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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日晶然,碧色如洗,山花粲然。這撥劍修,走入深山雲生處,漸履無人之境。一路石路嶙峋,草木蒙密,偶見人力痕跡。
群峰迤邐,龍脊蜿蜒,卻也肯為溪澗讓出一條出山的道路來。
溪澗上橫木板為渡橋,劍仙們依次過橋,咯吱作響。
橋下便是輕聲細語的細流,石上菖蒲叢叢,溪中遊魚似為橋上腳步聲所驚,擺尾倏忽不見。
橋是劈痕醒目的新木,顯然是有人搭建不久,果然,被高爽發現了一塊石碑,銘文是一句“此橋為郭盟主督造、謝狗箜篌合力出工打造而成,過客須知,切記切記。”
郭盟主是誰?怎麼看碑文口氣,白景好像還要論資排輩一番,告訴所有人自己是在郭盟主之後,箜篌之前?
但這還不是最出奇之處,石碑旁邊放著許多的鵝卵石,高爽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這是驪珠洞天的本地風俗?
齊廷濟笑道:“箜篌是落魄山的編譜官,郭盟主就是郭竹酒,她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如今還是陳平安的親傳弟子。”
至於那些鵝卵石是什麼意思,齊廷濟也不敢確定,猜是那位右護法巡山路過此地的計數?聊表謝意?隻是這種猜測,齊廷濟覺得稚氣可愛,不好開口說什麼。
齊廷濟說道:“隱官安排你們的祖師堂座椅位次,是很有講究的。邵雲岩目前境界還是太低,又是劍氣長城的外人,肯定不能當宗主。於公於私,陳平安都不適合把他放在宗主的位置上,否則你們隻會更加一盤散沙,邵雲岩自己也會坐立難安。但是邵雲岩有一點比你們都強,他是真心對龍象劍宗有著最大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所以他來當這個副宗主,對他自身劍道修煉,以及對龍象劍宗的未來,都是好事。”
齊老劍仙的一句境界太低,一句你們對龍象劍宗不夠認同,真是言語如棍棒一掃一大片。
“陸芝好當宗主,卻當不好宗主。”
“出了問題,你們爭執不下,去找她談事情,陸芝隻會用眼神反問你們,找我這個宗主談事作甚。你們到時候怎麼辦?”
“竹素資質好,功名心也重。宗主副宗主之外,祖師堂的高位,不外乎掌律、首席供奉、管錢的三把座椅,她能夠躋身其一,給足麵子了。”
“梅龕精明,看重實利,不求虛名。一座福地的天材地寶山川機緣,跟一家門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其實沒什麼兩樣。由她經營一座懸弓福地,最是適宜。換成高爽、黃陵你們去操持家務,會不會虧錢不好說,但一定掙不著大錢。你們彆忘了,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成名戰’,一是跟蠻荒老祖嫡傳離真的生死戰,二是春幡齋跟那些船主管事的談買賣。你們隻會看重前者,梅龕卻是更為在意後者,所以梅龕得此身份,心裡邊是快意的,因弟子梅澹蕩妖族劍修身份而起的戒備心,也就弱了幾分。”
“金鋯表麵上不求名不求利,但是打小就有個好為人師的臭毛病,當年就跟個小學究似的。宣陽一直有個習慣,最喜歡跟資質好的劍胚一起喝酒聊天打屁,見著了他們就心癢難耐,非要傳授幾手劍術才肯罷休。出城殺妖之外,其實高爽極不豪爽,宣陽喝酒才是真喝酒。”
這些話,還真就隻能是齊廷濟來說才合適。
唯一吃虧的,好像就隻有被梅澹蕩頂替了首席、隻得轉為次席客卿的酡顏夫人。
不過女人心海底針,酡顏夫人自有一本賬簿,比如內心失落、抱怨之餘,也會沾沾自喜,有個柳條抽芽似的念頭。
隱官倒是也沒把我當外人。
劍仙們忽見一條窄卻長的瀑流從山腋懸空處垂落,界群碧間,如玉龍百丈附山而歇。
他們駐足賞景,黃陵突然伸手接住一把流光溢彩的秘製傳信飛劍,密信鈐印有一枚龍象劍宗的宗主印章。
原來是陳平安讓他秘密走一趟金甲洲,去一個叫邙山的地方,找一個名叫周頌的私劍,至於找到這位女子鬼仙之後,聊什麼,都讓黃陵隨意。
齊廷濟為他們泄露天機,解釋道:“周頌就是燕國之前的那位祭官,她跟斜封宮臭椿道人是熟人。”
其實私劍們都不清楚“燕國”是誰。不過劍氣長城的祭官,幾乎沒什麼存在感,彆說跟隱官比,就是刑官都比不了。
黃陵思量一番,“那我說話謹慎點。”
遙見那處山頂巨木數棵,勢若劍戟直指天幕,皆有薔薇攀援枝乾而花,殷紅鮮豔異常。郭渡立即禦風去返,折花一朵送給道侶,淩薰也不扭捏,學那大驪京師仕女簪花而行,女子笑顏勝花。
隨後他們視野豁然開朗,隻見田壟盤錯,種滿水稻,高下旋疊,形狀極似漆器雕紋。
其中一處韭畦蔥圃旁,插有一塊木牌,上寫兩行文字: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私人道場之一。
此處一切珍貴出產,特供集靈峰朱老先生灶房,外人與鳥獸皆不可擅自涉足,違者或斬斃或燒烤。
金鋯與宣陽對視一眼,俱是覺得無語,看來這白景,是真把落魄山當家了?
齊廷濟說道:“在劍氣長城當劍修,跟在浩然天下的宗門裡邊當劍仙,是兩回事。你們要學會適應。”
“寧姚選擇陳平安作為道侶,老大
劍仙挑選陳平安擔任末代隱官,我齊廷濟選擇退位讓賢給陳平安當宗主,既然如此,你們就上點心,還以陳平安這位給予你們足夠敬意的末代隱官最大的尊重。”
“先前在拜劍台,小姑娘的那幾句話,確實不好聽,不過沒有冤枉你們,還是罵你們罵得輕了。”
齊廷濟有句話沒說出口,虧得孫春王沒有去過避暑行宮,不然有得你們好受。
“我既然不是龍象劍宗的宗主了,今天的閒聊,該提醒的都已經提醒,該說不該說的也都說完了。”
“我在這裡最後撂幾句話給你們好了,就當是臨彆贈言。將來誰因私廢公,不管是跟龍象劍宗還是陳平安鬨翻臉,在金玉譜牒上邊一筆勾銷,還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言,隻是一走了之。”
“很好,那你們就算落在我手裡了。”
“不管你們到時候是逍遙自在散修,還是去了哪座宗門當座上賓,齊廷濟自會找你們理論理論。”
齊廷濟的言外之意,就是他會親自送你們一程。
米裕跟邢雲柳水兩位劍修走一塊,就沒有跟著齊廷濟他們那個山頭一起閒逛,選了一座暫時沒有開辟任何道場洞府的高山,青竹連綿成海,竹林間並無道路,三位劍修便腳踩竹海,飄然舉形,漸次登高,若裹挾雲朵而卷雲霧,腳下滿是青翠,來到大山之巔,三麵皆是陡峭崖壁,壁間藤樹虯絡,猿升蹂引之路。
他們登高下眺,俯矚塵界。山頂周回雲霧繚繞,再被大日照耀得熠熠生輝,便教人覺得此地灝氣上通帝座。
米裕雙手負後,怔怔出神。邢雲瞥了眼米大劍仙,不得不承認,這位後生委實有副好皮囊,可惜道心不堅,否則前途不可限量。
柳水輕聲道:“米裕,你是頂聰明的人,我也不與你嘮叨些你早就想明白的事情,我問你一件事,你有沒有想過,當年為何老大劍仙為何要安排你負責新任隱官的安危,之後更是讓你進入避暑行宮,除了愁苗是帥才,如果不是有陳平安,就該是他來擔任隱官。那麼你呢?用意何在?”
邢雲點點頭,柳水這凶婆娘的這番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米裕在城頭之上暴怒出手,當場劍斬好友列戟一事。最讓邢雲刮目相看。
出劍殺人,不過腦子。看似是句貶語,但是在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都很清楚這句話的含金量,絕對是一種極大的褒獎!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比如柳水突然失心瘋了刺殺陳平安,那麼邢雲的出劍,自認絕對做不到米裕那種境界。
米裕說道:“在劍氣長城的時候,覺得老大劍仙認為我是廢人一個,不過再繡花枕頭,畢竟是個玉璞,既然在戰場上不濟事,總要給我找點事情做做,算是給我哥一點麵子?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關於這件事,我反正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都是無所事事的大閒人一個,其實想了很多,唯獨不敢去想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既能夠寬慰人心,卻又是無比殘酷的。
老大劍仙,對我米裕是寄予希望的。
大概是米裕躋身上五境之後,名聲實在是太臭了,讓很多年輕劍修根本無法想象,在金丹境和元嬰境之時,米裕是劍氣長城上五境劍修之外,甚至可能都沒什麼“之外”,他就是劍氣長城所有劍修當中,最敢跟老大劍仙扯閒天的劍修,可能都沒有之一。
每次收劍,米裕都會去找老大劍仙聊幾句,或是受傷不輕,必須立即回去養傷閉關,卻也會咧咧嘴,遙遙看一眼城頭茅屋那邊的身影。
年輕劍修好像在詢問陳清都一事。
如何?!
不曾有過這些履曆和壯舉,當年納蘭彩煥她們,豈會崇拜愛慕米裕?
齊廷濟單獨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此地。
邢雲酸溜溜腹誹一句,也是個好皮囊的。
齊廷濟沒好氣道:“齊狩的姑姑,當年被你害慘了。”
米裕心虛低聲道:“她最後不還是嫁了個好人家。”
齊廷濟斜眼看去。
齊老劍仙以眼神示意米大劍仙,大點聲說。
米裕硬著頭皮說道:“我也勸過她好多次,她不聽,我有什麼辦法。”
米裕倒是不敢說那句“我越勸她越覺得我心裡邊有她”。
他怕齊廷濟送自己上路。
齊廷濟笑了笑,“到底還是臉皮薄了點,隻有浪蕩風流沾花惹草的本事,沒有打死不認賬你能拿我咋樣的能耐。”
米裕覺得好生熟悉,恍然道:“跟當年隱官說得差不多,不過齊老劍仙說得直白了點,不如隱官含蓄,綿裡藏針。”
人間話如人間酒,若非實在是嘴饞得不行,一壺劣酒,不喝就不喝了。一壺好酒兌點水,哪怕皺著眉頭,喝還是要喝的。
沉默片刻,齊廷濟笑問道:“米裕,不如陪我走一趟蠻荒?”
米裕笑著點頭,“米大劍仙正有此意。”
齊廷濟問道:“去了,意欲何為?”
米裕揮手聚攏雲霧作雪白長劍,雙指並攏抹過劍身至劍尖,再輕輕一彈劍尖,雲霧散去,“洗劍!”
————
大驪京城內城,申時初刻。
一間屋子,器物精潔,牆上懸掛的字畫俱是值錢貨,可以瞧見窗外的旖旎湖景,偶有白鷺嫋嫋破空,點綴天色。
中年男人盤腿坐在榻上,正在翻看一封沒能成功寄出去的諜報,大驪這邊截取了一把傳信飛劍,諜報當然不是原稿,是已經被術家修士解謎破解了內容
的抄本。男人搖搖頭,敢在今天往外傳遞諜報,不是自投羅網是什麼。在飛劍傳信這件事上,大驪朝廷確實沒有下達禁令,但是你們這些諜子,以為那些數以千計的傳信飛劍,有哪一把沒有被拆閱錄檔?絕大多數情況,飛劍都會依舊暢通無阻離開大驪京城,隻有屈指可數的飛劍,才會被截留下來,一旦如此作為,就意味著送信人很快就可以見著刑部官員了。
男人抬了抬眼簾,看著那個枯坐在椅子上的諜子,是個年近四十的消瘦男子,該稱呼為死士才對了。
收信方是繼承舊白霜王朝大部分疆域的雲霄王朝。
男人對雲霄王朝當然不陌生,記得當初大驪鐵騎長驅直下,一路打到老龍城,期間有些小國是跟大驪王朝死磕過的,也有朱熒王朝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強國,舊白霜王朝則是屬於那種早早伸長脖子,好讓大驪刀子趕緊砍下去的那種大王朝。也難怪後來大驪抽調各地精銳補充騎軍,從舊白霜王朝選中的,數量甚至還不如一些人口不足千萬的小國。
國師府兩位侍女之一的符箐,她就是舊白霜王朝的皇族宗室女,比起如今坐龍椅的雲霄朝皇帝,她才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
不過男人覺得以陳平安的性格,不太可能讓她南下故國重遊吧。不過卻不是什麼貪戀美色之類的緣由。
他笑了笑,譏諷道:“史家都說舊白霜王朝是因為治國過寬,才會斷掉國祚。真是個很溫情的說法。不過你們還真信啊?還不是連續幾任皇帝都碌碌無為,不得不與文官、士紳、胥吏共治天下的結果?還有這個口口聲聲繼承正統的雲霄王朝,當真不怕自個兒是隻秋後的螞蚱嗎?”
雖然屋內角落擱放有幾盆冰塊,那個諜子仍然汗流滿麵,頭發打結一綹綹的,他慘然笑道:“這世道,總是贏家寫史,你們大驪宋氏既然贏了,自然是怎麼說都是對的。”
男人笑道:“我也不跟傻子吵,當你說的都是對的,但凡你有一點不對的地方,就是我宋集薪錯了。”
那諜子本來有一肚子的腹稿可講,此刻竟是一時無言。
因為這場京城慶典沒有啟動鏡花水月,也不準許任何修士擅自動用山上手段進行“摹拓”。
所以全憑看客的眼力和記憶了。比如這封諜報上邊的內容,可謂詳細至極,禦道上邊每位劍仙的相貌,位次,神態,服飾,眼神等等,都有極為傳神的描繪。見字如賞畫,好文采。
在諜報的末尾,還有一番建言或者說是勸誡,大意是說如今大驪王朝國勢鼎盛,氣勢如虹,不可力敵。所以至少在十年之內,最好是先避其鋒芒,與之虛與委蛇,靜待其變。
宋集薪看了兩遍,抖了抖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笑道:“不可力敵,便可智取了?”
眼前的寫信人,是個在南薰坊一處衙署當差的大驪官員,本以為是會落在刑部手裡,不曾想會是藩王宋睦直接審訊自己,已經心生絕望,也不打算說什麼。
畢竟眼前這個男人,如今依舊是大驪陪都的主人,曾經替寶瓶洲守國門的洛王宋睦!
宋集薪從果盤裡拿起一隻柑橘剝開了,取出一瓣丟入嘴裡細細嚼著,問道:“你也不是雲霄王朝本土人氏,從一個北邊藩屬國的寒素子弟,參加宗主國大驪王朝的科舉,成功進士及第,二甲的名次還不低,都已經做到大驪王朝的六品官了,一旦返回藩屬國家鄉的小朝廷,按例是要官升兩級的,四品,這還隻是明麵上的,不用三五年,至少是從三品,何必做這種殺頭的勾當。”
那人苦笑道:“這就是條斷頭路,不是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宋睦,你是天潢貴胄,不會懂的。”
宋集薪挑眉道:“不對吧,我記得前些年,大驪朝廷刑部接納了陪都柳尚書的建議,準許你們這些底子不乾淨的官吏,自己立即去跟兩都刑部秘密自首,錄檔過後,一律既往不咎,也會幫你們遮掩汙點。京城官場的真實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但是至少陪都那邊,此事就是我親自抓的,可都是按照規矩走的,好些個大驪本土官員,甚至彆國的死士和諜子,之後日子都過得還算不錯,不少都升官了。而且這條規矩一直沒有過時不候的說法,隻要手上沒有直接的命案,至多是早說早點得個清白身份,晚說就會收到不同程度、卻絕對不至於讓誰仕途斷絕的責罰,你曾燾又不是舊白霜人氏,家族親眷都在藩屬國好好的。若說國仇,自然是有的,家恨卻是沒有半點,當年選擇投靠大驪,就數你們這十幾個地方郡望大族最會審時度勢,何況你這種人,我先前仔細翻過履曆檔案了,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舍得殉國的仁人義士啊,真正的義士,我確實見過很多,也殺了不少,至於你,還是算了吧。”
宋集薪自顧自點頭道:“記起來了,雲霄王朝有個頗為隱蔽的衙門,喜歡專門盯著大驪各州地方上的七品官出手,用各種方式,幫著你們鋪路升官。檔案記錄你的嫡長子在十六歲的時候暴斃了,他好像還是個公認的神童,怎的,是你兒子有修行資質,卻不高,於是雲霄王朝那邊承諾一定會讓他躋身中五境?”
曾燾神色頓時慌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