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能夠當上長寧縣的縣令,韓禕又豈會是庸碌之輩?
隻要不是個瞎子,都知道韓禕在官場後勁會很足。
好像應該說點什麼,可是韋赹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什麼話來,這個熱汗直流的胖子就隻好狠狠抹了把臉,重新打開折扇。
滾下了馬車,韋胖子領著韓禕一起走向大門,眼角餘光瞥見柳樹底下站著個青年,韋赹記憶力極好,確定自己不認得此人。
兩位俗稱大把事、二把事的臨時門房都已經現身,一位相貌清臒的老者和一位妝容淡雅的豐腴婦人,隻因為他們認出了韓禕的身份,但是極有分寸的攀談言語之間,半點不提此事。至於韋赹,在這邊勉強算是個熟客,以前胖子帶客人來的時候,至多就是當下留在門房內的那位三把事露個麵,與之閒聊幾句而已。
京城官員極多,大官也很多,韓禕雖說單論品秩,暫時頂多隻能算是中層官員,還是隔壁長寧縣的父母官,但是他們哪敢掉以輕心,彆說是他們,便是東家魏浹曉得了韓禕登門,都是一定要找個機會,主動拎著酒壺去敲開門敬個酒的。不過今天真不湊巧,可能是例外了,魏浹不但在,而且他真不一定能夠抽身去見這位韓縣令,即便韓禕是當之無愧的大驪王朝縣令第一人。
韋赹走在路上,瞧見湖邊一位古貌道人,便有幾分好奇,不曉得是哪家仙府的高人,是否地仙?
韓禕看了眼老者,不動聲色。
進了丁字號房,韓禕跨過門檻,看著寬敞到能夠容納二三十號人吃飯的那張大桌子,當著兩位門房的麵,氣笑道:“韋胖子,你自己瞅瞅,說好了簡單請我吃頓飯,結果就要剁掉你一層秋膘?你自己說,等會兒我到底是喝酒,還是喝你的血啊?”
方才這一路走來,韓禕跟兩位門房還是有說有笑的,並沒有端著架子冷著臉。
韋赹笑道:“氣派嘛。”
韓禕嗬了一聲,說道:“等會兒你坐我對麵,看我怎麼給你夾菜。”
兩位門房都有些驚訝,韋赹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廢物,怎麼能跟韓禕這麼熟絡的?
東家不是說韓禕這種官運好到擋不住的人物,但凡跟韋胖子在路上說句話都算跌份嗎?
韓禕落座,環顧四周,再望向韋赹,笑眯眯道:“韋胖子,在今天能夠訂到這麼間大屋子,老費勁了吧?”
韋赹哈哈笑道:“不會不會。”
那位婦人立即說道:“韋公子是我們這裡的貴客,東家親自叮囑我們,不管今兒如何緊張,都一定要為韋公子騰出地兒。”
韓禕看著她,微笑道:“這就好。”
婦人內心打鼓不停,仍是帶著那張天然嫵媚的笑臉道:“韋公子是貴客,若是咱們園子有款待不周的地方,肯定是我怠慢了。”
她抬起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怪我。”
有一雙桃花眸子的婦人,她不笑便端莊,一笑便尤物。
韋赹膩歪笑道:“不怠慢,怎麼會怠慢,彆打彆打,我最見不得這種情形了。”
婦人其實一直在小心觀察韓禕臉上的細微處,與那韋胖子笑言幾句,她就和園子大把事一起先退出去,她輕輕關上門,幽幽歎息一聲,貴逼人來不自由。這個韓禕,真是個厲害人物。
方才她麵朝屋內,低頭彎腰,雙手關門的一瞬間,衣領口便有些略顯擁擠的白膩風光。
韋赹沒好意思直勾勾瞧,狠狠剮了一眼,便立即做賊似的收回視線。
韓禕卻是自然而然的,順便就看了一眼,不急不緩的收回視線,僅此而已。
關上門後,老者以心聲說道:“這邊就給你了。小心些,韓禕不是個善茬,你也彆想要敬幾杯酒就含糊過去,尤其不要想著耍那些狐媚伎倆,切記一定要敬而遠之。我立即去找東家說韓禕到了,來不來這邊敬酒或者落座陪酒,就讓東家自己看著辦了。”
婦人以心聲答道:“我嚇都嚇死了,哪敢借著酒醉往他身上靠呀,放心吧,等會兒我從頭到尾親自端菜送酒,肯定比那花神廟的廟祝葉嫚,都要像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老者點點頭,輕輕離開廊道。外城有外城的好,一些個喜歡清靜的官員反而喜歡來這邊。
婦人其實這些年見過的大官,品秩不高卻身份清貴的,出身平平卻手握實權的,當然也有既是頭等豪閥出身、又能夠身居高位的,都是為數不少的,在任的二品官還真沒見過一個,曾經當過二品從二品的,倒是見了一些。不過又有些人,婦人至今都不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都是東家魏浹從頭到尾親自接待的。
不管見過多少世麵,在婦人印象中,韓禕都是一個很特殊的官員,具體為何有這種感覺,她也說不上來。
最早她還有些建議來著,是不是可以稍微帶點“葷”?東家魏浹給氣得不輕,直接甩了一耳光過來,大罵她一句,當我這裡是個窯子啊。
園子其實是想要讓那葉嫚過來管事的,魏浹一開始對此頗有信心,後來就不提這茬了,隻是憤懣說了句,請不動那娘們。
屋內,韋赹剛想要開口說句謝了,再聊一聊那婦人的身段來著。不曾想韓禕搖搖頭,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之後韓禕麵色極冷,卻是笑聲道:“韋胖子,說說看,你那酒樓何時倒閉,最後一頓飯,打算請誰?”
韋赹心領神會,就開始陪著韓禕扯閒天,哪怕是不犯忌諱的官場消息,以及好朋友的私人情誼,今兒是彆提半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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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換去堂屋那邊,此地既可以是議事的正廳,又是一處空曠異常的秘境。
陳平安以觀想之法,臨時懸掛起了一幅嶄新的浩然九洲堪輿圖。
再以術法打造出一條椅子,落座之後,抬起雙手,手指互敲。
謝狗坐在門檻上,轉頭看了眼山主的背影,問道:“小陌小陌,山主又要搞啥子哦?”
小陌站在一旁,說道:“不清楚。”
謝狗說道:“感覺山主越來越像他師兄繡虎了。”
小陌笑道:“你見過崔先生啊?”
謝狗撓撓臉頰,“是哦。說話又不嚴謹了,都是跟宋雲間聊天聊的。”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都說飛升境分三種,弱飛升,強飛升,十四境候補。你們覺得我屬於哪種?”
謝狗脫口而出說道:“必須是強飛升啊。”
小陌幾乎同時說道:“弱飛升。”
謝狗挨了雷劈一般,呆呆轉頭,小陌小陌,你是被鬼附身了麼,怎麼說這種話。
小陌補充道:“公子,躋身十四境之前,看待公子當下境界,就是介於弱飛升和強飛升之間。如今,就是弱飛升。”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轉過頭去,繼續神遊萬裡。
謝狗小聲道:“小陌,山主好像被你傷到心了,你瞅瞅,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也不願意多看我們一眼。”
停頓片刻,謝狗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可彆是偷偷流淚了啊。”
小陌無奈說道:“看待修行一事,不能有任何虛妄心。求道之心堅定一事,公子並不比你我弱了絲毫。”
從玉璞境到仙人境,就已經是一種極大的脫胎換骨。山上也有“洗心革麵”一說,是當之無愧的褒語,隻說躋身仙人境之時,便能夠任意更換容貌,市井坊間忌諱“破相”一事,躋身仙人境,卻是破而後立,可以將一切人身由內而外的蕪雜都剔除出去,除了道身更加趨於金身無垢,道心也會接近無缺漏,故而仙人一境,就像為飛升境打了兩層厚底子,不斷夯實如黃土的道體,用以承載萬物,一顆道心似日月星辰,牽引肉身飛升。
仿佛修道之人的飛升本身即是一種天地交通的雛形。
躋身飛升,眼中所見景象,跟仙人之時看天地,簡直就是翻天覆地。
確實,陳平安曾經與陸沉暫借過十四境,以十四境修士遊覽過寶瓶洲各地。
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那隻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看待天地的“視角”。
如果陳平安不是被薑赦逼得不得不將人身天地打成混沌一片,說不定就會有些隱患,至於是大是小,終究是無法考證的事情了。
人間飛升境見著了十四境,好像都會下意識想要詢問一句十四境的風景。
道號青秘的馮雪濤是如此,自號攖寧的宋雲間也是如此。
對啊,飛升境至十四境,又是怎樣的彆樣人間呢?
陳平安站起身,轉頭說道:“小陌,狗子,你們誰陪我練練手?”
謝狗眼神炙熱,躍躍欲試,嘴上卻說道:“我哪敢呐。”
小陌說道:“公子,我尚未真正穩固境界,暫時還無法精準掌控分寸。”
謝狗一抹嘴,從袖中掏出短劍。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掌,“狗子,你先把短劍收回去。”
謝狗歪著貂帽,她眼神茫然,山主你雖然隻是個新飛升,但是你從來不是啥慫包啊。
陳平安正色道:“又不是什麼著急的事情,我可以等小陌完全穩固好了境界,再來掂量我這飛升境的斤兩。”
謝狗勸說道:“山主,你可不能因為咱們都是飛升境就瞧不起人啊,我要是認真起來,能耐不小的。”
陳平安麵帶微笑道:“此事休要再提。”
謝狗猶不死心,“這場切磋,劍術對劍術,道法對道法,神通對神通,符籙對符籙,要啥有啥,咱倆過過招練練手,合適的。山主你反正都是必輸的,能有啥壓力呢,我才是有壓力的那個人,山主,你彆慫啊。
陳平安換了個稱呼,“謝次席?”
謝狗立即說道:“好嘞。”
小陌笑道:“也彆慫啊。”
謝狗雙手一扯貂帽,去耳房繼續寫山水遊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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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私人園林裡邊,除了各種稀罕的美食,這裡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昔年驪珠洞天、如今處州龍泉郡龍窯出產的青瓷。一切文房清供和日用器物,花瓶香爐果盤等,對外隻說是民仿官的瓷器,但是真正識貨的行家都心裡有數,至少是官仿官。
一個相貌木訥的年輕男人,正在抬頭欣賞牆上嵌著許多枚老瓷片的掛屏,四扇屏形製。據說宅子主人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初,就跑去那邊撿漏了,果然趁著大驪朝廷尚未封禁老瓷山,跑去那座破碎瓷器堆積成山的地方,撿來了一大堆當年還無人問津的珍貴瓷片,四幅掛屏將大驪王朝的所有年號都湊齊了。
附近角落的花幾上邊,擱放著一盆蘭花。男人挪步到這邊,彎曲手掌,輕輕揮動,嗅了嗅。
屋內其實還有魚龍混雜的一堆人,但是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好像不善應酬,始終沒有說話。
大為出乎沈蒸的意料,他很就見著渠帥柳?了,領著他進了園子,顯然熟門熟路,不用誰帶路。
柳?在園子外邊,有意放慢腳步,聚音成線以密語叮囑了沈蒸幾句。
沈蒸跟著柳?走過一條光線略顯昏暗的
廊道,兩邊窗欞雕刻有仙桃葫蘆、梅花喜鵲,地上鋪著一幅出自彩衣國的地衣。
柳?站在門外,輕聲道:“六爺,人已經帶到了。”
開了門,柳?帶著沈蒸一起跨過門檻,還是柳?關了門。
沈蒸進門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失神。
一張榻上,有人支頤斜坐。
他手裡拎著一支玉芝如意。
那是個眉眼細長、肌膚白皙的英俊青年,嘴唇纖薄而鮮紅,他身著一件雲彩錦衣,外罩一件竹紗素衣,腰係白玉帶。書上所謂的貴公子,不過如此。
案幾上邊擱放著一隻博山香爐,香煙嫋嫋,還有一些時令瓜果,京城特色小吃。
屋內還坐著六個人,都是背對著柳?和沈蒸的,當他們敲門再進門,沈蒸發現隻有兩人轉頭看了眼,其餘幾位,都在喝酒。
看那幾隻酒壺,好像是傳說中的長春宮酒釀?
柳?低頭抱拳,歉意道:“六爺,今兒比較特殊,跟魏浹溝通過了,實在是沒辦法清場。”
“我無所謂。”
貴公子抿了抿嘴,抬了抬下巴,懶洋洋道:“倒是他們幾個,比較嬌貴,剛剛趁著你去領人的時候,就開始嫌棄抱怨你不會辦事,比如孫衝說還渠帥呢,結果就找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說不對,這兒是湖邊,鳥拉屎的,說不定就拉在咱們屋頂,他們一個個笑得不行。”
柳?連忙低頭彎腰,與其中一個背影,抱拳道:“小侯爺,恕罪個。”
那人轉過頭來,陰惻惻說道:“侯爺個屁,早就滅國了。你惡心誰呢。”
貴公子唉了一聲,“怎麼跟自家兄弟說話呢,小肚雞腸的肚量,難怪你會在桐葉洲那邊每天吃掛落。”
黃衝立即轉頭,提起一杯酒,“六爺說的是,我必須自罰一杯。”
貴公子拿玉芝如意指了指黃衝身邊的男人,“柳?,魯宥就厚道多了,隻有他幫你打圓場來著。不愧是昔年盧氏王朝的頭等學閥出身,涵養就是要好一些。”
柳?連忙躬身致謝。魯宥也已經轉過身來,是個麵如冠玉的英俊男子,他笑著拱手還禮,“渠帥不必客氣。”
沈蒸始終麵無表情。
學閥?
他娘的,還真是頭回聽說這個詞語。
黃衝抹了一把嘴,再次轉身,“喂,渠帥身邊杵著的,你小子姓沈,對吧?你叫什麼名字來著,算了,聽說你是個武把式,挺能打的,耍套拳來看看。”
柳?微微變色,沈蒸卻是依舊神色如常,還真就開口報了自己會哪幾種拳法,再問他想要看哪種把式。
如此一來,反而是搞得黃衝有些興致闌珊了,總不能真讓這小子在那邊劈裡啪啦砸袖子跺地板吧。就算他樂意,六爺樂意嗎?
黃衝便換了一個法子,笑問道:“剛才聽渠帥說了關於你的一些事跡,咱們個個刮目相看,姓沈的,你們混江湖的,是不是都得這麼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才能出頭?”
沈蒸說道:“爹娘還是要認的。至於昨天歃血為盟的兄弟,明天還是不是,得看情況。”
黃衝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
又有一張麵孔轉過來,嘖嘖道:“狗咬狗?”
沈蒸說道:“找一條好使喚的狗,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柳?有些著急,你這小子,才勸過你彆亂說話,怎麼一句句都如此夾槍帶棒的,真不知道惹惱了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你都有可能就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找人殺你,肯定不敢,畢竟是鬨出人命的事情,但要說讓你今晚就少條胳膊斷條腿,還可以讓你主動閉嘴,都不敢去官府說三道四……是多簡單的事?
那張偏陰冷的年輕臉龐,言語也跟冰窖裡拎出來的冰塊似的,“理解,出身不好,想要出頭,總是富貴險中求。”
“你這種人,我還算熟悉,比如你的眼睛裡邊,女人永遠就像沒穿衣服,男人值幾個錢,你也能通過觀察和聊天,很快就有個大略的判斷。沈蒸,原名深蒸籠,因為你覺得名字不好聽,十四歲就自己去掉了個籠字,湊合著用‘沈蒸’了,是想要討個好兆頭,蒸蒸日上,前程似錦?”
“那你是不是不該留在京城這邊,至少離京城和陪都遠一點,例如挑選一個偏遠些的州郡?在那邊拉起一個幫派,我覺得你離鄉越遠,可以混得越好。既然如今投名狀也遞了,鐵了心要跟著柳?混,沈蒸,也該謀劃謀劃要走什麼路了。比如找塊飛地,求柳?讓你去那邊混,花個三五年光陰,證明一下自己的本事?或是讓渠帥單獨給你某一條線的財路,不必大,隻要這條線都屬於你一個人管就可以了。”
“大驪京城是什麼地方,你沈蒸每天提心吊膽,小心自己不要陰溝裡翻船?”
“你沈蒸也能算是什麼船嗎,彆說小舟啥的,你們就是那條臭水溝嘛。”
沈蒸微微訝異,這家夥肚子裡有貨!黃衝什麼狗屁侯爺的,給他提鞋都不配。
若是性格軟綿一些的,跟開口說話的這種人同處一室,簡直就是遭罪。
沈蒸反而覺得極有意思,習慣性拇指搓動食指,點頭道:“有道理,記住了。”
貴公子問道:“沈蒸,知道為什麼讓柳?把你喊過來嗎?”
沈蒸先拱手,沉默片刻,再說道:“六爺是注定一輩子都不會踩到爛泥巴的天生貴人,偶爾悶得慌,總要找點樂子耍,就像每天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嘗一嘗醃菜,能解膩。”
“六爺,我隻上過幾天村塾,不會說話
。但是我可以保證一件事,話可能會說錯一兩句,但隻要是六爺吩咐下來的任何事情,我都肯豁出性命去做,做好了,我就厚著臉皮討個賞,哪天做錯事了,六爺也不必把杯中酒灑在地上。”
“相信六爺肯定聽得出我說的每句話,是不是真心話。我至多在一些小事上與渠帥抖機靈,絕不敢在六爺這邊說錯一個字!”
貴公子扯了扯嘴角。
黃衝率先打破沉默,譏笑道:“難怪柳?說你是條好狗。看家護院的本事一般,放出去偷偷咬人幾口,是完全沒問題的。”
柳?神色尷尬。
沈蒸收斂微妙心緒,倒是全不在意。
魯宥暗自點頭,舉起手中酒杯,喝了一口酒。沈蒸確是狠人。
貴公子驀然笑道:“他娘的,真是個妙人。”
沈蒸眼神恍惚,世上真有人物,不用是武學宗師,也不必是神仙中人,單憑一句話,好像就可以讓整間屋子變換天地?
不過貴公子還是搖了搖頭,“你有句話確實說岔了。什麼鞋底板不踩泥巴之類的,不就是暗諷我時人不識農家苦?說黃衝他們幾個是可以的,我則不然,我是勉強曉得民間疾苦的,比如你十二歲就開始胡亂拿刀砍人了,我比你更早就開始擺攤賣東西了,賺的錢,不是金子銀子,更不是神仙錢了,是一顆一顆銅錢賺的,掙著了點錢,才能吃頓飯,還未必可以吃飽,吃好?想啥呢,做夢吧。”
坐直身體,綽號六爺的貴公子,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黃連,綽號是隨便取的。我既喜歡賺錢,也很喜歡江湖,更喜歡跟不同的人結交不同的朋友。”
貴公子以玉芝如意敲打手心,微笑道:“行了行了,你們都消停點,就彆一個個輪番上陣,嚇唬我們沈幫主了。”
黃衝立即垮了肩頭,委屈道:“六爺,為啥是我裝惡人啊,憑啥是魯宥跟竇昱擱那兒裝學問人呐。”
屋內頓時哄然大笑,柳?終於回過神來,也跟著笑起來,他使勁拍了拍沈蒸的肩膀,“他們都是在開玩笑。”
黃衝轉身抱拳,“沈蒸兄弟,跟你道歉個。今兒除了你被蒙在鼓裡,就屬我最慘了,估計你這會兒已經記恨上我了,沒事,處久了,你就知道我這個人不壞的。”
竇昱同樣轉身,微笑道:“為了配合黃衝演好惡人,我可是打了好久的腹稿,多有得罪,等會兒我與你自罰三杯。”
沈蒸愣在當場,既有如釋重負的神色,又明顯有些尷尬,好像先前氣氛肅殺,他還能夠麵對,絕不認慫,現在這般融洽,反而手足無措起來,沈蒸隻好撓撓頭。
站在角落花幾那邊的木訥男人,卻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
他不是練氣士,更不是武夫,但是他明顯感受到了沈蒸轉瞬即逝的那種巨大憤怒,以及一縷極其淺淡的殺意。
這是一種直覺,更像是靠猜。
不過真正讓男人對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還是後者明顯進屋子之前,就想到屋內極有可能有藏著修道中人,所以除了那個搓動手指的細節,就一直在刻意調動各種情緒,竭力控製自己的內心。
隻是不知為何,男人並沒有提醒那位六爺。
得了六爺的眼神授意,柳?搬來兩條繡凳,讓沈蒸坐在黃衝身邊,自己坐在了最外邊。
黃衝給沈蒸和柳?分彆遞過去一隻幫忙倒滿的酒杯,笑道:“沈蒸,漸漸習慣就好,我當年都被嚇尿褲子了。”
沈蒸長呼出一口氣,咧嘴笑道:“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虧得剛才不敢靠近園子大門,就在柳樹底下撒了一泡。”
黃衝差點一口酒水噴出來,哈哈笑道:“爽快人!你先不著急認我這個朋友,我先認你做朋友就是。”
接下來一起喝著酒,沈蒸很不自在,隻不過聽著他們東拉西扯就是了,比如魯宥提到了南方某國的兵部庫存私賣器械一事,黃衝提及了桐葉洲某個仙家門派的生意經,以及祖師堂內部的一場鬥毆。沈蒸低頭喝了口酒,以前總覺得再天壤之彆,也有個限度,如今才曉得是自己井底之蛙,不知真實的“天高”與“地厚”了。
喝了個微醺臉微紅,貴公子一看就是個好酒的,豎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我哥提醒過幾件事,首先,離開家門,到了外邊,不要跟任何當官的來往。我哥說就我這漿糊腦子,是絕對聰明不過他們的,所以呢,不可與官親,更不與官鬥,躲著他們便是。”
他翹起食指,“其次,不可以跟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仙們攀交情,套近乎。彆看他們臉上多熱情,嘴上如何客套,總是假的,他們看待我們這些凡俗夫子,內心總是瞧不太起。何況騰雲駕霧的仙家,誰沒有幾手稀奇古怪的術法,比如點石成金,穿牆術啊,站在他們麵前,就跟沒穿衣服差不多,藏不住什麼事情,說不得連心聲都要被聽了去。”
他伸出中指,“第三,不要被認出是誰。萬一在外邊被人揍了,回到家也彆跟他訴苦,他說不定還會再罵我一通,就此禁足在家彆想出去撒野了。”
他抖了抖手腕,撇撇嘴,輕輕歎息,眼神幽怨道:“攤上這麼個規矩多、死腦筋的哥,長兄如父,也是沒法子的事。”
沈蒸極為震驚,這位六爺,竟然還能被誰管著?
他確實在骨子裡怕了這位近在咫尺的六爺,看似喜怒無常,心思不定,偏偏,沈蒸甚至開始後悔今天來見他。
沈蒸覺得這位六爺,絕對不止戴了一張麵具,其“真實麵容”,恐怕自己這輩子都瞧不真切了。
但是可以確定,六爺隻要心狠手辣起來,他沈蒸一定怎麼死都不知道。
一位中年男子敲開門,輕聲道:“六爺,乙字房那邊有場風波,真相暫時不明,總之魏浹被打得不輕,摔進湖裡了。”
貴公子大笑不已,樂不可支,“魏浹這個狗東西總算給人打了?好事啊,哥幾個,都提一杯,好好慶祝慶祝。”
中年男人繼續說道:“六爺,真相如何,不太好說。不過我也去那邊了解了一些皮毛,動手的,好像是從中土神洲那邊某個大王朝來的一撥修士,護著個神色倨傲的少年。大概他們喝了點馬尿,就有點找不著北了,說著一些咱們聽不太懂的鳥語,約莫是不知怎麼就聊到了這場慶典,估計是說了些很難聽的話,毫不在意還有兩位園子裡邊的侍女在那邊伺候著,其中一個,興許是實在沒忍住,不知是聽明白了什麼,反正她就還嘴了幾句。小姑娘這會兒半邊臉腫成了個饅頭,瞧著可憐極了,都站不穩了,正蹲在地上,給嚇得哭都不敢呢。”
沈蒸覺得這家夥說話怎麼如此怪,聽聽他的措辭,好像,大概,約莫,估計,興許?
黃衝幾個當然不敢隨便表態,都在小心翼翼看著六爺的臉色。
聽了個大概,黃連眼睛一亮,“如此說來,魏浹這個狗東西是受委屈啦?”
中年男人搖搖頭,“魏浹是腆著個臉去賠不是的,對方不領情而已。我猜的。”
沈蒸愈發納悶,魏浹是怎麼招惹到你了,給你戴過帽子嗎?這麼往死裡坑他?
黃連晃了晃玉芝如意,自言自語道:“中土神洲那邊來的過江龍?我猜猜看,多半是那個牛氣哄哄的大綬王朝了。聽說這次悄悄來了個最受寵的皇子殿下,有點棋術,跟誰學過棋來著,給忘了。”
魯宥幾個,心情各異,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而且位居前列,亦是國力鼎盛。
黃連臉色瞬間陰冷起來,罵罵咧咧,“啥玩意,一幫外地佬,就敢在咱們大驪京城砸場子,哥幾個,都彆愣著了啊,趕緊的,乾他們娘去!”
黃連突然問道:“魏浹那邊報官了沒有?”
中年男人說道:“沒呢,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長在腦門上邊的,所以他眼裡肯定就沒幾個當官的。當然他經常念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
黃連小心翼翼道:“曹侍郎不會貓在園子某個地方盯著那邊吧?”
這座園子的甲乙丙字房,都是臨湖的獨棟院子,但是黃連故意讓柳?要了一間普通的屋子。
中年男人搖頭道:“魏浹他家曹叔叔好像還在吏部衙署忙呢。”
黃連有點急眼了,“彆‘好像’啊,給句準話。”
中年男人說道:“六爺,我是你的貼身扈從,又不是吏部衙門的門房,上哪給你找句準話去。”
黃連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也是個靠不牢的狗東西。”
中年男人霎時間也急眼了,“六爺,罵我是條路邊找屎吃的土狗都沒關係,罵我跟魏浹是一樣的狗東西,就太羞辱人了吧。我這個人一般不記仇……”
黃連無奈,“好好好,小爺給你誠心誠意認個錯,求你抬抬手,彆記仇了,行不行?”
中年男人點頭道:“魏浹這個狗東西被打了,我心情不錯,便不記仇了。”
沈蒸如墜雲霧,還能這麼跟六爺聊天的?
就在此時,始終站在屋子角落那邊的木訥男人,朝黃連搖搖頭。
黃連走上前幾步,背對著眾人,用一種略帶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
木訥男人終於開口說話,“說了不許去。”
黃連一發狠,就要轉身,
木訥男人也不攔著他,隻是淡然道:“有些事,你可以由著性子,有些事,你不可以越界半點。”
這是祖宗家法。
已經走到門口的黃連立即停下腳步,嘴唇顫抖,死死攥著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背對著那個男人。
不知道是不願意看他,還是不敢看他。
彆說是沈蒸,柳?,甚至是魯宥黃衝他們這撥人,全都呆若木雞。
中年男子歎了口氣,勸說道:“六爺,聽你哥的。”
黃連快速轉身,將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邊。
男人紋絲不動,玉芝如意在他臉龐邊上疾速飛過,狠狠砸在牆上,不是砰然碎裂後一塊塊摔在地上,而是瞬間化作齏粉。
沈蒸內心巨震,六爺絕對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
男人問道:“消氣了?”
黃連點點頭。
男人說道:“好,你現在可以去湊熱鬨了。記住了是湊熱鬨,不要讓自己變成個熱鬨。”
黃連訝異,試探性問道:“當真?”
男人隻是說道:“記得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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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京城的外城牆頭,憑空出現三道身影。
城頭校尉霎時間如臨大敵,明處的鐵甲錚錚作響,暗處的陣法漣漪微動。
隻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將便抬臂做出幾個手勢,所有人都瞬間恢複如常,退回原位。
那三位不速之客,玉樹臨風的金冠道人,黃帽青鞋的清逸青年,居中者,是個青衫男子,新任國師。
職責所在,披甲武將快步走向陳國師,隻是拱手便默不作聲。
其實這就是一條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規矩,在某些特定地界,不要隨便與某些重臣言語。
陳平安點頭致意,後者便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