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青鬆走上台階, 忽然轉過身來,迎著早上初升的太陽,衝著正向貢院靠近的白檀輕蔑一笑,神態惡毒而挑釁。
這是想要激怒自己,好讓所有人都看到白氏傳人如何驕縱蠻橫、張揚跋扈?白檀不懷好意地笑了, 雖然現在時機不對,揭穿阮青鬆的真麵目還為時過早, 但是如若這般放任對方得意下去,又不免讓人心緒難平, 想來開個玩笑, 小懲大誡一番, 應也無礙。
白檀笑盈盈地拾階而上,在與阮青鬆擦肩而過時,俊美的五官突然忍不住皺成一團,連忙屏住呼吸, 以袖掩鼻, 靈動雙眸彆有深意地在阮青鬆身上饒了一圈,語氣疑惑地說道:“奇怪, 什麼東西這麼臭?”
聲音不大,卻絕對能夠讓阮青鬆聽得一清二楚。
阮青鬆渾身一僵,陰暗屈辱的畫麵控製不住地在腦海中湧現。
前世因著他身帶惡臭, 備受歧視, 飽嘗辛酸, 縱然一生都在遍尋良醫神藥, 想要徹底根除體臭,卻始終未能如願,為了不遭人白眼,隻好躲在小小的出租屋裡,像活在臭水溝裡的老鼠一般,苟且偷生。
大概是心理陰影太重,此時此刻,白檀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讓阮青鬆變了臉色,他雖有心不信,懷疑白檀是故意詐自己,卻又堅信對方絕對不可能知曉那些前塵往事,一時間左右猶疑。
難道,自己身上當真出現了什麼不雅味道?
阮青鬆背過身去,不動聲色地低頭往身上嗅了嗅,認真辨認著。
奈何此處人口眾多,天氣又溫暖,氣味本就不甚乾淨,再加上有家境貧寒的學子,舍不得雇車馬,大老遠跑了來,難免出些汗,被挾裹著土腥氣的熱風一吹,就更顯得刺鼻了。
阮青鬆一時也聞不出個所以然,倒將信將疑起來。
白檀以扇抵唇,偷偷悶笑。
會試分三場進行,每場持續三天,共計九天。在這九天之內,所有考生都必須待在長三尺,寬四尺,高八尺的號房內,無論吃喝拉撒睡,行動坐臥走,均不得離開。
所以說,科舉會試實則是一次體力與智力上的雙重較量,有些讀書人身體羸弱,手無縛雞之力,撐不到最後一刻,縱然有生花妙筆也是枉然。
白檀就親眼看到考場上不時有人昏厥,被官兵陸陸續續地抬出去救治,想來又要辜負三載光陰了。
好在白檀早就有所準備,每日用水送服一顆養身丸,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苦熬了過去,隻是離開貢院時腳步虛浮,雙目呆滯,顯然是疲憊至極,唬得阮白氏連聲命人將他架上馬車。
白檀歸家後也顧不得其他,蒙著被子狠狠睡了一覺,接連幾日閉門謝客,等到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放榜的日子也近了。
天還未大亮,阮白氏就接連打發了幾名得力小廝,前往貢院看榜,自己被一群嬤嬤丫頭簇擁著,望眼欲穿。
約小半個時辰後,一連串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響了來,為首之人作官兵打扮,手持一麵黃銅鑼鼓開道,來到近前,高聲道:“阮青鬆阮公子安在?快些請出來,恭喜高中了!”
方才還喜氣洋洋的小子們臉上頓時失了顏色,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知該如何反應,見白檀坐在廳內,神態自若地喝茶品茗,又放鬆玩笑了起來,隻把那報信官差冷落在原地。
阮青鬆得了信兒,從後院斜刺裡衝了出來,顧不得多做遮掩,急急追問道:“可是會元?”
官差一呆,搖頭道:“並非會元。”頓了頓,又抱拳,衝著皇宮所在的方向遙遙示意,說道:“捷報貴府少爺阮諱青鬆高中會試第三十九名,京報連登黃甲。”
阮青鬆大失所望,細想來,又覺得十分意外,《禦試策》言辭炳炳烺烺,便是讚一句班馬文章也使得,自己當時一字不落地寫了出來,緣何如此?
白檀將阮青鬆麵部諸般神色儘收眼底,自己卻稍微能解其疑惑,《禦試策》固然令人心喜,但是阮青鬆的詩賦和雜文卻尚待琢磨,畢竟,其中許多言論看似精妙,實則怪誕無稽,全都是白檀有意放在書房,讓他故意拿了去的。
花見羞慣是善舞長袖,八麵玲瓏的,忙忙地拿出備好的喜錢,軟語笑道:“勞煩幾位官爺走這一趟,妾身無以為報,些許散碎銀兩,官爺若不嫌棄的話,且拿去喝茶吧。”
那官差原是做慣此事的,因京洛繁華富庶,高中貢士又是人生難得的喜事,但凡得了消息,少不得出手豪爽地打賞一番,便是家世略差些的,為著麵子,也愛充個闊兒,熱熱鬨鬨地擺上幾桌酒席。
這會試報喜本就是美差,幾位官差心中自有期許,此時卻被花姨娘幾句話打發了,難免有些不痛快,再接過荷包捏上一捏,更加意興闌珊了。
可巧這時有三名同樣青衣烏帽皂靴的官差騎著高頭大馬,徑直奔了過來,在白府門前石獅旁翻身下來,笑道:“白檀白公子可在?恭喜高中會試,金榜第九十七名!”
正門前的兩排小廝豎著耳朵等了半晌,聽見這話,忍不住笑開,有上前接韁繩的,有急著引路的,還有機靈的正朝著花廳跑去,“夫人,公子高中了,高中了!”
一時間,整座府邸都活泛起來,白檀親自將人請進門,又將早就備好的酒菜擺了出來,三名官差吃飽喝足,手裡掂著沉甸甸的荷包,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外客走了,滿府丫頭小廝都笑了起來,依次上前恭祝白檀蟾宮折桂,連登黃甲,白檀也不拘著他們,一一給了賞錢。
因著中了桂榜第三十九名,阮青鬆近來稍顯敗落的名氣又有所回漲,前來結交應酬攀關係的絡繹不絕,他自己倒是很享受這種忙碌似的,今日赴這個的宴會,明日喝那個的賀酒,後日再回請一番,竟沒有閒著的時候。
而且,因為白檀雖然也高中貢士,到底名次不及他,阮青鬆很是得意了一陣,每每與白檀在府內遇上了,總免不了冷嘲熱諷幾句。
無憂爆炭一樣的脾氣,氣得幾欲出手揍阮青鬆,跺了跺腳,對白檀道:“公子也太好性兒了,由著他放肆,奴婢真真看不慣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
白檀正在調製一種新的香料,為此廢寢忘食了好幾日,隻因其中有幾味配料難得,需得盛開的白芙蓉花蕊五兩,白茉莉花蕊六兩,白牡丹花蕊七兩,白山茶花蕊八兩,又要三錢曼陀羅,三錢烏頭,三錢天南星,並三錢鉤吻。
最最難得是需要一錢白曇花的花瓣來調和。
曇花一現,刹那芳華,白檀熬了幾夜,才尋了來。
故多耗費了些瑣碎功夫。
清晨,朝露未晞。
白檀用極乾淨的銀匙引著,讓落在白菊上的露水滴進一隻精工細作的琉璃盞中,望裡覷了一眼,見已經得了淺淺的一層,想來也夠了,便直起腰來,笑道:“阮青鬆如何與我們不相乾,何況,你可聽過一句話?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你且等著看吧。”
小丫頭捧了乾淨的水來,白檀將琉璃盞遞給無憂,自己清理著手上不慎沾染的汙漬。
無憂看著白檀老神在在的模樣,自個兒倒替他著急,說道:“若說阮青鬆算不得什麼,不值得公子費心,也就罷了,可如今馬上就要進宮參加殿試了,您好歹準備準備,屆時壓他一頭,豈不痛快?”
百歲絞了一方乾淨的帕子,白檀將雙手擦拭過後,接過熱茶抿了一口,愜意地眯起眼睛,“小丫頭野心倒不小,豈不知你家公子我立誌做皇商,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將白家香料生意進一步發揚光大罷了。”
百歲溫柔一笑:“咱們白家的生意難道還不夠大?放眼望去,薑國上上下下所用香料,泰半出自咱們的流芳閣,連皇室宗親,番邦親王也不例外。”
白檀好笑:“這不過是個開始罷了。”白家的生意確實比十年前擴展了許多,但是距離白檀心中所想,還相去甚遠,須知當年白衣公在世時白家幾乎壟斷全國所有香料及藥材生意,在製香一道上,是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
他有意超越白衣公,將白家香藥生意再度送上巔峰。
但這一切,有一個萬萬不可缺少的前提,那就是薑國國泰民安,百姓富足,政|治格局穩定。
藥材還好說,畢竟是剛性需求,不愁賣不出去,香料卻不可同日而語,倘若薑國禍起蕭牆,誰還有心塗脂抹粉?
原著當中,阮青鬆在阮樂正的授意下依附太子薑琸,助其奪得大寶之位,奈何薑琸天資有限,與其他諸位皇子纏鬥日久,致使薑國日漸衰弱,等到最終塵埃落定,舉國上下百廢待興,番邦蠻族夷狄又出其不意,挑起戰端,薑國想要尋求片刻喘息之機尚不可得。
連年征戰,流血漂櫓,各州府之間人丁凋敝,十室九空,大片田地荒廢,普通人想要飽餐一頓都成奢望,哪還有閒情雅致調弄香料?
因此上,白檀選擇輔助薑戎,倒不全為了一己私欲,白家的榮辱重要,薑國幾十萬子民的生死存亡自然更重要。
白檀所籌謀的,不過是儘早結束這場殘酷爭鬥,在外族尚處於觀望狀態時,讓薑國所有機製全部回歸正軌,若能如此,庇佑更多人避過流血犧牲的命運,也是無上的功德。
無憂打趣地笑道:“公子分明比婢子還要小上一歲,怎的開口閉口小丫頭的叫我?”
白檀心道,你看到的不過是這一世的年齡,加上上輩子,我早成叔叔輩了。
隻是這話不好說出來,白檀便笑了笑,避而不談。
百歲思及一件趣事,因問道:“公子近日調什麼香呢?婢子昨日從清風樓走過,隱約聞到一股香味,淡淡的,卻很是沁人心脾,還帶了些雪的冷意,實在引人沉醉,婢子迷迷糊糊地回了房,做了一夜甜夢呢。”
誰知白檀卻表情一肅,鄭重其事地吩咐道:“這次調製的香料非同小可,近些時日,你們切莫再靠近清風樓,府上其他人也須如此。”
白檀性格和善,對待下人也尊重,鮮少有如此嚴厲的時候,百歲與無憂當即收了玩鬨之心,齊聲應了是,又將這話依樣說與彆的侍女聽。
至於府內小廝那裡,自然有張進忠負責敲打。
之後的幾天,白檀依舊每日把自己關在房間內,研製香料,期間隻邀三五好友來白府小聚了一次,謝過韋驕饋贈的《左傳集注》,並張蘊伯整理的儒家典籍名篇,又與薑戎鴻雁傳書,往來應答了兩三次。
薑戎的書信上言道蜀地道路崎嶇,地勢陡峭,再加上入秋以來暴雨連綿,情況不容樂觀,但是正如二人所料,朝廷撥的救災款項遲遲未到,地方官員又屍位素餐,更有押送救濟糧的官員中飽私囊,蜀地數十萬百姓岌岌可危。
白檀沉吟片刻,拿了幾粒呈現黑褐色,豌豆大小,散發著些微苦味的乾癟鴉膽子,放在一枚小小的雞心形香包內,命人給薑戎回了去。
鴉膽子是草藥中的一味,性善涼血止血,兼能化瘀生新,具有較強的腐蝕性,凡習武之人免不了跌打損傷,世麵上流傳的所謂金瘡藥、去腐散之中,大多都有鴉膽子存在。
蜀地,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辛苦奔波了一日,環顧四周,竹籬茅舍早就被衝毀殆儘,竟無片瓦遮身,衣不蔽體的災民擠作一團,到處都是悲號哀哭,眼淚還未流出眼眶,就被風雨席卷而去。
山體土質鬆軟,不多會兒便有滾滾泥沙衝擊而下,一處矮居山腰,年久失修的土地廟當先滾落下來,棕黃色泥土中恰好裹著土地神的雕像。
一位手拄拐杖,白發蒼蒼的老者撲倒在地,抱住土地公的雕像,痛哭不已,嘶聲高呼道:“這如何使得?土地爺,是我等無能,但請可憐可憐你的子民,收收神威吧!”
受到老者感染,越來越多的人跪了下去,將渺茫的希望寄托到未知的神靈身上,不斷在泥水橫流的地上磕著頭。
薑戎戴著鬥笠,負手而立,冷眼看著鬨哄哄的人群,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本就修長的身形在一群跪地的百姓間更加顯眼。
有人帶著哭腔質問道:“哪裡來的毛頭小子,你為何不跪?”
薑戎瞥了他一眼,目光如鷹視狼顧,“為何要跪?”
那人語氣悲憤,像是要將無處可訴的怒氣通通發泄到薑戎身上,大聲嗬斥道:“好個無知小兒,正是因為有你們這些對天地神靈不敬不畏之人,才會觸怒上蒼,降下洪水以示懲罰!”
周圍附和者甚眾。
薑戎聽得不耐,上前一腳將那土地公的雕像踹翻,冷笑:“不過是泥塑木胎,連自身都庇佑不了,爾等竟還奢求它能庇佑你們,豈非可笑!”
白發老者驚慌失措道:“公子慎言!”
薑戎習武多年,腳力何等強勁,雕像甫一落地就四分五裂,不知被雨水衝刷到了何處。
救命稻草被無情毀去,腦海中最後一根弦徹底崩斷,人群發出絕望的哭嚎,歇斯底裡地喊道:“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有被激怒的青年,紅著眼睛上前欲同薑戎纏鬥,未等影衛出手,便紛紛被撂翻在地。
其中一人心生不服,還想站起身來繼續,薑戎一腳踏在他胸膛處,長身玉立,聲震宇內,厲聲喝問道:“大難當前,家園不保,爾等不說力挽狂瀾,反倒如懵懂稚子一般胡鬨,是何道理?我且問你們,為何放著生路不走,爭相自尋死路?”
眾人被他氣勢所震懾,倒不敢輕舉妄動,有讀書人拱手施禮,問道:“何為生路,何為死路,還請公子指點迷津!”
總算出來個聰明人,薑戎目露讚賞道:“困守此處是死,依附明主是生!”
眾人驚詫,麵麵相覷,為他大膽放肆的言論而震駭。
一道驚雷兜頭劈下,薑戎拔出佩劍,遙指蒼穹,“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皇室無德,將我等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而不顧,何不揭竿起義,清君側,除奸佞!”
一番話說得是回腸蕩氣,振聾發聵,災民竊竊私語,已經開始出現動搖。
薑戎見時機已到,不緊不慢地下了最後一劑猛藥,“況且,實不相瞞,本王乃平西王薑弘毅嫡子薑戎,因不忍看蜀地屍橫遍野,百姓流離,故來相救!爾等隻管隨我來,薑戎有一口吃食,就絕不會讓諸君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