北境無論哪個地方開一家醫館度日。
隨後又聽到盛焦心中花開的聲音,美好得讓他受寵若驚。
他並不排斥,本能隻是歡喜。
一切水到渠成後,晏聆在對未來美好的暢想中,羞赧地又加了一個“道侶”。
等奚家之事了了,他們還能去晏溫山將靈芥修補重建新的洞府,歸隱山林倒也不錯。
晏聆最開始本想在晉入還虛境後再開始計劃,但奚家卻想在“奚絕”及冠之前徹底將他的相紋同天衍地脈相融,抹殺奚絕此人。
不得已,兩人將計劃提前,打算在乞巧及冠禮那日動手。
乞巧節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