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聞山城,天守閣,議事廳。
明智光秀心頭一悸,下意識看向斯波義銀的居館方向,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
在她身後,是織田信長隨手從小姓眾中指派的高橋虎鬆,跟著明智光秀前來多聞山城,旁觀整個過程,再將武田質女帶回安土城。
織田信長很想相信明智光秀為她描繪的美好前景,但她到現在為止,對明智光秀還是半信半疑。
明智光秀撮合源平合流的想法非常好,但就是因為實在太好,織田信長才更難相信。
武田質女這件事,是織田信長觀察明智光秀的一個窗口。
這位斯波家的外交役到底能在多大程度影響斯波義銀的決策,到底值不值得織田信長信任她的說辭,可以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在明智光秀看來,武田質女這件事並不難辦。她為主君早有規劃,君上也是認可韜光養晦之策。
放棄一個無關緊要的武田質女,就能獲取織田信長的信任,讓織田家充當推翻腐朽舊幕府的急先鋒,君上怎麼可能會不同意呢?
明智光秀在心中反複琢磨,從邏輯上來說,自己是勝券在握。
但不知道為什麼,從剛才開始,她的心態忽然變得非常浮躁,總覺得有什麼事脫離了她的計算。
望著跪坐在議事廳另一邊等候斯波義銀決斷的高阪昌信,明智光秀心中的不安越發濃烈。
高阪昌信的樣子,可不像是走投無路的武田使節。她看起來太鬆弛,就像是剛才放下了千斤重擔。
明智光秀不是無所不知的神靈,她再聰明也隻是一個人,沒有足夠豐富的信息,是無法支撐起有效判斷的。
她現在很想知道,在自己抵達多聞山城之前,高阪昌信到底做了些什麼?
高阪昌信應該隻比自己早到了一頓飯功夫,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武田家又能玩出什麼花樣?
還有武田質女,她人呢?
就在明智光秀胡思亂想的時候,議事廳的拉門大開,義銀抱著一個小女孩出現在她麵前。
議事廳中幾人一起行禮,義銀幾步走上主位,身後蒲生氏鄉與井伊直政跟著走進房間,臉色難看。
義銀雖然用麵巾擦了一把臉,遮掩了淚痕,但他微紅的眼眶,微白的麵色,看起來很不自然。
等到義銀坐上主位,明智光秀掃了眼主君始終沒放下的那個孩子,孩子的頭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完全看不到孩子的臉。
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明智光秀出列鞠躬說道。
“君上,臣下有急。。”
她還沒說完,就被義銀打斷道。
“我讓你說話了嗎?”
明智光秀一愣,看向主君,她身為斯波家外交役,總理斯波對外事務,率先發言有什麼問題嗎?
主君竟然在有外臣的場合,毫不留情得訓斥她,這苗頭不對啊。
義銀不管明智光秀心中驚濤駭浪,他溫柔看向高阪昌信,說道。
“高阪姬。”
“外臣在。”
“你這樣做可不對呀。”
“外臣愚鈍,請津多殿訓示。”
“武田家乃是河內源氏名門,武田少主上洛幕府,怎麼能先來我這裡拜會呢?
你應該帶著玲奈先去京都,先去二條城覲見公方大人才是。尊卑有序的道理,伱難道不懂嗎?”
義銀說是責備,但話裡話外哪有半點教訓的語氣,完全是源氏長者在教小輩做事的道理。
高阪昌信比義銀還大上幾歲,但此時卻是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
“外臣知罪,隻是織田家與武田家之間有些誤會,外臣不敢走南近江之地上洛,唯有繞路大和國,所以先行前來多聞山城拜會津多殿。
外臣此舉,絕無輕慢幕府,蔑視將軍之意,還請津多殿明察。”
義銀心中讚歎,高阪昌信這個大美人是熊大有腦,這麼快就反應過來,跟上義銀的節奏,還反手擠兌了織田家一把。
義銀點頭道。
“我明白了,織田殿下做事霸道,高阪姬心生畏懼,也是情有可原。
我也有些時候未見公方大人,這次就由我帶玲奈上洛,一起去二條城吧。”
高阪昌信露出振奮之色,伏地叩首道。
“外臣謹從津多殿吩咐。”
義銀決定發飆,第一要務就是重回京都。
京都此時雖然在織田家控製下,但並非是織田家軍力雌厚鎮得住場子,而是足利義昭不爭氣。
足利家自己在京都的班底,幕府奉公眾對足利義昭失望,足利馬回眾因為長期拿不到薪水,處於癱瘓狀態,這才讓織田家得以逞威。
當年斯波織田聯手上洛,扶持足利義昭成為將軍,京都守備經過博弈,是由羽柴秀吉和明智光秀兩人分領。
如今,明智光秀自覺給織田家讓路,羽柴秀吉被織田信長提拔外放,京都守備是織田信長另派她人把持,這本就不合規矩。
隻要義銀動員近幾斯波領軍勢親自上洛,隨時可以把織田家自行任命的非法京都守備,擠出京都。
信長包圍網被攻破,淺井朝倉武田敗退,天台宗的比叡山被燒,覺恕上人死得不明不白,一向一揆孤軍奮戰,本願寺顯如苦不堪言。
織田信長已經騰出手來,她在安土城定居,對京都虎視眈眈,二條城的足利義昭是惶惶不安,朝不保夕。
如果斯波義銀在這時候上洛,已經在崩盤邊緣的足利幕府必然會熱烈歡迎,足利義昭一定會緊緊抓住斯波義銀這根最後的救命稻草。
織田家雖然鎮壓了東近幾,一躍成為三百萬石超級大大名,但織田信長的身份還是太低了。
在她完成平氏長者的身份轉換之前,是沒有資格代表平氏氏族,重新與源氏氏族競爭,建立織田公儀的。
義銀卡在織田信長推翻足利幕府,以平氏長者篡奪武家棟梁的節骨眼上忽然翻臉,是占據先手的。
但這樣做,也會留下後患。
織田信長還沒有以平氏長者身份,把足利義昭從武家棟梁的名分上踢下來。
義銀阻止了織田信長,其實也是砍掉了自己的上升階梯。
他這個源氏長者如果不利用織田信長,自己去推翻足利義昭取而代之,成為武家棟梁,那他仁義的武家聖人形象可就要完犢子了。
義銀要麼做周公,不去覬覦武家棟梁,一輩子給足利義昭當臣子。要麼就得做王莽,前半生的聖人形象瞬間崩潰,人設塌方。
明智光秀的鳩占鵲巢之策,確實是義銀最好的選擇,但他現在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隻想著掀桌翻臉發飆。
義銀要與實力強大的織田信長翻臉,首先要爭取所有可以爭取的力量,站在自己這邊。
京都幕府雖然腐朽,但畢竟是武家天下兩百年的正統,義銀必須借這個牌坊,才能在政治上取得大義,壓製織田信長這個亂臣賊子。
義銀與高阪昌信這幾句話,哪裡是要與武田玲奈一起上洛這麼簡單,他這是要出山,重新代表幕府,和織田信長正麵對抗。
高阪昌信是高興了,一旁的明智光秀可是聽得花容失色,她忍不住開口道。
“君上!不可!”
義銀掃了一眼明智光秀,淡淡說道。
“我剛才說過,讓你閉嘴。”
明智光秀不知道義銀今天是怎麼了,但義銀的做法是她不能接受的,這是在推翻韜光養晦之策。
明明織田信長已經在對足利將軍動手的邊緣,義銀此時和織田家翻臉,自己謀劃的一切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明智光秀不得不硬著頭皮伏地叩首,說道。
“懇請君上聽我一言!”
義銀目中寒光一閃,喝道。
“閉嘴!明智光秀你特麼的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