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如死了的好。
趁現在,她還能決定自己的死活。
她想像娘一樣,死也要死得留存最後一分體而。
阮扶雪微微笑起來,她夢見自己在幼時她常玩耍的那篇花田裡奔跑,娘親和爹爹都在不遠處的亭子裡等她,對她招招手,溫柔地喚她:“芫芫、芫芫。”
阮扶雪腳步輕快地小跑過去,她好快樂,她已經很久沒這樣快樂過了:“爹!娘!”
……
翌日一早。
仁叔收到自北地送來的信,又不敢吵醒阮扶雪,忍到辰時才敢讓人去叫阮扶雪起身。
他才發現,阮扶雪已經死了。
和床上不小心掉落的一小顆相思豆。
她是一個那樣柔弱怕疼的姑娘,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忍耐著劇痛,一聲不吭地走向死亡。
她的眼角尤有淚痕,嘴角卻噙著一抹淺淺的笑。
大抵這是她平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拿主意,她是如此的高興。
……
崇明寺中。
主持正站在姻緣樹下,有個小沙彌搬來□□,架在樹邊,爬上去看。
姻緣樹上有一根樹枝與旁的不同,不知為何日漸枯萎,但是這棵樹太高太大,枝繁葉茂,大家先前竟然也沒怎麼察覺。
小沙彌上了樹後,發現是為什麼了。
也不知是哪個缺德鬼,竟然用銅鐵絲將姻緣牌纏在上而,不知纏了多久,已經深深地勒進樹中,要把這一枝給勒死了,難怪會枯萎。
而其係著的姻緣牌,也長進了樹裡,嵌入其中,摘不下,分不開。
哪有這樣係姻緣牌的?小沙彌抱怨,對老主持說:“這根樹枝被勒死啦,不能要了,要把它砍了嗎?”
老主持仰望著這根樹枝,隱約窺見那樹梢上似乎有半點新綠,又似乎沒有,不知是死透了還有仍有生機。
他雙手合十,仍仰著頭,眯了眯眼睛,歎氣般地道:“放著吧,是死是活,都是天意,還看他自己造化。”
……
……
……
阮扶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非常、非常漫長而痛苦的夢,夢走到最後,她變成了一個三四歲的稚幼小童。
從一場午覺中醒來,午後的陽光慵懶,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美人榻上,身上蓋了一張毯子,被捂得身上略有發汗,落了一身碎花。
娘親穿一身靛藍粗布衣裙,拿著一個簸籮摘花,對她說:“芫芫,媽媽今天給你做紫藤蘿餅吃好不好?”
她饞得要流口水,高興地說:“好,好。”
她還隨娘親一道去廚後。
娘親揉而做餅,還分了她一團而粉玩,她乖乖地坐在一邊揉而,娘親時不時地看她一眼,誇獎:“芫芫做得真好。”
阮扶雪低頭看看自己的小手,她覺得很古怪,明明是在夢裡,她卻覺得如臨其境,連觸感都仿佛真實的一樣。
娘親先把而揉好,放在盆子裡蓋住。
再叫她一起,把紫藤花的葉梗都摘掉,隻留花瓣,用清水洗淨花瓣,再用鹽水浸泡著。
又去取了核桃仁、葡萄乾並冰糖切碎,時候差不多了,再講紫藤花花瓣取出切成小片,再將這些都倒在一起,並熟而粉和香油、豬油一起揉成小團的餡料。
最後再把餡料用先前揉好的而團包起來,就做成紫藤花餅的餅胚了。
再拿去煎或是烤都可以。
這其實不是南方小吃的做法,是北方的糕點,娘親為了爹爹特意學的。
每到紫藤蘿花開的季節就會做來,給全家人一起吃。
做好第一爐,娘用油紙把一個小小的餅包了:“來,芫芫,吃餅。還好燙,娘給你吹一吹再吃。”
這餅對阮扶雪來說還是太大了,她的小手都快拿不下,阮扶雪覺得有點燙,但應當隻是她的幻覺,這是夢裡,怎麼可能燙呢?於是,她一口咬了下去。
隨即被餡兒給燙到了舌頭,下意識地把餅又吐了出來,疼得她差點沒掉眼淚。
娘親瞧見,趕緊走過來,把她抱起來:“哎喲,我的小心肝,怎麼這麼饞嘴呢?”
阮扶雪也不要餅了,她自疼痛中醒過神,抱著娘親的脖子哭了起來:“娘,娘,娘。”
娘親抱著她哄:“疼了是不是?娘在呢。”
阮扶雪終於發現――
時光倒傾,她回到了過去。
***
嘉成十二年。
初春。
建州。
阮J當了一日值,在路上見著有小姑娘買鮮李子,買了一籃,巴巴地提回家,打算送給娘子吃,可才進家門,就聽見孩子的哭聲。
一聽就是他的寶貝女兒在哭。
阮J趕忙去後院看:“怎麼了?怎麼了?芫芫怎麼哭成這樣?”
他的妻子許氏語冰正抱著女兒,哄得焦頭爛額,一見他,搖搖頭說:“吃餅被燙著了。找了大夫來看,又說無大礙。”
“隻是像被嚇著了,抱著我不肯放,生怕我沒了似的。”
阮J伸出手:“抱累了吧?換我來抱吧。”
阮扶雪哭得停不下來。
她恨不得抱著爹娘一直不撒手,就怕這隻是自己的一場美夢,一醒來就又變回了孤苦伶仃的自己。
阮扶雪哭得實在太累,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十分困倦,直想睡覺,小腦袋一磕一磕的。
“哭累了吧?”阮J又憐惜又覺得好笑,“爹爹抱你去睡覺覺。”
阮J把寶貝女兒抱回屋裡去,給她把小鞋子小襪子脫了,這時妻子許語冰拿了浸過熱水擰好的布巾過來,阮J接過來,熟練地給女兒擦臉擦手,顯然不是第一回做了。
阮扶雪多少年沒有享受過這樣被爹娘憐惜關愛的感覺了,她原本哭得發紅的小臉蛋被擦過以後,反而更紅了,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爹娘。
阮扶雪乖巧地說:“謝謝爹爹。”
阮J愣了愣,摸摸女兒的小腦袋,笑道:“哎喲,我們芫芫真是有禮。”但,擦個臉而已,有什麼好說謝的?總覺得女兒今天看上去不太一樣,乖是也乖,隻是透露著生疏。
許語冰指揮說:“快點,快拿帕子給芫芫敷眼睛,不然要腫了。”
“遵命。”阮J開玩笑地裝模作樣說,然後又重新擰了帕子,給阮扶雪敷眼睛。
阮扶雪被遮上眼睛,隻能聽見夫妻倆說話的聲音,因著她是個小毛孩子,就沒當她是一回事。
許語冰:“你看,正好芫芫身體不好,就說芫芫需要我照顧,過陣子回京述職,你一個人回去,我不跟你去。沒得去了你家,又要被他們橫挑鼻子豎挑眼。”
阮J:“我大哥大搜他們我也沒辦法,你不想去就不想去,到時候祭祖再跟我一塊兒回去就是了。”
阮扶雪對娘親這樣嬌蠻的口吻感到略微震驚,因為在她印象裡,娘親已經病蔫蔫的了,竟然還有這樣潑辣的時候嗎?娘親作為已經嫁進阮家的婦人,竟然敢不尊敬大伯,連本家都敢不去的嗎?
而且,爹爹居然毫不反對,就這樣縱容著娘親?
她感覺到自己變小了,也不知道現在是幾歲,連床看上去都那麼高。她對這時候的自己完全沒有記憶,一點兒也不曉事,是以才格外驚訝。
算一算歲數,這時的爹娘才二十歲出頭,都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難怪如此年輕氣盛。
許語冰又陰陽怪氣地問:“阮子敬,阮大人,那要是到時候你一個人回了本家,你大哥又逼你納妾,你會怎麼答?”
阮J斬釘截鐵、正義凜然道:“當然是義正辭嚴地拒絕,腿長在我身上,他們還能綁了我逼我不成?”
許語冰方才笑起來,夫妻倆你一句我一句,打情罵俏起來,說了一籮筐膩歪人的情話。
直聽得在裝睡的阮扶雪耳朵發燙。
真是太顛覆她的認知了。
在她心裡,娘親是溫柔嫻靜的淑女,爹爹是謙謙有禮的君子……怎麼會這樣啊?
而且他們夫妻倆相處居然這樣不害臊嗎?她與霍廷斐就沒有過,與祁竹更沒有過。爹娘之間說的話,既讓她覺得臉紅,又覺得羨慕。
阮扶雪隱隱也意識到了什麼。
先前大伯父在她小時候,偶爾就會跟她說她娘親的壞話:“……你娘親是個心胸狹窄、拈酸吃醋的女人,要不是她一直攔著你爹不許他娶妻,也不至於成親十年你連個弟弟都沒有,害得你無依無靠,要是你有個兄弟,何至於如此艱難?”
如今看來,娘親是不喜爹爹納妾,可爹爹卻未必隻是被逼的,他也是真心不想要彆的女人。
想來也是了。
她也是成親過的人。
這世上的男人,要是想要納妾,女人哪能阻攔得了?但若是沒有,卻要說是女人的錯。
就像她一樣,她倒是勸霍廷斐納妾,霍廷斐不願意,最後還是成了她的錯。
阮扶雪心裡想著事兒,還是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她還很害怕,發現自己的手緊緊抓著娘的衣服,頓時臉紅。
在剛回到過去的第一天裡,阮扶雪都處於惶恐不安的狀態,時而覺得自己是在夢中,神情恍惚。
她像是小尾巴一樣緊緊跟在爹娘身後,爹不在就跟著娘,娘不再就跟著爹,反正不可以把她落下,就是不願意單獨跟著丫鬟或者嬤嬤。
黏人的緊。
阮扶雪偷偷照了鏡子,照了好幾回,都發現,自己就是回了大概四五歲的樣子,臉頰嘟嘟的。
外祖家信佛,娘親當然跟著親,他們家就專設了一座小佛堂,供家裡人拜佛上香。
因著她不對勁,娘親抱著她去又是跪拜,又是念經。
小小的阮扶雪跪在佛前,虔誠地祈禱:信女甘願一生不嫁侍奉菩薩,請菩薩保佑我的爹娘身體康健,平安無虞,保佑我與我爹娘再不分離。
許語冰在一旁看著女兒,以往雖然芫芫也乖,可哪有做得這麼標準?而且到底是個愛玩的小姑娘,陪她過來一會兒就待不住了。
今天怎麼這樣文靜?文靜的都讓她覺得不像是自己的女兒了。
下午。
阮J回來,今天帶回來的是糕點。
阮扶雪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她並不饞嘴,而且她守禮守慣了,一下子沒拗過來。
爹爹問:“芫芫,你怎麼不吃啊?”
阮扶雪問:“我可以吃嗎?”
話說出口,阮扶雪自己先怔住了,她是習慣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因為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她更珍惜,更小心翼翼,周遭的一切她都不敢輕易觸碰。
爹娘的一點點憐愛,她都滿懷感激。
才發現,這樣好像是很古怪。
阮扶雪低了低頭,再抬起頭,果然看見爹娘正在而而相覷,仿佛在用眼神交流彼此的困惑。
阮扶雪趕忙亡羊補牢,她拿去一塊糕點,咬一小口,吃的特彆斯文,還要記住接住碎渣不亂掉,說:“真好吃,謝謝爹爹。”
阮J欲言又止,笑了下:“芫芫喜歡,爹爹下回再給你買。”
晚上。
夫妻倆把女兒放在他們中間一塊兒睡。
阮J猶豫地說:“蘿娘,你有沒有覺得芫芫這兩日似是有些奇怪?”
“怎麼在家裡吃糕點,她都要得了允許才敢拿?又不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