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小花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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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外城的老鶯湖私家園林,今天可謂魚龍混雜。

一個頭戴碧玉冠的黃衣少年故作驚訝神色,哇了一聲,用浩然雅言讚歎道:“真是美人出浴。哦,看錯了,是個帶把的。”

魏浹跟落湯雞似的被大把事從水中撈出,不提家世,他就隻是個在凡俗當中可算身強體健的年輕人,既吃不了習武的苦頭,也沒有修煉仙法的福分。幸好不是大冬天,要不然隻會更遭罪。魏浹擺擺手,既不要老者攙扶,也不去換一身乾淨衣衫,對方出手,還算講了點分寸,隻是腹部傳來一陣陣絞痛,翻江倒海一般,不過魏浹還能咬咬牙扛住。

魏浹死死盯住黃衣少年身邊一個魁梧漢子,挎一把碧綠鞘長刀,此人就是突然動手的王八蛋。

對方隻是斜睨魏浹,魁梧漢子勾了勾嘴角,“怎麼,你們大驪京城的凡夫俗子,僅憑眼神便能殺人嗎?”

魏浹怒極反笑。

黃衣少年根本不將魏浹放在眼裡,趁著魏大公子當那野鳧的空當,他折了幾支柳條編織成圓環,晃動手指,輕輕轉圈起來,笑嗬嗬問道:“你們這邊,除了這位魏大公子,有沒有會說浩然大雅言的?我們可不會講大驪官話,也怕魏大公子胡編亂造潑臟水。大夥兒都彆藏了,想看熱鬨,就隻管出了屋子,膽子隻要夠大,彆說去水榭待著,沿著湖邊柳蔭路,隻管來這邊湊近了瞧瞧。”

四周寂然。

黃衣少年撇撇嘴,不是都說大驪王朝民風彪悍,極其崇武嗎?

站在對麵湖邊柳蔭中的一位古貌道人,向黃衣少年這邊投來視線。

魁梧漢子聚音成線提醒道:“殿下,這道人至少是位玉璞境。”

黃衣少年微微皺眉,“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攏共就那麼些,莫非是靈飛宮的道士?這倒是有些麻煩。”

寶瓶洲南方舊白霜王朝境內,有座靈飛宮,天君曹溶如今是飛升境了,關鍵曹溶好像還是白玉京那位陸掌教的嫡傳弟子。

黃衣少年笑問道:“高弑,先彆管那老道人的道統根腳,你若是跟他捉對廝殺,勝算有多少?”

名為高弑的魁梧漢子,以掌心抵住刀柄,五指張開,輕輕擰轉手腕,冷笑道:“如果道士不是仙人,那麼分不分得出生死,就得看老道的遁法如何了。”

道號焠掌的李拔,並不在意那個少年,甚至都對那位身為武學宗師的挎刀男子不上心,他最在意的,是個雙目無神的女子。

她站在隊伍最後邊,卻依舊引人矚目,隻因為她生得有些異相,身材高大,盤靈蛇髻,宮妝大袖。

雙袖垂落過膝,是一種鬆鬆垮垮的站姿。

這女子臉色異常雪白。若是說句難聽的,她這張臉龐,與那吊死鬼差不多。如果不談近乎病態的肌膚,她卻是個容貌出彩的。

李拔雖然臉色如常,心中也是吃驚不小,如果真是她的話?她怎麼可能會出山?

至於那個挎刀漢子的山巔境,李拔還談不上如何忌憚,隻說同為主人扈從的溪蠻,他就經常找人用術法砸他,黃幔不愛搭理溪蠻,宮豔更不樂意,溪蠻就隻好找李拔,所以對付九境武夫,李拔自認還是有些心得的。

真正讓李拔駐足停步的,還是那女子,他始終想不明白,她為何肯現身。

如今李拔最受詬病的,便是他跟完顏老景是好友。以至於既是國師又是青章道院的創建者,李拔依舊不得不卸任國師,黯然離開家鄉,正因為李拔與紅塵俗世牽涉過深,他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眾口鑠金,積羽沉舟。由不得李拔不離開金甲洲,選來選去,最終選擇投奔東海水府,李拔剛好精通一門上古道家秘傳的扶龍術。

正因為如此,李拔能夠看出那黃衣少年是個皇室子弟,身上龍氣不薄,即便有高人以秘術掩藏了氣象,依舊難以完全遮蔽。

她總不至於是奔著自己這撥人來的吧?

先前跟劉羨陽、顧璨打過照麵的一對先生學生,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是上柱國袁氏卻叫許謐的“少年”,他們剛好也在這邊,一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許謐就立即走出屋子來到水榭“觀景”,眉眼陰柔的許謐,作少年裝束,騙不過顧璨和劉羨陽,騙一騙京師少女卻是綽綽有餘。

洪崇本坐在鵝頸靠椅上,許謐望向乙字號院子那邊,冷笑道:“這少年說話陰陽怪氣的,真是麵目可憎,不知道從哪來的過江龍,竟然敢來我們大驪京城擺闊。”

她跟著先生在山中治學修行有些年月了,自然聽得懂大雅言。

袁崇本提醒道:“用心聲言語。”

不遠處,園子沒有專門構造水榭,有處相對簡陋的觀景台,一位極美豔的婦人,她手持紈扇,趴在欄杆上,輕輕扇風。

宮豔看了眼許謐,朝那少女嫵媚一笑。許謐微微臉紅,自己竟然被調戲啦?

許謐收了收心神,以心聲說道:“先生,猜得出那撥人的真實身份嗎?”

袁崇本是大驪王朝治邊疆學的開山之人,浸淫將近百年,自然有其眼力,說道:“看裝束,沒什麼線索,不過聽他們說話,略帶古西羌音,再加上那少年膽子這麼大,而且他身邊一撥扈從,官氣,沙場氣,仙氣皆有,我猜極有可能是大綬王朝的皇室宗

親子弟了。”

許謐問道:“是中土神洲大綬殷氏子弟?”

袁崇本點點頭,“隻要彆往皇城那邊鬨事,這少年就可以算是條過江龍了。”

許謐心中疑惑,大綬王朝來我們這邊做什麼。袁崇本笑道:“你且算算看,推演一番,就當是今天的課業好了。”

許謐縮手在袖,笑道:“好!第一算,我先算算看意遲巷魏浹會不會惱羞成怒,跟他們大打出手。”

洪崇本突然一拍掌,“好家夥,那書生竟是劉羨陽。”

老人繼而又是恍然大悟,快意而笑。之前還納悶,他怎麼會認得繡虎。原來他的朋友,不是崔瀺,而是當今國師,陳平安。

洪崇本起身去屋內拎了一壺酒、拿了隻酒杯過來,坐在水榭中自飲自酌。許謐神色專注,正在心中演算,袖中掐指不停,作那先生私下傳授的“籠中對”。

洪崇本點點頭,這個弟子,可造之材。

韓禕沒有去屋外水榭,隻是跟韋胖子並肩走到屋子窗戶那邊。

喝酒喝得滿臉漲紅的韋赹抹了把嘴角的油漬,低聲說道:“魏浹今兒算是丟儘麵子了。”

韓禕眯起眼,迅速將那撥人的容貌、裝束細節都給掃了一遍,閉上眼睛,默默記在心中,睜眼後就要轉身。

挎刀男子瞬間望向這邊,韋赹下意識就背脊發涼,汗毛倒豎,立即後退幾步。

韓禕依舊紋絲不動。

身量雄偉的挎刀男子笑了笑,似乎小有意外,隻是迅速確定了韓禕並非武道中人或是修士之後,立即就收回視線。

被嚇了一跳的韋赹抬起胳膊,擼起袖子,訝異道:“高手,絕對是高手,他娘的汗毛真豎起來了!”

韓禕坐回原位,夾了一筷子魚肉,細細嚼著。韋赹不敢再看那邊的景象,一路小跑回座位,喝了一杯酒,“壓壓驚。”

韋赹突然放下酒杯,“韓六兒,那少年嘰裡咕嚕的說了啥?”

韓禕隻是說道:“浩然雅言。”

韋赹一下子就跳起身,罵罵咧咧起來,重新走向窗口那邊,“乾他娘的外鄉佬啊,這麼囂張嗎?”

胖子也顧不得跟魏浹關係一般了,既然不是說北俱蘆洲的雅言,那就都是外人了!

浩然九洲,隻有三個洲,雅言即一洲通用的官話,中土神洲即是所謂的大雅言,北俱蘆洲修士出門也方便,官話統一,而寶瓶洲在大驪宋氏一洲即一國之後,大驪官話就自然而然成為了一洲雅言。其餘那幾個洲,各個王朝都有自己的官話。這對那些喜好外出遊曆的修士而言,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韓禕在猶豫要不要給王湧金通風報信,他這個六品官,還是有些取巧的仙家手段,能夠讓不是修士的韓禕都可以做些仙家功夫。

京師兩縣的長寧縣跟永泰縣,後者知縣是王湧金,跟韓禕年紀相仿,但是卻已經在知縣位置上乾滿了將近四年。

而且雙方性格截然不同,除了職務讓他們必須頻繁往來之外,他們沒有任何私交可言。出身意遲巷的韓禕,務實乾練,在官場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王湧金是市井底層出身,在將近四年光陰的京師知縣任上,做事卻是極為果決,得罪權貴極多,也說過很多公開放出的狠話。像韓禕最多就是跟韋胖子這樣的發小,加上心情好,才會先前在車廂裡邊,說句“讓誰知道是爺”的狠話。那個王湧金卻是個毫不手軟的狠人,京城官場關於他的“官箴”就有好些,比如“搗漿糊的各打五十大板?落我手裡,都打一百大板!”

當然,這也跟永寧縣的“貴”,永泰縣的“富”,有著極大關係。

不管怎麼說,永泰縣王湧金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儘了,大驪王朝在崔國師手上,就開始有意提攜寒素出身的科舉正途和沙場軍功官員,王湧金是進士出身,官聲也好,在永泰縣這個位置上更是積攢了足夠多的聲望。

一旦魏浹那邊跟他們私底下談攏,韓禕卻把王湧金喊過來了,那將會是一個極為尷尬甚至可以說是凶險的境地。

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魏浹,忍氣吞聲了,結果作為父母官的知縣王湧金帶著衙役捕快衝進了老鶯湖,王湧金到底是管,還是不管?永泰縣衙門這邊要不要秉公行事,刨根問底?一旦追究起來,整個永泰縣會不會因此被吏部、刑部一並追責?即便不會,王湧金都會記恨他韓禕,魏浹就更不要說了,他大伯近些年是一門心思想要往上走的,一旦泡湯了,不光是魏浹,整個意遲巷魏氏都會記恨韓禕,以及韓家。

提不提醒王湧金尚且如此猶豫,韓禕就不更敢隨便傳信給北衙洪霽了。

洪霽身為從三品的巡城兵馬司統領,是真正的天子心腹,先前書簡湖劉老成鬨了那麼一出,結果外城又來一場風波?韓禕是隔壁縣的,洪霽卻要擔負起整座京師的治安巡防。洪霽既然被皇帝陛下極為信賴,那麼洪霽與國師府是不是就要注意保持距離了?

韓禕突然把筷子放桌上重重一摔,罵了一句娘。

若我們大驪王朝還是繡虎當國師,若不是今天日子極為特殊,老子還管這些個烏煙瘴氣狗屁倒灶的?!

韓禕頹然背靠椅背,揉了揉太陽穴,他知道那個人,即便進了官場,定然不是俗手,可問題是他韓禕不敢賭啊,不敢意氣用事。

韋赹哪裡知道韓六兒在這麼短的時間,腦子裡邊就已經轉了那麼多個彎。

韓禕自己收拾好筷子,抬頭看了眼韋赹。

韋赹毛骨悚然,隻覺得韓六兒在這一瞬間極為陌生。

韓禕扯了扯領口,神色有些疲

憊,伸手點了點韋赹,“韋胖子,這頓飯,竟然還是‘我花’錢更多啊。”

韋赹小心翼翼問道:“韓禕,是不是我給你惹大麻煩了?”

韓禕笑著搖搖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遠遠看個熱鬨而已,能惹什麼麻煩,喝酒。”

內心卻是不停勸慰自己,不會有麻煩的,就魏浹的德行,隻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今天的事情絕不會泄露出去半點……希望吧。

韋赹有些惶恐,因為他在韓禕身上看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韋赹雖然自己不混公門,但是耳濡目染,對官場人物的氣息實在是太熟悉了。

魁梧漢子咦了一聲,密語說道:“殿下,手持紈扇的婦人,也是個玉璞。”

“管她是玉璞還是仙人,隻要不下場趟渾水,是飛升又如何。”

黃衣少年與扈從心聲一句,他見無人敢來拉偏架的樣子,便覺得有些無趣了,隻好退而求其次,看那魏浹,開口問道:“公了還是私了,都隨你們,這就叫客隨主便。”

少年開口說話,看似嗓音尋常,實則老鶯湖附近都能聽個真切。

魏浹臉色陰沉道:“公了是怎麼個了法,私了又是怎麼個說法?”

“公了還不簡單,你趕緊去衙門擊鼓鳴冤啊,求爺爺告奶奶,你是地頭蛇,總歸是有點門路的。讓衙役把我們抓起來吃牢飯。”

黃衣少年說道:“私了嘛,說頭就多了,比如我賠你幾兩銀子,你去隨便找家估衣鋪可以買一堆衣服靴子了。”

“或者劃出道來,你我各自調兵遣將,打擂台,訂立生死狀都沒關係。”

“又或者乾脆來一場雙方群毆,能喊來多少人,各憑本事,反正我這邊就這麼多人,你那邊隨便喊,一個時辰之內,多多益善。時間再久,真不行,我們還要去花神廟和琉璃廠那邊逛逛。誰站著誰是大爺,被打趴下的,也就不必起身了,一起磕頭幾個,就算一筆揭過了。”

魏浹有苦自知,去衙署擊鼓鳴冤?那他魏浹明天就是整座京城的最大笑話了。問題還不止是這個,今天是新任國師的慶典,還沒到明天呢,外城的老鶯湖園子就鬨了個滿城風雨,魏浹都怕被回到意遲巷府邸就被爺爺直接拿拐棍打個半死,再拖去祠堂跪著!如今正值大驪察計,他大伯將來能不能列席禦書房小朝會,在此一舉,隻要這次察計順利,成功邁上一個台階,得以從工部轉遷至禮部,再熬個五六年的資曆,就有些希望了。

魏浹當然心知肚明,老鶯湖一帶的刑部、兵馬司暗哨,在今年年初就突然多了起來,當時他還納悶且心驚,自己被盯上了?等到後來有個小道消息傳出來,他才鬆了口氣。

他為何當初沒有跟那個狗屁董半城繼續計較什麼?由著他另外買地創建仙家客棧?一個是有要好的朋友私底下告訴魏浹,董水井可能跟關翳然搭上線了。其實這就已經很棘手了。但是再一個,當時就差點讓魏浹嚇破膽了,朋友過了一段時日,又說董水井跟關翳然之所以可以走到一塊,可能,隻是個可能,是“那個人”最早牽線搭橋的。

黃衣少年說道:“嗬,這就是大驪王朝的世家子弟?聽說魏大公子還是從意遲巷那邊出來的俊彥人物?”

一位中年文士笑了笑,“一個家族內部尚且良莠不齊,更何況是意遲巷篪兒街這麼大的地方。話雖如此,這麼品資懸殊,還是超乎我的預期。以小見大,對大驪王朝當權者而言,好像需要注意了。”

這位文士看向遠處,看架勢,莫非是這座園子的正主來了?隻是瞧著除了其中一個武夫還湊合,其餘都不是什麼強橫之輩?

原來終於出現了一支隊伍,大搖大擺沿著湖邊道路,走向乙字號院子這邊。

黃連領頭,摔碎了那柄靈芝如意,沒關係,碎碎平安嘛。

黃連嘖嘖稱奇,“魏浹這個狗東西,還算硬氣,刮目相看。也不曉得這家夥啥時候學的大雅言。”

他轉頭望向魯宥、柳?他們,笑道:“渠帥,沈幫主,我們當中,就你們倆是練家子,打不打得過?”

柳?是一位剛剛破境的金身境武夫,苦笑搖頭道:“六爺,對方除了那個少年,幾乎全是硬點子。”

大綬王朝,沈蒸這個土包子沒有聽說過,柳?卻是如雷貫耳,浩然天下十大王朝裡邊,隻比大驪王朝低一個名次。

如果最為消息靈通的六爺沒猜錯,果真是大綬殷氏的一位皇子殿下,跑來大驪京城,不管是湊巧參加慶典,還是遊山玩水,那麼這位少年皇子身邊的貼身扈從,實力如何,可想而知。

唯一勉強能算是個好消息的,就是大綬殷氏皇帝,子嗣頗多。而且大綬王朝早就立了太子,年紀不小,所以絕對不可能是那黃衣少年。

不像我們大驪皇帝陛下,暫時隻有二子一女。不知為何,始終沒有立太子,不過這件事沒有引發任何朝野波瀾,畢竟皇帝陛下還很年輕。

柳?這輩子遇到最為凶險的一件事情,就是前些年不清楚哪個挨千刀的,竟然說他跟某位大驪皇子是知己?知你媽的己!

柳?甚至覺得貴如六爺,他再身份神秘,都未必能夠遠遠見過一眼大皇子。

畢竟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再權勢熏天,甚至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出身,怎麼去見那位大皇子宋賡?隻有曹耕心、袁正定和關翳然這樣的人物,靠本事掙了個顯赫官身,才有些機會?至於二皇子宋續,更是從不現身。

黃連當然不會真的為難渠帥和沈幫主,習慣性又玩笑一句,“竇昱,武鬥是不濟事了,換你上?”

竇昱說道:“文鬥,我還是

擅長的,頗有幾分自信。問題是對方也不像是個隻肯文鬥的主兒,六爺,你想看我鼻青臉腫的樣子,你自己動手就好了。”

黃連大笑不已,肆無忌憚。嘖嘖,大綬殷氏的少年皇子,必須會一會他。

中年男人沉聲密語道:“六爺,點子紮手。”

黃連嗤笑道:“褚蟠,說說看,怎麼個紮手?”

褚蟠說道:“一不小心就要被紮心窩的那種。”

黃連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哥這次出門,真沒有帶隨從?當真明裡暗裡都沒有?”

褚蟠無奈道:“六爺,是誰吵著嚷著陪你清清爽爽吃頓飯的?再說了,你哥出趟門容易嗎?本來你們家裡就規矩重,除了我這麼個好像是絕頂高手的人物,約莫是真沒人暗中護著你哥了。”

黃連神色晦暗道:“那你去陪我哥,這邊彆管了。”

黃連臉色劇變,驚覺道:“這會兒那間屋子裡就我哥一人?!”

褚蟠反問道:“不然呢?”

黃連臉色微白,“褚蟠你個王八蛋,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你留在那邊也好啊……”

這位六爺竟是連耍威風都顧不上了,就要立即趕回去。

褚蟠笑道:“行了,是你哥自己想要一個人待在那邊的,我們就彆管了。”

黃連驀的滿臉殺氣騰騰,“褚蟠,這不是能夠兒戲的事情!你趕緊回去,如果進不了門,守在廊道也好!”

褚蟠稍稍心驚,哪怕跟在六爺身邊混吃混喝也好些年了,但是他偶爾流露出的這種氣息,還是讓人覺得彆扭。

褚蟠隻好苦澀道:“六爺,你自己說說看,我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你哥的?你拿個主意!”

黃連怒道:“這件事,你得聽我的!”

褚蟠深呼吸一口氣,點點頭。

黃連掉頭就走,眾人隻好跟隨。

柳?他們雖然不清楚六爺在跟自己扈從“聊”什麼,但是瞎子都看得出六爺的失態。

莫非是六爺單獨聽到了那撥外地佬的“心聲提醒”,選擇知難而退了?

黃衣少年依舊旋轉手指間的柳環,微笑道:“我叫殷邈,尚未有字。把你丟到老鶯湖裡邊的,叫高弑。”

挎刀的魁梧漢子打了個哈欠,真是無聊。就因為這邊隻是外城的緣故?

等了片刻,黃衣少年看著魏浹的臉色,搖搖頭,“果然是意遲巷篪兒街裡邊的末等廢物,除了撈偏門真是乾啥啥不行啊。”

殷邈喂了一聲,“魏大公子,彆發呆啊,聽不懂人話啊?”

魏浹將嗓音壓倒極低極低,苦笑道:“貴客,你們不該隨便編排陳……編排他的,有些話,說得實在是難聽了些。”

殷邈疑惑道:“哪裡難聽了?勞煩魏公子幫我解惑,若是你說的在理,我與你誠懇道歉都可以。”

魏浹悶不做聲,心中煩躁至極。狗日的,真是黃泥巴糊了一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魏浹以眼角餘光看了眼附近,一個瑟瑟發抖的清秀少女,梨花帶雨,臉頰紅腫,抿著嘴唇。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乙字號院子的客人,能是一般人?不管說了什麼,你就讓他們說去,怎麼獨獨是你挨了一巴掌?

園子是有規矩的,她們這些侍女丫鬟,必須擦亮眼睛嘴巴甜,唯獨不要帶耳朵!屋子裡的客人無論說了什麼,彆聽,也彆記。

少女身邊還站著個體態豐腴的年輕女子,她真是恨死了這個小蹄子!方才自己都扯了好幾次你的袖子,甚至都擰你胳膊了,偏要多嘴!現在好了,惹出禍事來了,連累東家都給人打了,怎麼沒直接打死你這個惹禍精呢?難道就你聽得懂浩然雅言?!

少女簪花,是她自己的主意,把事們瞧見了也沒管,她今天很開心,專門托朋友從花神廟那邊買來的,彆在發髻間。

她雖然害怕異常,但是她依舊倔強看著那些宛如天上一樣的大人物,好像在泥地裡卻也能安安穩穩好好活著的她,就是覺得,我沒有錯!

殷邈不耐煩道:“趕緊搬救兵啊,演義小說上邊不都說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嘿,你們大驪鐵騎不是號稱冠絕浩然嗎?”

魏浹臉色唰一下就白了,在聽到“大驪鐵騎”的時候,就立即讓自家園子的大把事,用上仙家術法。老者其實不用東家提醒,就會幫忙遮掩這邊的對話。

水榭那邊,許謐伸手出袖,笑道:“先生,怎樣,被我算中了吧?魏浹這種人是極難給出意外的。”

洪崇本神色淡然道:“再算。”

那邊,殷邈好似渾然不覺,譏諷道:“一看魏大公子就是個頤指氣使慣了的貴家子,怎麼,隻有你說得氣勢淩人的話,外人便做不得占理就不慌的事了?”

魏浹苦不堪言。一般都是過江龍在地頭蛇那邊捅了個馬蜂窩。今兒倒好,給這個小王八蛋坑慘了。

不知為何,剛有這個念頭,就被那少年閃電出手,狠狠摔了一記耳光在魏浹臉上。

不光是魏浹呆住,身邊那個觀海境老者的大把事也是措不及防。

殷邈懊惱不已,剛抬起手,身邊便有一位年輕侍女遞過帕巾,殷邈擦了擦手,將那帕巾直接丟掉。

瞧見這一幕,魏浹瞬間額頭青筋暴起,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殷邈說道:“我不就是私底下跟朋友們說了幾句心裡話嘛,注意,是屋子裡邊,飯桌上,是外城,不是大街上,不是在什麼意遲巷篪兒街!

當年書簡湖,某位賬房先生,就是個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的貨色,不過就是個看著長大的鄰居,就不殺了啊?他殺彆人的時候可從不含糊吧,怎麼,是想要顯得自己有情有義,哦,之前在酒桌上是我說錯了,才發現跟‘義’字不沾邊……”

隻是聽了這幾句話,魏浹就跟白日見鬼一般,眼睛裡露出巨大的驚恐,顫聲道:“閉嘴。”

魏浹暴喝道:“你給我閉嘴!”

一旁的觀海境大把事亦是頭皮發麻。

殷邈卻是老神在在說道:“幸好我們中土文廟沒有給他什麼君子頭銜,不然真就有意思了。如果再因為功業直接給到‘正人君子’,哈哈,就更有趣了。”

魏浹兩次出聲,好像就已經耗儘了膽識和心氣,麵無人色,喃喃道:“算我求你了,彆說了,彆再說了。”

殷邈笑道:“唉,魏大公子,我還是看錯了,本來以為你是個帶把的,結果不是。是不是確定打不起來了?”

魏浹搖頭如撥浪鼓,“本來就沒什麼事情,誤會都沒有,打什麼架呢。”

殷邈恍然道:“原來如此。這就對了嘛,當時我不也補了句,那個賬房先生,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梟雄卻是板上釘釘的。退一萬步說,我也沒指名道姓啊,是你們園子裡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惱了,她就跟點了爆竹似的,你魏大公子有侍女,我也有丫鬟,各為其主唄,於是她就跟小姑娘吵了幾句,小姑娘比你膽子大多了,她非要堅持說那個誰來著,姓……”

魏浹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不由分說,跨出幾步,就一耳光狠狠摔在那清秀少女的臉上。

力道極大,耳光清脆,少女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半張臉瞬間變紅轉為青紫色。

攢了好久、才舍得花銷一點、買來的花簪也隨之摔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少女好像被打傻了,晃了晃腦袋,回過神來,卻不是跟魏東家說什麼,隻是想要去撿起那支地上的花簪。

殷邈細眯起眼,好像有些憤怒,他抬了抬下巴,摔出一耳光便不再看少女的魏浹,順著黃衣少年的視線望去,瞧見了攥著花簪的少女。

魏浹怒極,滿臉煞氣,大步走向那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少女攥著花簪的手,繞到身後,兩頰紅腫的她,滿臉淚水,望向魏浹,使勁搖頭。

魏浹說道:“鬆開!”

少女隻是搖頭。

魏浹怒吼道:“給我鬆開!”

少女還是搖頭。

魏浹狠狠一腳將她踹翻在地,再挪步,抬起一腳就是踩下去,恨不得連那隻手帶花簪一並踩爛。

都是賤貨,人也低賤,手裡邊的物件更是低賤,你怎麼不去死?!

魏浹發瘋了似的,眼眶通紅,隻是一腳一腳重重踩下去。

少女身體蜷縮起來,咬緊牙關,她也不知再堅持什麼,苦出身的少女,就是不肯哭出聲。

殷邈咳嗽幾聲,看似好心好意提醒道:“魏公子,魏大公子,可以,可以了,再踩下去,小姑娘的手腕都要被你踩斷了,彆這樣,真心犯不著。”

魏浹停下腳,見那賤貨的手背裸露白骨,滿手鮮血,花簪也碎了。

氣喘籲籲的魏浹走回黃衣少年那邊,殷邈伸出手臂,攤開手。

魏浹疑惑之時,中年文士笑著掏出一顆雪花錢,拍在少年手上,“你贏了,我願賭服輸。”

將那柳環往手腕上邊挪了挪,雙指撚住這顆雪花錢,高高舉起,黃衣少年笑容燦爛瞧著它。

少女蜷縮在泥地上,臉頰貼著大地,手實在是疼的她細細嗚咽著,仍是輕輕攏了攏破碎的花簪。

阿爹阿娘曾經說過,如果不是大驪王朝打退了那些妖族,我們活不下來的。暖暖,你去了京城,一定可以過上更好的日子。

閨名暖暖的少女,來到了有無數新鮮事、有趣事的京城,比如她在閒暇時,就聽說了好多高高在天上的人,有那位綽號繡虎的國師,有大驪陪都的藩王宋睦,也有好多帶兵打仗的將軍,然後她今天還從朋友那邊聽說了一個姓的名字,而且他的身份可多了。

聽說他很年輕唉,哇,那他也太厲害了吧,這麼年輕,就又多了個了不得的身份,跟繡虎崔瀺一樣的大官呢。哈哈,她剛到京城那會兒,還跟人請教崔瀺的瀺字怎麼寫來著……

在地上蜷縮起來的清秀少女,此時此刻,就隻是想著這支花簪,還能修補麼?

殷邈快速瞥了眼院門那邊,心中暢快至極,哈哈,曹略啊曹略,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大驪王朝,這就是你極力推崇的大驪王朝!

我逗弄的,隻是個魏浹?

是整座老鶯湖園子裡邊的京城貴人們。

殷邈將那顆雪花錢拋入老鶯湖中,嗬,一年國師俸祿就是一顆雪花錢?

繡虎自然當得起,但是你個連小小書簡湖都混不明白的泥腿子,配嗎?

“魏大公子管教無方有方,都給我弄糊塗了,沒事,你家廚子的私房菜,相當不錯,說不定我明天還來你這邊吃喝一頓。”

殷邈收起些許思緒,笑道:“尤其是那盤醉蝦,聽說好像是走龍道那邊運來的稀罕物?確實好吃,連我……家長輩都覺得滋味極好。”

殷邈指了指少女身邊的那個豐腴女子,“就是你說的,我沒記錯吧?”

她施了個萬福,笑容嫵媚,使勁點頭。

殷邈環顧四周,伸了個懶腰,尤其多看了幾眼那棟甲字號院子,“真沒意思。本來還以

為跟大端王朝一樣有趣的。走了走了。”

水榭那邊,許謐瞪大眼睛,氣得臉色鐵青,再也管不得第三算了,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麼。

老夫子以心聲說道:“忍著。”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忍不了……”

洪崇本問道:“忍不了又如何?這夥外鄉人在酒桌上關起門來的議論幾句,是大事,還是小事?魏浹不是已經給出答案了?”

許謐紅著眼睛,一拳砸在水榭梁柱上。

洪崇本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那句話。

百年間,我們大驪王朝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

洪崇本沒來由想起自己先前與好友袁崇的一番書房密談。

溫文爾雅,優柔少斷。雖有瑕疵,終究是瑕不掩瑜,到底是可以成為一位寬厚之君的。

何況所謂缺少決斷,實在是因為他的父親,祖父,他們過於雄才偉略,過於耀眼了。

再者如今天下形勢初定,即便再有大的反複,也不可能是發生在近十幾年之內。

宋賡不管是不是太子,大驪王朝有無儲君,其實意義不大,陛下如今才四十歲出頭,那你袁崇等不了什麼?等不了也得等吧?

袁崇既是上柱國袁氏家主,也是大驪王朝都察院一把手,老人當時給愚廬先生的回複很簡單,他是等不到了,但是晚輩可以。

洪崇本歎了口氣,小題大做也好,借題發揮也好,總要有個人站出來才行。

就在此時,甲字號院落,同樣走出一個少年,卻是青衫布鞋的樸素裝束,他瞪大眼睛直勾勾看著那個殷邈,“姓殷名邈的,你嘴巴這麼臭,跟誰學的,剛才魏大公子給你端去了一桌子屎尿屁?所以才會這麼作妖作死的?”

腳穿布鞋的少年,身邊隻跟著一位道袍裝束的中年人,顯得不如殷邈那邊有排場了。

他笑嘻嘻道:“殷邈,聽不懂人話對吧?”

原來這個少年是用大驪官話在罵人。

殷邈眼睛一亮,他當然也會說寶瓶洲雅言,如果說魏浹就是盤開胃小菜,這個大驪官話說得很順暢的同齡人,就有嚼頭了。

他身邊的中年文士以心聲提醒道:“他來自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具體什麼身份,殿下自己猜。”

殷邈以心聲說道:“蔡玉繕,彆賣關子啊,他到底是不是姓盧,我可不想把事情鬨得太大,把大源盧氏也給牽扯進來。到目前為止,儘在掌控中。你知道我最煩意外兩個字了。”

蔡玉繕說道:“他叫盧鈞。”

殷邈想了想,說道:“竟然是大源王朝的太子?他來這邊做什麼?既然是盧鈞,那麼身邊的家夥,就肯定是崇玄署雲霄宮的道士了。最好彆是兼任大源國師的楊清恐,老真人畢竟是參加過中土文廟議事的。沒事沒事,隻要有甘青綠在,就算天塌下來,都出不了半點紕漏。”

蔡玉繕沒有轉頭去看那個異常高大的女子。她化名甘青綠,她的道號隻有一個字,蜆。

殷邈以北俱蘆洲雅言說道:“我認得你,你認得我麼?”

盧鈞眨了眨眼睛,“那你算是找著爹了。”

殷邈瞬間臉色陰沉如水,“你再說一遍?”

殷邈的貼身侍女剛要動手,卻被高弑以心聲攔住,挎刀漢子向前走出兩步,卻不是看盧鈞,而是盯著那個大源崇玄署的中年真人,“你姓楊,對吧?既然我們雙方都知曉身份了,你家小主子還這麼口無遮攔的,怎麼說?總得給個說法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沒那麼複雜,跟盧鈞這邊其實很清爽,路上偶遇,隨口閒聊,殿下這邊沒有任何問題,是盧鈞這小子管不住嘴巴。

任你崇玄署說破天去,打官司打到中土神洲,也是你大源王朝半點不占理。

那位“中年道士”乾脆撤掉了數層障眼法,露出真相,是青年容貌,他淡然道:“貧道楊後覺,道號摶泥,資質魯鈍,隻是玉璞境。”

高弑說道:“說正事。”

他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即便放在整座浩然天下,楊後覺都是極為年輕的玉璞境,真正意義上的修道天才。

大源王朝那邊一直有個說法,盧氏的崇玄署,楊氏的雲霄宮。

由此可見,崇玄署楊氏的地位之超然。而且楊後覺必定會是下一任大源國師兼崇玄署領袖真人。

據說楊後覺是一個極雅致的清逸道士……

結果楊後覺開口說道:“殷邈找著了爹,你這個狗腿子也找到了,巧了不是,雙喜臨門。”

盧鈞捧腹大笑。

布鞋少年的笑聲悠悠回蕩在湖邊,又有白鷺數隻,點綴青天。也有柳條兒在風中晃悠悠。

老鶯湖,大多數人覺得稍稍痛快些了,但是也有極少數人,反而覺得是一種最大的諷刺。

韓禕猛然起身,“韋胖子,敢不敢陪著我賭一場?!放心,是我賭,你是必然穩賺不賠的,說不定明天,甚至可能就在今晚,整個京城,但凡是個消息靈通的,都要知道韋赹是個人物,以後魏浹之流,酒桌上見了你,就會主動給你韋赹敬酒!”

“但是你必須跟我保證,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要說,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

“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你就站著,給我死死的站在原地!”

韋赹毫不猶豫說道:“這有啥難的,韓六兒,陪你走一個!”

韓禕大步走出屋子,徑直去往乙字號房那邊,韋

胖子快步跟上,突然更快轉身,拎起酒壺,一口喝光剩下的小半壺酒水,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跟上韓六兒,韓禕!

韓禕臉色有幾分猙獰,爺今天就算豁出去不當這個長寧縣令了,就算這輩子仕途就此止步,到頭了!也要看你看們這幫狗雜種,敢不敢跟我橫?!

看見那嬉皮笑臉的布鞋少年現身,再有一位青年道士與那挎刀壯漢對峙,許謐又是一拳砸在梁柱上,就沒一個大驪本土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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