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平西王薑弘毅被誣蔑通敵叛國,勾結雲貴邊境的南詔,招兵買馬,囤蓄兵力,意圖動搖國本,滿門被誅。
但這話,旁人或許會信,蜀地百姓卻萬萬不會相信,
想那平西王薑弘毅是何等英雄人物,年少時便素有賢名,二十年前被分封到此,治理蜀地頗為得當,使得政治清明,海晏河清,還曾大行善舉,肅清時弊,且為人品行敦厚,愛民如子,安老懷少,在朝野之間很受讚譽。
德化三年,薑弘毅曾憑一己之力,力退西南蠻夷三千精甲,“戰勝”之名當之無愧
因此上,即便平西王謀逆一案已經過去整整十年,薑弘毅在蜀地百姓心目中依然有著不容小覷的號召力。
有人眼尖,認出薑戎佩劍上平西王府特有的標誌,驚呼道:“果真是王爺遺孤,我等有救了!”附和聲四起,眾人再次拜了下去,隻這一次卻是衝著薑戎的。
薑戎獨自立在風雨之中,嘴角悄然勾出一抹如願以償的微笑,袁少平日前投身帳下,有了他全力支持,再加上父親薑弘毅的餘蔭,蜀地已成囊中之物。
倒也不枉他舍棄京洛的富貴溫柔鄉,千裡迢迢地趕過來與洪澇搏命,此番所得,總算沒有辜負那人的期許。
薑戎指尖輕觸藏在腰間的淺紅色小香包,幽寒深邃的雙眸劃過笑意,柔和了臉部過於冷硬的線條。
潰瘍爛到一定程度,才能連根拔除,若想徹底清理決疣潰癰,非鐵血手腕不可行。
好一味去腐生肌的鴉膽子……
好一個玲瓏心竅的白氏傳人……
轉過天來,白檀清晨醒來便收到影衛遞進來的回信,倒也沒有彆的,一張薄薄的粉白色芙蓉箋,上麵精描細畫著若隱若現的花紋,卻隻有寥寥十餘個字。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白檀默不作聲地盯著手上的芙蓉箋看了半晌。
薑戎的字一貫是遊雲驚龍,遒勁猙獰的,這一次不知為何卻十分端正工整,鐵畫銀鉤,鸞漂鳳泊,可以相見寫字之人如何夜聽風雨,如何持筆靜坐,又是如何認真地慢慢落筆……
滿腔殷殷思念之情,倒是可以從這字上窺見一斑了。
百歲奉茶進來,看到白檀神情不由驚訝:“公子可是覺得悶熱,怎的紅了臉頰?不如婢子將窗子打開,透些風?”
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白檀故作淡然地將芙蓉箋放下,輕咳兩聲,“也好。”
百歲將窗扇推開,又將卷好之後係在上方的銀霞紗放下來,以防蟲子飛進來,這才到白檀身前,視線往桌案上掃了一眼,好奇道:“咦,這不是阮青鬆寫的《夜雨寄北》嗎?”
怪不得薑戎會知道這首詩,原來又是阮青鬆的功勞,白檀不免覺得膩歪,輕笑道:“罷罷罷,他是恨不得將所有好東西都攬到自己身上的,隻可惜了那些恨不得拈斷胡須的詩翁詩叟們,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百歲聽這話說得奇怪,心中不甚明白,再要問時,白檀已拿了一本草藥綱目,興致勃勃地看了起來。
過了片刻,百歲見他將目光久久停留一頁,還道是遇到什麼了不得的稀罕物,無意中瞥見了,卻是再普通不過的“當歸”。
真是怪哉……
暮去朝來,轉眼便到了殿試之期。
三百名貢士穿戴整齊,按照會試桂榜上的名次,站成兩列,從兩儀門進了皇宮。
天家氣派,威嚴顯赫,時有侍衛巡邏往返,氣氛十分肅穆,眾人都屏氣凝神,垂首躬身,小心翼翼地按照太監的指引行事,有膽小怯弱的,已經嚇得兩股戰戰,抖似篩糠了。
來到金鑾殿前,隻見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一派奢靡風氣。
還真是會享受啊,白檀見這大殿飛簷翹角,巧奪天工,不覺多看了兩眼,誰知腳下沒踩穩台階,身影一晃,險些跌下去。
正在這時,一個身形瘦弱,五官平淡無奇的小太監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牢牢扶著白檀,低聲道:“公子小心。”
掌心間被塞進了一小團軟綿綿的物事,白檀心中一動,展顏笑道:“多謝小公公。”
小太監低垂著腦袋,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快速離開了。
此刻人多眼雜,白檀無暇去看手中的東西,隻得不動聲色地將之塞進衣袖。
金鑾殿內站著文臣武將,雙方分侍左右,涇渭分明,宛如群蟻排衙。
薑國朝廷對科舉取士一事極為重視,文武狀元的考校,都需百官在場,共同見證,但是真正握有決策權的卻隻有站在權利巔峰的那幾人。
薑宏端病情漸漸加重,如今連說話都十分費力,已經不可能參與決策了,隻是這般重要的場合,到底不好少了一國之君,不得已吩咐人布上紗幔,再把薑弘毅抬到龍椅上,供他垂簾聽政,好歹保全皇室顏麵。
於是,整座金鑾殿都回蕩著薑宏端駭人的喘氣聲。
少時,有一身穿寶藍色繡仙鶴長袍,頭戴孔雀毛頂鑲寶石帽,手拿拂塵的老太監從紗帳後走出來,尖聲道:“時辰已到,殿試開始,諸舉子見禮。”
三百名舉人畢恭畢敬地行禮跪拜,三呼萬歲,整座皇宮上空都回蕩著整齊劃一的問安聲。
薑宏端精力不濟,太子薑琸位於龍椅之前,禦案左側,朗聲笑道:“諸位不必多禮,爾等滿腹經綸,博古通今,實乃我薑國明日之肱骨,社稷之倚仗。今日彙聚於此,各展其才,也可讓孤與眾位大人多加學習,豈非兩相便宜?”
白檀控製不住地撇了撇嘴角,偷眼望去,薑琸一身杏黃色朝服,頭帶二龍搶珠束發紫金冠,端得是氣宇軒昂,風度翩翩。
為了節省時間,殿試隻考策論,薑琸略微寒暄了幾句,這才請出一道聖諭,悲歎了一聲,說道:“薑國今日看似繁華富庶,實則早已充斥著內憂外患,敢問諸位,假如蠻族入侵,匪患擾邊,該當如何解決?”
眾人有一盞茶的時間做籌備,時辰到了後,由會元韋驕開始,依次作答,排名前後不同時,利弊也各有不同,但通常第一名和最後一名總是比較吃虧的。
蓋因第一名無參考比對之人,有時即便偏題,甚至離題都不自知。而若是排名位於最後,則大多已無話可說,即便開口也容易與之前眾人內容重合,左不過拾人牙慧罷了。
韋驕倒是並無此擔心,步出隊列,高聲作答:“草民韋驕,竊以為為今之計需要重法度,養士卒,廣設軍功……”
未免惹眼,今日眾人大多都穿著素衣素服,看起來從顏色到款式處處低調,實則精致考究。
唯獨韋驕一人紅衣烈烈,張揚恣意,一篇策論洋洋灑灑,足足有五六千字,且言辭犀利,縱橫捭闔之間揮灑自如,引得周圍翰林院那班子老學究撫須頷首不已,幾位主考官也是讚不絕口。
接下來張蘊伯上前,從容應對,氣度沉穩:“草民張蘊伯,竊以為治大國如烹小鮮,萬不可心急,需緩緩而為。草民愚見,可從如下幾個方麵,逐步滲透,終至水滴石穿……”
翰林學士們麵露激賞,目光卻比方才更亮了幾分,又來了一位可塑之才,若栽培得當,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如此看來,薑國崛起,指日可待。
隊伍緩緩蠕動著,大半個時辰後,終於輪到阮青鬆出場,他清了清嗓子,手臂輕揮,一揖到底,“草民阮青鬆,竊以為國之根本在於文化教育,須知,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
這是他方才搜腸刮肚,費儘心思想起來的錦繡文章,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又利用有限的時間自己稍加修改了一番,使之更加貼合薑國今日情況。
阮青鬆有足夠的信心,憑借這篇文章讓自己金榜題名,進士及第,更甚至被欽點為狀元。
阮青鬆越想越是得意,語氣更加輕快起來,沉浸在美好的幻想當中,竟沒有留意到幾位主考官並翰林學士們已經變了臉色,望向他的眼神也多了懷疑和不善。
嗬嗬,作繭自縛了吧,圍觀群眾白檀瞧得好笑,下意識想要捏幾粒果脯或瓜子吃,想到身處皇宮大內,卻隻能悻悻作罷。
誰知那方才攙扶過白檀的小太監忽然從人群當中抬起頭來,目光飽含深意地注視了他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
白檀福至心靈,交疊著攏在身前的右手悄然往左臂衣袖間探去,果然摸到一包細細小小的東西,夾在指間拿出來一看,竟然是已經翻炒好,且全部剝去外殼的瓜子。
啊啊啊啊。白檀開心到恨不得在原地蹦躂幾下,薑戎這個朋友真是太貼心了,擔心自己無聊,還特意送了零食進宮——除了他,少有人注意到白檀心情興奮或激動時,喜歡在嘴裡嚼點東西,否則便覺得沒有安全感。這些原是前世年幼之時在陽光福利院被活活餓出來的陋習。
白檀平時都有意克製著,不讓外人看出來,難為薑戎觀察如此細致。
因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阮青鬆身上,白檀裝作掩麵輕咳,快速往嘴裡扔了十幾粒瓜子,頓時幸福感驟升。
阮青鬆背完最後一個字,等了片刻,沒有收到任何驚豔讚美的目光,反而看到眾人皺眉不語的沉重表情。
良久,主考官當中一位須發皆白,最為年長的老者目光如炬地盯著阮青鬆,問道:“科舉事宜,茲事體大,關係到我薑國今後幾十年的發展,老朽希望你能慎重對待。”
阮青鬆不明所以,溫言道:“先生教誨,學生謹記。”
老者搖了搖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另有一急性子暴脾氣的老翰林直接說道:“我且問你,方才那篇策論可是你親手所作?”
阮青鬆隱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卻苦於找不到線索,隻更加小心謹慎地應對道:“正是。”
老翰林又道:“何時所做?”
阮青鬆態度恭謹:“宮禁森嚴,往來進出都必須細細查探過,殿試又要臨場作答,不可生搬套作,自然是方才想就。學生適才急中生智,由眼前諸位同來參加科舉的兄台,想到興國之策,童稚之語,粗鄙庸俗,僥幸入此大雅之堂。”
老翰林冷哼一聲:“我看你這篇策論分明雅得很。”
阮青鬆聽這話不對味兒,略顯躊躇地回道:“學生,愧不敢當。”
“你是該有愧,卻不是因為文章的緣故,而是因為你自身品行不端,竟然剽竊他人作品。”老者厲聲道。
阮青鬆大驚失色:“先生明鑒,《少年中國說》實乃小人拙作,何來剽竊?”
“中國”一詞在古代含義甚廣,並非後世普遍認知的國家名稱,乃是指代中原腹地,因著薑國幅員遼闊,京都卻設置在黃河流域,所以這篇文章的名稱不改也使得。
老者卻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冤枉了你不成?嗬,好叫你知道,這篇文章老朽月前就已拜讀過,除了個彆細節外,其餘各處均與你所背誦的內容一般無二。”
這怎麼可能?!《少年中國說》是他前世上學時背誦的一篇課文,因為後來做網絡寫手時曾經多次引用其中名句,久而久之竟一字不差地記在腦海裡,薑國人又怎麼可能會知道它的存在?
阮青鬆驚慌之下,口不擇言,大聲叫道:“不,不可能,我不相信,定是你看錯了,再不然便是有人想要陷害我,是也不是?!”
那老者德高望重,在薑國文壇極受人推崇,何曾被人如此當麵頂撞,當即語氣冷淡地說道:“老朽行將就木,還會誆騙你這黃毛小兒不成?”
薑琸看了看滿臉委屈與可憐的阮青鬆,緩聲道:“太傅莫急,許是這其中有什麼誤會呢?”
被尊稱為太傅的老人不屑地輕聲一笑,“能有什麼誤會,不過是想要征名逐利,又沒有這份實力,私心作祟!旁的也就是罷了,讀書人第一要緊的乃是修身立德,倘若德行有虧,即便能夠做到筆掃萬軍,點石成金,也不過是天字第一號的文賊,真真是有辱斯文!”
阮青鬆咬住唇瓣,泣聲道:“你含血噴人!”
太傅實在懶得與他多費口舌,因說道:“你若不信,隻管到今早新開張的墨和齋買一卷《彙真集》便知。”
見阮青鬆仍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不免大失所望,冷聲道:“可巧那書齋的主人正在這裡,不如你與他對質一番,是非曲直,自能辯白清楚。”
事情越來越脫離掌控,阮青鬆心中忽然湧上強烈的不祥之感,問道:“墨和齋的主人是誰?”
白檀閒庭信步般走上前來,笑吟吟地說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