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大江流(2 / 2)

外城的城頭那邊,宋雲間已經不止是道心無法控製,就連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飄蕩起來。

虧得是小陌以劍氣強行將其“釘在”城頭這邊,否則宋雲間就會被強行拖拽向老鶯湖。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場規格高到不能再高的臨時議事。

不光是住持浩然文廟事務的文聖,還有正副三位文廟教主,各大學宮祭酒、司業,也都在場。

就連負責蠻荒戰事的亞聖都以秘法現身中土文廟。

甚至連在天

外盯著那條青道軌跡的禮聖都“現身”此地。

從頭到尾,老秀才不吵不鬨,沒有說什麼。

但是誰都知道,死皮賴臉撒潑打滾的老秀才,彆看他氣呼呼罵這罵那,其實還是好商量的,但是一言不發的老秀才,就是文聖!

當然,他們聚在一起,也沒有過多說誰說事情,甚至沒有提及具體的人名。

這撥浩然天下功名最高的讀書人,他們現在的看的景象,也不是寶瓶洲大驪王朝京城的那座老鶯湖。

而是一張書桌。

上邊堆放著一些抽調而來的諸洲地理檔案秘錄,和兩大摞早就準備好了、卻依舊經常塗抹、修改文字的親筆手稿。

手稿分兩份,一份是受扶搖洲淶源書院副山長、大君子高玄度的邀請,要去那邊講解劍氣長城攻守戰的得與失,細節的對與錯。

另外一份是某人即將去一趟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他要以大驪新任國師的身份,要為在那邊求學的儒生們親自講課。

他要講一講自家文聖一脈的學問,與亞聖一脈的異同。

手稿的主人,開篇講什麼的內容編撰好了,但是以括號圈起來,顯然他還在猶豫這麼開場白,合不合適,故而暫時並未作定論。

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開篇竟然不是說自己的文脈,不是自己的先生文聖,而是與亞聖有關,更竟然不是貶低之言語。

他要詢問那些在春山書院治學的儒生們一個問題。

“假若撇開可以修行的煉氣士不談,你們覺得最驕傲的讀書人,他們是如何看待富貴功名的,醇儒的心境,理該如何?”

“一介書生,當以一身所學橫行天下,帝王昏庸,我即帝王師,帝王英明,我便是帝王友!”

“我的先生,學問當然極高極高,唯獨在‘年少立誌’這件事上,就比亞聖遜色多了。”

“先生在場,我也會這麼說的。反正他不在場。”

在這之後,便是手稿的正文了。

期間有許多內容之外的批注旁白,何時該停頓,該怎麼詢問學子,以及假設他們會詢問什麼,自己該如何作答。

手稿的最後一句話。沒有加以括號,顯然是沒有任何猶豫心情的。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吾善養浩然氣,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借此聖賢語,與諸君共勉。”

此刻中土文廟這邊,既有看老秀才的,也有看亞聖的。

他們都清楚了,

手稿的主人,他是想要試試看,至少是嘗試一下,他要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去縫補昔年那場三四之爭結束過後、就再沒有緩和過來“兩家”裂痕,那是中土文廟、乃至於整個儒家道統內部的巨大割裂。

陳平安願意作那個跨出第一步的人。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默然。

就算給小師弟什麼君子頭銜,陳平安也不會要的。

這何止是他一個人的想法,事實上,就連酈老夫子都看得很清楚了,甚至就連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百花福地的護花者崔檢等等,他們都心知肚明。

所以先前在台階上,酈老夫子才會抽著旱煙,看似與老秀才說了句“客氣話”。

因為“文廟副教主”的說法,其實是一個用意頗深的提法,隻要你那關門弟子在中土文廟的位置足夠高,那他就不止是你們文聖一脈的讀書人而已了。他就反而可以更加自由,宛如一座廣袤高原之上,再起高峰,終究依舊在那片學問道統的大地之上,但是已經不需要你老秀才去替他遮風擋雨了,因為他自身就是一座大嶽!

跟隨花主齊芳一起來到大驪京城花神廟的崔檢,同樣有過一番看似玩笑的話語。

“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之後到了火神廟,在封姨那邊,崔檢還是一樣的說法。

崔檢除了這趟遊曆,出乎為百花福地護道的私心考慮,何嘗不是一種一種拐彎抹角的旁敲側擊,算是對陳平安善意提醒的私心?

隻要你陳平安進了武廟,哪怕跟文廟、與你先生都保持適當距離,那麼就可以大大方方,既保持文聖一脈的道統身份,同時也再不至於過於束手束腳了,誰跟你好好聊,你就與之進道理。誰不跟你好好講道理,喜歡以所謂的大義來壓你,那你陳平安就換個身份,用武廟陪祀聖人的身份,跟對方講一講符合身份的道理!

崔檢開創的中土神洲大雍王朝,雖然如今沒有躋身十大王朝之列,卻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一流強國,可以稱之為候補之一。

老秀才淡然道:“你們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那幾位學生當中,從小就最想要讀書的人,是被關在閣樓的崔瀺嗎?是從小憧憬江湖的齊靜春嗎?是左右嗎?是劉十六嗎?

好,現在他鐵了心要當一個窮兵黷武的王朝國師了,極有可能要一條道走到黑隻走崔瀺的事功道路了。

這就是你們文廟的願景,文廟的初衷,對吧?是也不是?!

老秀才嘿了一聲,自顧自笑了起來,小齊啊小齊,也許你不該代師收徒的……是也不是呢。

殷績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微笑道:“天下大勢都不管了?”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嘴巴。

天下大勢?

劍氣長城,文廟議事,還有“天上”,有你殷績的份?

既然雙方明擺著談不了什麼大

勢,才隻好跟你聊點“小事”了。

陳平安再次將殷績的脖頸高高提起,不打算再等了。

關於殷績你,真就是人間最不值得計較的一件小事。

一間屋子,宋連輕聲試探性問道:“哥,不跟著出去看看?”

宋賡重新盤腿坐回榻上,“既然剛才沒膽子露麵,現在走出去做什麼?除了隻會被二叔和陳國師看得更輕,沒有其它用處了。”

宋連神色黯然。

二叔你再生氣,那句當著宋賡的麵說“不立儲君是對的”,說得也太重了些。

宋賡重新剝開一隻柑橘,笑道:“你卻是可以去看看的。去吧,記得關門。”

宋連輕聲問道:“哥,你沒事吧?”

宋賡指了指屋子的滿地狼藉,笑道:“也不曉得留幾件東西給我砸,現在好了,我還能摔什麼?”

宋連愧疚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拉著你來外邊散心,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宋賡搖搖頭,“一個看似措手不及的偶然出現,必然事先就有其無數個必然造就而來。”

慢慢嚼著柑橘,宋賡此刻的心境,當然沒有臉色這麼平靜。

我以前覺得自己已經很明白這個道理,吃透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懂個什麼呢。

水榭。

好像有意不想讓少女看到那邊的血腥場麵,那個方向的湖麵始終霧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

容魚與少女肩並肩坐在水榭長椅上。

陳溪已經稍微緩過來了,她現在隻是有些擔心那個自稱姓陳的青衫男人,會不會因為她而惹事。

再偷偷想著,若是真能拿到一筆醫藥費用?一千兩銀子是絕對想都不敢想的,五十兩,三十兩?已經夠多啦,那她就可以將積蓄一並寄給在學塾讀書的弟弟、學女紅添補家用的妹妹了,還能有些閒餘的零錢呢。

容魚也沒跟少女說些醃臢事,不願提起。

不用魏浹親口發話,他這種熟諳官場內幕的意遲巷子弟,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落下什麼把柄,老鶯湖園子的大把事,自會動手。

當然,後者已經死了。

容魚望向水榭那邊,輕聲笑道:“都進來坐吧,站在外邊有點不像話。”

韓禕搖搖頭,不敢。

韋赹更不敢,他直到現在還摸不著頭腦,那“曹沫”是吃皇糧的,肯定不假,否則韓禕方才也不會自稱屬下。

莫非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可他韋家彆管是不是家道中落,總被魏浹之流的同齡人,私底下嘲諷為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韋赹他們家畢竟家底還是有些的。彆的家族不好說,曹氏子弟有誰發跡了、去哪個衙門哪個州當官了,韋赹還是比較清楚的。

容魚一直輕輕攥著少女的手,收回視線,不再看他們,隻是淡然說道:“我讓韓縣令和韋掌櫃進來坐。”

韓禕一下子頭皮發麻,再不廢話半句,快步進了水榭,默然坐在臨近台階的最角落位置。

宰相門房三品官,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更何況國師府兩位侍女之一的容魚,她父親是誰?一個隻要在戰場上活下來就可以獲封巡狩使的功勳武將!

意遲巷和篪兒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意遲巷的文官老爺們誰敢說她一句不是,篪兒街肯定就要同仇敵愾,如果布滿將種子弟的篪兒街誰敢說她一句什麼,那就叫清理門戶!

大驪邊軍近些年私底下流傳著一個說法。巡狩使蘇高山之戰死,是為大驪底層寒素子弟開辟出了一條通往廟堂的青雲大道。

隻要稍微變通一點、便完全可以不死的征字頭大將容驛,一位驛丞之子,讓一輩子難入清流的全國胥吏,都敢有了個念想。

巡狩使蘇高山已經為我們開道,容驛好像留下一句遺言給整座大驪朝堂。

讓那條我們人人憑借功勳往上走的升官路登山道,給老子變得再寬闊一些!

我容驛反正是看不見了,我們大驪朝,不管文官武將,你們都莫要讓人失望。

容驛在妻子去世之後就再沒有續弦,所以他死了,就隻留下一個孤女,她就是容魚,被崔瀺帶去了國師府,她在那一天天長大。

沒敢跟著挪步的韋赹看了眼韓禕,我當真合適進去嗎?韓禕輕輕點頭,韋赹這才躡手躡腳進了水榭,挨著韓禕落座。

容魚指了指對麵正襟危坐的韓禕,轉頭柔聲與少女陳溪笑著解釋道:“先前那個王湧金,是永泰縣知縣,這位叫韓禕,是長寧縣的署理知縣,品秩是一樣的,當官卻是不一樣的當,韓禕要好些。剛才你被園子大把事強行帶走,韓禕卻是衝上去了,冒著丟了官帽子的風險,也想要為你討要個公道。”

少女驚訝不已,她先將那隻受傷的手往身後繞去,慌慌張張就要起身與這位韓縣令致謝,卻被容魚輕輕往回拉了拉,大概是讓少女不用這麼做。

陳溪卻是執意要站起身,掙紮了一下,容魚便立即鬆開了手。

容魚鬆開手,看著韓禕。

少女畢竟在這園子做著伺候人的活計,平時接觸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貴,所以她聽說過官場上那個天下第一縣令的說法。

她施了個萬福,與韓縣令道謝。

見到這一幕,韓禕的腦殼都快炸了。

趕緊站起身,韓禕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陳溪姑娘,我若是個白身,不當官,那我今天可以大大方方,當得起你的一聲謝。但我既然是長寧縣的

署理知縣,受之有愧。”

陳溪茫然。

唉,當官的,說話就是這麼彎彎繞繞的,老百姓總是聽了也聽不明白。不過她感覺這位韓縣令,與那王縣令確實不太一樣。

大概,真是個好官吧?

容魚說道:“韓禕,可以坐下說話了。”

韓禕不敢有任何如釋重負的心情,隻是依舊揪著心落座,如坐針氈。

容魚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決定說道:“陳溪,其實……我們公子很快就看到這邊的事情了,很早就看到了。至於為何沒有立即現身,這裡邊的緣由,我有必要跟你解釋……”

陳溪聞言有些慌張,趕緊搶過話頭說道:“容魚姐姐,我曉得的,常聽人說貴人語遲的說法,說話慢些,聲音也不大,做事情更是要多想想的。”

說實話,現在的處境,讓少女迷迷糊糊的,可能感覺就像是小時候跟著爹娘正月裡去走親戚,家族裡邊在縣衙裡邊,最有出息的

對他們很客氣,也很好,但是親戚長輩們的熱情,會讓她也覺得有些緊張,比如打了個一兩銀子的大紅包給她,她眼饞,爹娘卻都是不敢收的。因為收下了,都不知道將來該怎麼還禮。

容魚苦笑著搖搖頭,竟是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了。

好像被少女的說法給歪打正著了,其實對,也不對。這裡邊牽扯到事務,實在是太複雜了。

即便是韓禕這種意遲巷豪門出身的大驪朝第一縣令,他所知道的,也不過是一幅長卷的一角,序都未必算得上。

韋赹總覺得“容魚”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隻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意遲巷同齡人就沒誰喜歡帶他一起玩唄。比如韓六兒當上了長寧縣的署理知縣,他還是去自家酒樓給人敬酒的時候,從那張桌上聽來的消息。不過當時敬酒之後,那天韋赹還是自個兒把自己喝高了,隻要朋友混得牛氣了,混得越來越好,他就真心覺得高興,哪怕他們跟自己肯定會變得越來越沒得聊。

韋赹試探性問道:“容姑娘,你家公子在千步廊哪座衙門高就啊?”

韓禕倒抽一口冷氣,一腳就踩在韋胖子的靴子上,實在是過於著急,沒心思掌握什麼力道。韋胖子吃疼不已,悶哼一聲,憋著,穩了穩肩頭,到底還曉不得不能在這邊大呼小叫的,可彆連累韓六兒難做人。可實在是忍不住,韓禕那一腳疼是真疼啊,韋赹破功了,殺豬似的喊出聲,然後胖子趕緊伸手捂住嘴巴,隻敢提起那隻靴子,偷偷蹭了蹭小腿。

少女看得目瞪口呆,臉上有些笑意。好像這樣的場景,她才是比較熟悉的,能夠稍微安心的。

容魚敏銳察覺到少女的心境變化,看那韋赹就順眼幾分,她主動笑著開口道:“聽說你在菖蒲河開酒樓,生意比較一般?”

韋赹可憐兮兮看了眼韓禕,韓禕不動聲色,韋赹再看,韓禕隻好硬著頭皮小聲道:“容魚姑娘問你話,你就照實說。”

韋赹還真就放心了,說道:“生意比不得老鶯湖園子哦,差老遠了,我那大伯就擔心酒樓會不會開不下去,估計是怕我回家啃老本,沒法子,說實話,咱們家祖上真是積德卻不攢錢啊,我那大伯就幫忙出了個餿主意,讓我穿戲服去唱戲,我臉皮自然是夠的,就身段差了點,不然老老實實掙錢,唱戲咋了,清清白白靠真本事討個賞錢,不磕磣!”

少女不敢笑話那個說話有趣的胖子,她隻好眯起雙眼,使勁點頭。

韋胖子挑了挑眉頭,丟了個眼神給那少女,姑娘你懂的,得空兒去我酒樓捧個人場就成,吃飯喝酒,哥哥我不收你一文錢……

汗流浹背的韓禕已經快崩潰了。韋胖子,韋大爺,韋祖宗,你就給我閉嘴吧你。

你知不知道整個意遲巷、篪兒街極有可能就在今晚,就都要翻天了?!街坊鄰居之間,要少掉好些舊麵孔,多些新麵孔?!

韋胖子當然不知道。

容魚始終輕輕握著少女的手,拍了拍手背,“他叫韋赹,也是意遲巷出身的公子哥。看著不像個好人,良心跟體重一樣多?”

國力強弱如何,終究是沙場上見生死,分勝負。這是誰都可以瞧得真切分明的,打了個勝仗還是敗仗,老百姓都能大致知曉。

沙場上朝敵國軍伍捅刀子。除了比拚誰的刀子多,出刀子自然還要快準狠。

此外,刀尖也要朝內。而這一點,恰恰老百姓是很難清除內幕、其中曲折的。

老鶯湖園子的大門外邊。

年輕校尉騎在馬背上,冷冷看著那些熱鍋上螞蟻一般的兩衙官員,文官嘛,遇到點事情就跟火燒屁股似的。

鴻臚寺和禮部的兩撥官員,確實急得團團轉了。但是沒奈何,碰上了北衙的將卒,沒轍是真沒轍。

北衙“官吏”,既是京師地麵什麼都能管上一管的“親民官”,除了衙門裡邊數量不多的那撥文書胥吏,其餘更是當之無愧從沙場抽調過來的驕兵悍將,當然,若是說得刻薄一點,也可以說成是天子鷹犬。

寧在千步廊罵街,也彆去三個地方喝茶。這是大驪官場的共識。

這三個地方,就是連天上神仙事務都可以一並管了的刑部,還有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再就是洪霽的北衙。

這支騎軍衝出巡城兵馬司衙署之前,洪統領就說了,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尿性,肯定要扯些大道理給你聽,隻管先把門堵住。

他們這些文官老爺,終究是不咋的

到時候你小子就直接問他們,進了園子做什麼,如果是配合北衙一起抓人,就放行。如果是東拉西扯的,就賞

他們個閉門羹。

有個鴻臚寺中年官員顯然是氣急了,“司徒校尉,裡邊隻要大鬨起來,尤其是一旦鬨出了人命,就從械鬥糾紛上升無數個台階,直接變成兩國糾紛,如何是好?你們既然是北衙的,就給皇帝陛下省省心吧……”

旁邊禮部一位年輕官員也是火氣不小,“就算北衙要抓人,按照大驪規章製度走個流程,總是要走的吧?我們隻要在場,北衙還能省去許多文書記錄。”

年輕校尉伸手抵住北衙製式腰刀,“跟我說不著這些繁文縟節,我隻聽洪統領的吩咐,現在就是個看大門的。看不住,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明兒就要滾出北衙。”

那位鴻臚寺官員怒極反笑,“司徒殿武,那我給你磕個頭?求求你這個大爺高抬貴手,給我們放行?”

司徒殿武攥緊手中那根裹有一段明黃雲紋錦緞的北衙特製馬鞭,麵無表情道:“磕。”

這位年輕校尉隨即扯了扯嘴角,補了一句,“磕了也不給進。”

那人怒道:“司徒殿武,你個小兔崽子,我跟你爹一起在鄆州剿匪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

年輕校尉殺氣騰騰,眯眼道:“滾你媽的。逢年過節,陪著我爹走門串戶,喊你一聲世伯,占了便宜差不多點就得了,你擱這兒跟誰攀親戚呢?!”

老鶯湖大門外,一時間鴉雀無聲。

司徒殿武不擔心這位“世伯”的秋後算賬,年輕校尉隻是既期待又憂心忡忡,遙遙看了眼皇城國師府那邊。

你個剛剛當上了大驪國師的人,可千萬彆當縮頭烏龜,跟這些文官似的喜歡搗漿糊啊!

北衙將卒,除了極少數文官,幾乎都是大驪邊軍出身,像他司徒殿武自己,就是從死人堆裡走出來的,還有更多沒能走出來的。

附近有一騎,年齡稍長司徒殿武幾歲,叫秦驃。是一名給司徒殿武擔任副手的同秩校尉,秦驃就是從大瀆以南的地方來的,來了就沒走的那種,不但他自己沒走,甚至還將家眷都一起帶到了大驪京城,在這邊安家了。這家夥可是是洪統領身邊的大紅人,跟在外邊偷摸相認的私生子差不多了。就連秦驃的媳婦,都是洪霽一位沙場好友、過命兄弟的家中晚輩,洪霽親自當的牽線月老,之後秦驃購置宅子,當證婚人,都給包辦了……仗打完了,我們都是大驪王朝人氏了。

秦驃一直沒有說話,跟司徒殿武一比,好像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北衙陪襯。

我們認大驪邊軍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也認你們治國有方、能夠抵禦妖族的大驪宋氏,

但是這些年來,你們大驪官場自己都有本土和外地的說法,那也就彆奇怪我們為何會不得不抱團。北衙內部還好,都是生死兄弟,彆的衙門呢,地方上的諸州郡府呢?

秦驃這些年也認識了些北衙外邊比較投緣的朋友,他們幾乎都會問個共同的問題,你為何不留在家鄉那邊,這會兒估計彆說官升好多級,肯定都可以每天朝會見著坐龍椅的皇帝了,類似咱麼這兒的小朝會,有你秦驃的一把椅子。

秦驃每次總說既然他媳婦是這邊的人,就怕她去了自己的家鄉,會吃不慣住不慣待不慣,沒法子的事情嘛。

真正的原因,是秦驃喜歡大驪王朝骨子裡的那股子勁,就像最烈的好酒!

帶兵的武將,不賣自家的崽兒,將軍不捅沙場的刀,文官不會在朝堂、衙署用筆刀捅武將的後背。

我秦驃若是哪天在沙場戰死了,那就是我帶兵打仗的本事不濟,我不會問那些亂七八糟的“為什麼”,不擔心身後的朝廷,忘記我和我的兵,不擔心我的長輩無人養老,不擔心我的子女,會沒了爹之後,反而被人瞧不起。

我秦驃喜歡這樣的大驪王朝!

但是就在去年的年底,他試探性詢問媳婦一句,要不要去他家鄉那邊看看,就隻是去那邊遊覽山川。媳婦呆了很久,說好的。

司徒殿武瞬間眼眶通紅。

沙場殺敵也好,京師巡城也罷,都是我們該做的!但是你們,總得講點為人的道理,不要隻顧著當官,當大官!

就在陳平安即將掐斷殷績脖子的那一刻。

一位背劍的年輕人出現在牆頭,“國師。陛下說了,可殺。”

劍修宋續,地支一脈修士的領頭人,大驪王朝皇帝陛下的二子。

他還有十一位同道和同僚,其中唯獨周海鏡是九境武夫,大驪王朝四大武評宗師之一,雖是暫時墊底,但她還年輕。等她做掉魚虹那個老匹夫,他娘的好像還是墊底。

宋集薪幽幽歎息一聲,好,皇帝陛下,你贏了。

宋續神采奕奕,加重語氣說道:“可以殺!”

宋續繼續說道:“陛下說了,一旦宣戰,那就連同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在內,一起跟大綬王朝打,往死裡打!”

殷績這一刻好像終於徹底絕望了。

哢嚓一聲。

大綬王朝的皇帝脖子就這麼斷了。

雲深處多神仙,天壤間全是悲歡離合,碎了猶肯補、掉了再不肯要回來的一支小花簪,也許就是大驪王朝的一份民心,它既可以大浪滔天洪澇翻湧,也可以浩浩蕩蕩大江流。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就這麼結束的時候。

陳平安大袖飄搖,劍氣瞬間彌漫天地間,淡然道:“地支修士聽命,隨我白日斬鬼。”

逃遁便是,隻管跑。

也不欺負你一頭大綬鬼物,就隻以大驪實力殺大綬十四境於大驪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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