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一夢千秋(完結)(2 / 2)

燕子樓裡的藏書室曆來是京中文人垂涎的對象,尋常人想要窺見其中一角都不可得,現下能拿出幾十卷供人賞玩,眾人都喜不自勝,連忙道:“煩請管事帶路。”

白檀作了回南郭先生,混在幾人當中濫竽充數,來到二樓一間補拙素雅的房間,見到裡麵果然已經陳列著許多佳作,臨窗的書案上設著上等的筆墨紙硯,旁邊擺放了一尊小巧玲瓏的黃銅熏香爐,煙霧嫋嫋升騰,一股清靈而溫雅的氣味緩緩散開,說不出的靜謐,連人心都被渲染得沉靜下來。

管事笑道:“諸位請吧。”

這十人當中,有好詩的,有好畫的,都撿了自己喜愛的,愛不釋手地觀摩起來。

白檀將目光從黃銅香爐上收回來,站在玄關處,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手裡的扇子,臉上蘊著幾分彆有深意的淺笑,耐心地等著管事開口。

管事彎腰施禮,悄無聲息地衝著白檀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向三樓,徑自來到走廊最裡麵。

白檀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管事,看著他親手打開一扇厚重古樸的門,垂下頭,低聲道:“公子快請進吧,主人正在等你。”

白檀唰得一聲收起折扇,攏在手裡,輕輕敲擊著掌心,語氣狡黠地說道:“進,當然要進,否則豈不是浪費了你們一番苦心。”

房間裡沒有掌燈,光線很是幽暗,外麵行人的談笑聲隔著清溪傳來,也是模糊不清的,沒有什麼真實感,白檀仿佛以為自己一腳踏進了地獄。

好在如今是七月中旬,月亮漸趨圓滿,高高懸與星鬥之間,灑落一地斑駁皎潔的月光。

白檀不言不語地站了一會兒,待適應之後,兀自來到房間中央的檀木圓桌旁,矮身坐了下來,伸手去拎桌上的紫砂壺,倒在海棠凍石蕉葉杯裡,用手觸探杯壁,嗬,竟然還是熱的……

絹紗屏風後麵,隱約立著一抹黑影,熾熱的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白檀身上,漸漸又移至衣領處、脖頸處,定格在對方臉龐上,不知為何呼吸竟亂了一拍。

畫舫上有紅袖的歌妓懷抱琵琶,臨風高歌:“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

音質曼妙,體態輕盈,無一處不嬌柔,無一處不勾人。

兩岸有醉醺醺的豪客高聲應和,隨手扯下身上荷包,遠遠擲了過去。

這歌聲幽幽渺渺,如同蒙了一層紗。

“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黑影呢聲重複道:“真是好詞。”

白檀喝茶的動作一頓,麵不改色地說道:“世人都以為這是阮青鬆的手筆。”

黑影道:“我卻覺得它合該出自白公子之手。”

“非也非也,它的主人不在此間。”白檀搖頭,繼而悠然道:“外人都道燕子樓幕後的主人十分神秘,慣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如今看來,也不儘然。”

黑影默了片刻,啞聲道:“你似乎早就料到我會請你過來。”

白檀:“沒錯。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在詩詞一道確實表現平平,而阮青鬆那首《卜算子·詠梅》縱然不能奪魁,位列前十應該是沒問題的,結果卻與我的猜想大相徑庭,豈非太過奇怪?更何況,那黃銅香爐內焚的還是我白家流芳閣秘製的‘風雪夜歸’,專為待客之用。如此一來,樓主的心思就昭然若揭了。”

黑影聲音低沉地讚歎道:“果然聰慧。”

白檀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樓主找在下何事,直說便是。”

黑影道:“聽說東都白氏乃正宗香料世家,始祖白衣客當年製香技藝獨步天下,不知如今白氏傳人能否撐得起這份讚譽?”

白檀淡淡道:“彆的不敢誇口,製香方麵,我隻說,白家若謙居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好!”黑影道,“如今我燕子樓裡正需要一味香料,想向白公子定製。”

白檀眯起眼睛:“尋常香藥的定製,流芳閣及各處分店的管事都可做主,問不到我這裡來,你要的是什麼香?”

黑影一字一頓道:“七夜雪。”

白檀雙手一抖,險些將那精雕細琢的海棠凍石蕉葉杯跌個粉碎,他站起身就往外走,冷聲道:“這香我不會做,也不能做,閣下另請高明吧。”

一道淩厲的掌風襲來,被白檀打開的門板狠狠摔回去。

白檀轉身,怒目而視:“閣下這是何意?”

黑影身形有些佝僂,低咳半晌,才嘶啞著嗓子說道:“狂瀾既倒,大廈將傾,你如何獨善其身?”

白檀一改往日溫和無害的模樣,咄咄逼人道:“何處狂瀾既倒?哪裡大廈將傾?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黑影厲聲道:“皇室殘暴,戎馬生郊。薑宏端無德無能,忝居帝位,卻縱容臣子搜刮民脂民膏,邊塞戰事連年不斷,苛捐雜稅一日重似一日,遠的不說,今年開春,青黃不接之時,你可知有多少人賣兒鬻女?江淮兩地餓殍遍野,民不聊生,薑宏端卻隻字不提,豈非無道昏君?”

他說的這些,白檀又如何不知,隻是官場傾軋向來殘酷,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這種情況下,白檀斷然不會輕信任何人,他道:“即便你所言不虛,又和‘七夜雪’有什麼關係?”

黑影悶聲笑道:“當然有關係,我若沒記錯的話,宮中那些所謂貴人們用的香料,也是你們白家的流芳閣特製的,包括薑宏端喜歡的龍涎香。”

白檀默然。

黑影繼續蠱惑道:“七夜雪的用處,你比我更清楚。”

三更時分,白檀滿臉倦色的回了府。

百歲一邊為他換衣服,一邊擔憂道:“公子怎麼才回來?不過出去了一趟就累成這樣,幸好夫人待在白馬寺誦經還未回來,否則不知會如何心疼呢。”

白檀擺手:“無事,你們且先下去吧。”

婢女小廝依次退下,白檀斜靠在軟榻上,暗暗思忖今日發生的事情。

燕子樓的樓主到底是什麼人,白檀總覺得對方的嗓音有些熟悉,卻始終想不起來到底在何時何地聽過。

還有他說的那個提議,雖然危險,但不得不說,確實讓人十分心動啊。

隻是著其中的利益分配,還有具體實施辦法,還需再斟酌斟酌……

白衣少年走了後,房間內再次恢複幽暗死寂。

黑影隱在屏風後,靜默良久。

本以為自己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如今才發現大錯特錯。

昔年曾有過兩麵之緣的孩子,現在已經蛻變為長身玉立、姿容無雙的少年郎。

真想不到,那個漂亮得如同玉雕般的女娃娃,竟然是個男孩子……

想到這裡,黑影深邃的眸子湧現出一抹柔和之色,他有些想笑,溢出口的卻是粗啞怪異的聲音,宛若夜梟。

黑影僵在原地。

仿佛過了很久,他抬起手,想要撫摸自己左側的臉頰,卻隻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豈止是知道,從裁減下人,到縮減月例銀子,一切都是白檀早就算計好的,就連阮青鬆會狗急跳牆也在白檀意料之中。

所幸白檀一番辛苦籌謀總算沒有白費,眼下所有主次人物全都到位,“請君入甕”的戲碼也該開演了。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轉眼便是一個月後,三年一次的會試馬上就要開始了。

白檀穿了一襲極為熨帖舒適的天青色儒衫,左手提了一隻摻了柳條精心編製的竹籃,裡麵放置著上好的筆墨硯台,並一方折疊整齊的雲紋錦褥子。

來到貢院前的丹桂街,白檀腳步輕健地從馬車上躍下來,衝著車廂內躬身行禮,“母親安心,檀兒這就去了。”表情輕鬆愉悅,散發著滿滿的少年朝氣,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反倒是阮白氏這個來送考的家長憂心不已不已,掀起簾布一角,一迭聲地說道:“筆墨可還夠用?不如再添上一錠鬆煙墨?還有那幾隻狼毫,丫頭們可細心檢查過了?”

白檀十分無奈地笑道:“母親多慮了,竹籃都已經塞滿了,焉有不夠用的道理?況且,貢院門禁森嚴,本就對舉子們攜帶的東西限製頗多,兒子這些東西能不能拿進去都是兩說呢。”

阮白氏聞言隻能作罷,在白檀再三要求下,依依不舍地命人駕車回府了。

還未到進場的時辰,貢院門前就裡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人,白檀遠遠地便看到一身華服的阮青鬆被人簇擁著,談笑風生,乾脆尋了處安靜地方,慢慢想著心事。

阮青鬆前世懶散慣了,即便踩了狗屎運,白撿了一世人生,也從未想過踏實進學,反倒總做些投機取巧的事,專挑些旁門左道走,委實讓人瞧不上。

按照原定世界發展軌跡,為了在此番會試當中取得好名次,阮青鬆會特意抄襲曾被欽點為狀元的南宋文人文天祥的佳作《禦試策》。

因著這篇文章的內容實在是字字珠璣,句句箴言,讓人不禁拍案叫絕,直如班香宋豔一般,眾人對寫成此篇的舉子也不免高看一眼,任誰都要誇讚一句年少有為,就連幾位主審官都對阮青鬆印象頗佳,回去赴命時少不得美言幾句。

東宮太子薑琸求賢若渴,聞聽此事,對阮青鬆大為褒獎,連連感歎道:“麒麟才子,果然名不虛傳!”

自此阮青鬆麒麟才子的名號算是真正坐實,徹底耀武揚威起來。

白檀心中十分清楚事態發展趨勢,卻並不打算在現階段進行乾預,有道是登高必跌重,嘗過無限風光的滋味,才會更接受不了殘酷的現實,更何況會試出榜之後,再過不久就是殿試,最多不過月餘,白檀等得起。

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人從裡打開,戎裝佩刀的官兵魚貫而出,士子們倒是潮水般湧了過去,等待檢視入場,唯恐落後他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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