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周臨淵的祖父,是有意幫宋元貞的。
一則情誼使然,兩人乃君子之交,外人眼裡雖說關係淡如水,可內裡如何地敬佩對方,外人難以窺探十之一二。
章平溪感慨道:“當年兩位大人哪怕相隔千裡,年年都有詩賦往來。這些詩賦未曾公開,我跟在大人身邊,有幸讀過一二篇。後來,這些東西都付之一炬,不過……周大人定然不曾忘過。”
那些神思相交的過往,是每個讀書人心中的秘密巢穴,溫暖明朗,總在不為人知的時刻,縮進去與友人一同小憩。
周文懷能明白那種感情,甚至他如今還保留著一絲絲同樣的情懷。
和父親不同,他這樣的情感,是徐氏給他的。
年輕時,兩人柔情蜜意之中夾雜了許多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雅致情誼,雖說老來淡了許多,但他仍舊在某個深夜時,會為此心悸。
這也是他們夫妻時至今日,仍舊恩愛的緣故之一。
章平溪繼續說:“也不止是大人,除了大人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心裡記掛著宋大人的事。我入京時看到街上士子遊行,當年宋大人出事時,也出現過這樣的情形……”
隻不過當時朝局不似如今,現在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當年的士子們人微言輕,有任何動靜,很快就被鎮壓下去。
這就是周攀拙與虞冷月養父,要秘密救下她的第二個緣故。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
君君臣臣之外,士子心中另有一杆秤。
周文懷稍稍出神,倒不是在想父親的為官原則,而是在想,京中士子之中的軒然大波,這全然在所有官員的意料之外。且不容小覷。
章平溪奉上一封很厚的信,道:“我並不知道大人當年沒有把事情囑咐給閣老,這是老朽勉力回憶起的一些東西,閣老過目。”
周臨淵也不知道有這個東西,側目看了過去。
周文懷雙手接了這封信,當場閱覽,可能是信中熟悉的,獨屬於父親的語氣刺痛了雙目,他眼睛微微泛紅。
末了周文懷與章平溪閒敘了兩盞茶的功夫,便命人將章老暫且在京中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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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召見。
周文懷與周臨淵一同換了官服入宮。
父子一同入宮之後,才知道皇帝隻說要見周臨淵一人。
周臨淵跟著內侍,入了乾清宮。
周文懷去了文華殿裡,提筆,寫辭呈。
他自認無父親的風骨,但他知道什麼時候,該乾什麼。
事到如今,前路已經漸漸明朗了。
周臨淵還穿著六品文官的常服,一路入了乾清宮。
宮廷巍峨,莊嚴肅穆。
殿宇美輪美奐,左右內侍垂手而立,麵目平靜,似泥胎木偶,沒有自己的情緒。
內侍引周臨淵到了殿前階外,低聲道:“周翰林稍等。”
轉身進去傳話。
寬闊的書房裡,幾根高柱,帳幔在穿堂風下輕輕飄動,似窗外雲霞。
皇帝坐在案前,眉心豎紋頗重,神色極淡,那種淡,不是常人所有的冷淡,而是目之所及,皆為螻蟻的冷漠。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曉,他有這樣一張淡漠的容顏。
天子喜靜,不喜驚擾。
貼身內侍走上前去回話,因怕氣息過重,噴在皇帝耳側,大氣不出,吐字又不敢含糊,言語間是十分的小心翼翼與恭敬:“皇上,周翰林來了。”
皇帝“嗯”了一聲,手裡把著的一串佛珠,撚了起來,似毫不在乎地說:“叫他進來。”
內侍又出去引了周臨淵入內。
周臨淵行大禮:“微臣,參見吾皇。”
他年輕,縱然身份尊貴,在皇帝麵前也算小輩。
周文懷過來也許還有椅子坐,他這樣的年紀,卻是沒有的。
皇帝含含糊糊地“嗯”,也不知是嗓子眼兒裡發出的聲音,還是一聲應答。
良久,才道:“周臨淵。”
周臨淵不抬頭顱,回道:“臣在。”
皇帝的聲音像鐘聲一樣回蕩在殿內:“朕記得你,你是朕欽點的戊戌科進士。”
周臨淵應道:“是。”
皇帝笑了笑,混不似人的笑聲,自有渾然天成的天家威嚴所在,將殿內一切死物活物,襯成了缸裡養的魚。再怎麼遊,始終隻有眼前這一方天地,僭越不過去。
“朕,當時想點你為探花郎。是你父親提前在朕麵前提過,‘小子輕浮,不容高看’,朕才隻點了你為進士。”皇帝閉上眼,沉浸在回憶裡,唇角帶笑:“朕到現在還記得你的文章……甚合朕心。周臨淵,朕沒欽點你為三甲,心中……可有不服?”
周臨淵淡垂眼睫,道:“沒有。”
皇帝又“嗯”一聲,淡淡道:“抬起頭來。”
周臨淵徐徐抬頭,眼眸卻隻抬到書案高度,並未直視天顏。
皇帝換了個姿態,靠在椅子上,笑讚道:“好個美男子。戊戌科狀元,差你遠矣。”
周臨淵伏下|身去:“皇上謬讚。”
後來,皇帝便沒說話了。
直到風吹開了他桌前的奏折,他才閒閒地順手翻開,說:“你的奏折,朕看過了。”又道:“朕看了好幾遍,寤……寐……思……之。”音調拖得很長。
一旁內侍,腦袋更低了。
能叫天子反複看到失眠的奏折,不是大喜,就是憂惱之事。
顯然,周臨淵呈上來的可不是喜事。
皇帝歎了口氣,話家常似的問道:“周三郎可有悔意?”
周臨淵掌心在地麵印出兩個掌印,身子緩緩伏到底,額頭抵著地麵,聲音沉而堅:“臣,讀聖賢書,得天子欽點入仕,無悔。”
皇帝哼笑一聲,直讚:“好,好,好個無悔。”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急匆匆進來,走到皇帝身邊低語。
天子臉色陰沉下去,卻並未大怒,龍椅養得人喜怒不形於色,他已極為克製。
周臨淵大抵猜到,內閣閣臣請辭的奏章,要呈上來了。
皇帝揮著明黃的寬袖,冷聲道:“周三郎,先出去候著吧。”
周臨淵退下,跪在殿外。
是夜,殿內燈火通明。
六個閣臣,四個跪在殿外,等皇帝召見。
皇帝隔窗看著跪在外麵的四人,默然不語。
折子還沒呈上來,他已經猜到了。
這四個人,都是來請辭的。
他吩咐內侍:“……跟他們說,太晚了,都先回去歇著。有什麼事,明日再議。陳閣老膝蓋不好,仔細攙扶。周文懷縱然年輕,他兒子還年紀小,不能這麼陪著他們一起折騰,落下病根可不好。”
這是想主動說和,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下。
然而外麵四人,不為所動。
皇帝打發出去的內侍,空手而歸。
天子眼下一點點顯出烏青。
天光大亮,宮殿內外的人,都有一雙熬紅了的眼睛,和麻木無知覺的雙腿。
太陽升起,皇帝才終於見了閣臣。
自內閣首輔、到次輔群輔,四人一一請辭。
然,皇帝笑著挽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時間,說得臣子涕淚縱橫。
閣臣們見好就收,請辭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至於宋元貞的案件,皇帝道:“三司會審,該查就查,一定要還官員一個清白。”
群臣高呼:“皇上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