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凜然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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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間青光大作,異彩奪目,劍光之浩蕩盛大,劍意之渾厚沛然,足可驚駭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

大驪京城國師府書房劍架之上,扶搖麓私人道場牆壁之上,各有一把佩劍,在鞘內鏗鏘作響龍鳴已久。

以仙劍之一太白劍尖煉為長劍、龍君法袍煉為劍鞘的“夜遊”,以半截劍氣長城遺址蛻變為一把長劍的長劍“浮萍”。

俱是自動追隨主人陳平安,跟隨一襲青衫劍遊青天。

寶瓶洲上空再次雲海翻湧,最終出現了不斷移動的七個巨大的漩渦。一把本命飛劍“北鬥”,化作七道金色劍光,在天外劍指人間,伺機而動。

大驪地支一脈,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隨大驪年輕國師,飛升境劍修陳平安,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他們以遁法依循陣法,各自就位於寶瓶洲某處山河。

除此之外,寶瓶洲五嶽亦是有所動作。

先前,按照大驪刑部和欽天監的演算,地支一脈隻要補缺完整,就可以擊殺一位劍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可惜陣眼卻是那位一直空懸的純粹武夫,這就導致隻有十一煉氣士的大驪地支在殺力上,始終大打折扣。

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哪怕僅僅是缺了一隻,品相和價格就會相差一大截。

同理,隻有十一人的大驪地支,跟有了周海鏡補缺的大驪地支,雲泥之彆。

一洲疆域之內,天才修士好尋,武學宗師難覓,在周海鏡之前,大驪朝廷就有想過落魄山裴錢,甚至是北俱蘆洲那個叫繡娘的女子武夫。

前者其實是最合適的,“鄭錢”在陪都一役戰場,大放異彩,在大驪邊軍中和寶瓶洲山上都是聲望極高。

但是大驪王朝這邊沒誰合適去當說客,京城那邊暗示過洛王宋睦,藩王當場發了一通火,隻是負責遞話的遊俠許弱隻好作罷。

宋集薪,那家夥在劍氣長城那邊依舊生死未卜,我在寶瓶洲這邊挖他的牆腳?就算他沒辦法掐死我,老子也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少他娘的跟我談寶瓶洲大勢,談什麼足可影響到戰場走向。我一個從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替天子守國門,住持戰事至今,從老龍城戰場一路且戰且退到了中部大瀆……所以當時藩王就臉色陰森,讓許弱捎句話給京城,不如讓皇帝陛下直接來這裡跟我麵議此事!

相對來說,繡娘更好商量,但是京城那邊覺得一來這位女子武夫本非寶瓶洲本土人氏,二來她當時武學境界還不夠高,最終一番權衡利弊,也就算了。

而有沒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驪地支十二人,就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地支”了。

這位統率眾人的主心骨,如果隻是境界高,道齡長,依舊不管用,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學宗師,是肯定會口服心不服的,況且他們甚至未必口服。

但是有個人,絕對是例外,他們對此人不僅僅是心服口服,簡直就是怕到了骨子裡,既敬且畏,就是將他們十一人先後兩次玩弄於鼓掌之間的“陳平安”,曾經的落魄山陳山主,如今的大驪新任國師。

那麼陳平安是不是飛升境的嶄新地支一脈,就又有了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能夠調動仿白玉京十二把飛劍的陳平安,他的運籌帷幄,居中調度,就是一場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尤其是除了陳平安之外,大驪王朝京城之內,還多出了一位可謂是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準飛升,道號攖寧的宋雲間。

既然萬事俱備矣,那就隻欠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隻欠某人送死了。

在今天之前,負責大驪京城慶典暗中戒嚴的他們,還曾抽空聚在一起閒聊,聊到最後,總是繞不過一個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他們都想要知道答案,若是陳先生肯露麵,親自指揮他們地支一脈,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邊發號施令做些盯梢的雜務。

那我們地支一脈十二人,殺得一位擅自越界、挑釁我們大驪的飛升境嗎?!

除了宋續和袁化境沒有開口表態,各有各的說法,答案卻是大致一致的,好殺。隨便殺。這不是砍瓜切菜麼。

但是宋續拋出一個問題,讓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

既然你們都覺得飛升境好殺。

殺得十四境嗎?!

沒有人敢說行或是不行,說行,好像有點過於自負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說不行,誰都不肯開口。

說實話,飛升境之下,想要見一個十四境就已經比登天還難了。

要想打傷一個十四境,公認隻有兩類人能夠做到,整座人間除了屈指可數的飛升境之外,唯有十四境,必須同樣是十四境!

既然如此,殺十四境?

他們確實都很好奇的同時,誰也都不敢打包票,但是他們無比期待這種機會的出現。

不過他們當時都覺得宋續的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卻沒啥意義,畢竟近期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誰想就在今天,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而且陳先生說了,是隨他在寶瓶洲境內,“白

日斬鬼”,這就是給他們地支一脈的大考!

即便成功斬鬼,可隻要是過了時辰,那你們就是一幫不堪大用的酒囊飯袋,都是廢物!

壓力大不大?極大!那麼有無信心?必須更大!

我們又不是跟陳先生為敵,怕個卵?!

必殺之!

城頭之上,宋雲間得了陳國師的一道密令,或者準確說來是一道敕令,如獲大赦,身形長掠至寶瓶洲大瀆上方的仿白玉京。

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竟是在天地間拉伸出了一條極長的虹光,經久不息,如架橋,如鋪路,如大蛟走水,如天龍升空。

小陌依舊留在原地,遠遠看著國師府那邊的貂帽少女。

不管因為他是末代隱官也好,是山主、宗主也罷,隻要是與陳平安牽涉越深的得道之士,越是能夠感知到那份不同尋常的道心起伏和殺機騰騰。

落魄山地界一眾藩屬山頭,其中又以拜劍台地界最為感受清晰,齊廷濟笑罵一句,劉蛻真賊。心中感歎一句,給你劉蛻說中了。

米裕問道:“齊廷濟,你總要給句準話,真不用我們出手,幫點小忙也好啊?”

齊廷濟搖頭道:“小忙不必幫,大忙幫不上,何況這是陳平安和大驪王朝的家務事,你我外人,何必插手。”

米裕疑惑道:“怎就是外人了。你齊廷濟是,我米裕卻不是啊。我雖然從沒有在霽色峰祖師堂‘升官’的想法,卻也不願意因為今天沒有出手而後悔,否則白玄孫春王他們下次連我一起罵,我怎麼還嘴?”

齊廷濟說道:“笨人肯聽聰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

米裕一時語噎,糾結萬分,終於還是說道:“且信你一回。”

暫時恢複平靜的老鶯湖,宋集薪看到同為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續竟然沒有離開,藩王微微皺眉。

宋續從牆頭飄落在地,以心聲解釋道:“洛王,我留在這邊,不是在保護誰,而是職責所在,因為大驪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陣的樞紐之一,我剛好負責坐鎮此地。”

宋集薪點點頭,臉色和緩幾分,笑問道:“你小子出現得這麼及時,是陛下算好了的?”

李拔當然已經施展道法隔絕了天地,防止“隔牆”有耳,玉道人黃幔也被李拔拉上,額外增添了一層山水禁製,彆看宮豔手持紈扇笑臉如花,實則她心裡緊張得很呐,至於陸地蛟裔出身的溪蠻,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弑之間,這家夥,確有一把好刀,能夠如虎添翼,難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種“老道士不太夠看”的氣勢。

可惜了,這廝缺了點宗師風範,不夠嘴硬,你怎麼不跟隱官大人乾一架呢?否則這把神兵利器,不就是無主的了?

腰間挎綠鞘長刀的高弑已經算是身材魁梧,不曾想碰到個更為壯碩的硬點子,高弑站在牆根那邊,察覺到這位藩王宋睦身邊的扈從眼神不善,高弑心一緊,捉對廝殺倒是不怕,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貨色,宋睦明顯不是個好相與的,絕非好鳥,那兩句話一說出口,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驪的大帽子一扣,宋睦就是當麵糊了皇帝殷績一臉黃泥巴,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

他娘的,之前隻是聽說從那座驪珠洞天走出的年輕一輩,一個比一個會說話,今兒算是真正領教過了,確實不弱,功力深厚!

溪蠻到底是眼饞那把挎刀,便以眼神示意對方,哥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劃出道來,找塊空地,咱倆練練手?

高弑立即以眼神回頂過去,練你媽的練呢,老子現在是大驪邊軍之一,有官身的,正忙公務呢,誰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

宋集薪對此對而不見,見侄子宋續一臉壞笑就是不肯開口說話的模樣。宋集薪不怒反笑,果然是咱們老宋家的種,焉兒壞。

宋續在這個二叔這邊是比較隨意的,昔年還是少年時,就以地支一脈劍修身份,在陪都就跟洛王宋睦有過一些公事往來。

宋續發自肺腑的敬重二叔,宋集薪也很喜歡這個侄子,內心親近這個晚輩頗多。

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就在宋續來到這邊說“可以殺”的那一刻。

宋集薪內心其實是暴怒的,就隻是“可以殺”?大驪朝廷,你皇帝宋和,不還是將殺與不殺的難題,交給陳平安?

好,你今天是贏了。

但是我宋集薪也沒有輸。

等我回到蠻荒戰場,哪天打完仗了,下次再返回寶瓶洲,坐鎮洛京藩邸,那條大瀆依舊是姓宋,卻未必是你的了。

因為我會恢複“宋和”這個真名,你要麼承認自己是宋睦,要麼就與我爭搶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先帝嫡長子?!

隻是宋集薪沒有想到皇宮那邊,皇帝竟然能夠說服所有參加小朝會的大驪重臣,不但可殺殷績,還要同大綬王朝兩地同時開戰!

直到這一刻,宋集薪才徹底沒有了“先劃瀆而治,再來統一大驪王朝和整個寶瓶洲”的心思。

宋集薪問道:“焠掌道友,那頭鬼物是什麼根腳?挨了那麼一劍,都能不死透?”

李拔答道:“洛王,我隻是聽朋友說過,中土神洲有一頭道力極高的飛升境鬼物,單字道號‘蜆’,行蹤極為隱蔽,隻是長久遊蕩在大綬王朝境內,很奇怪,文廟也不約束她,她也不打攪陰間,不過知曉她存在的山巔修士,始終寥寥無幾。”

宋集薪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是寥寥無幾,她真不是滿大街都曉得的存在?你是山巔修士嗎?”

李拔無所謂洛王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道:“我那朋友,早年遊覽中土,期間

偶然路過大綬王朝,他還是憑借一件傍身的遠古功德重寶,才能夠察覺到這頭女鬼的細微氣息,就想要……積攢一份斬鬼而來的陰德,多次挑釁,鬼物終於現身,雙方鬥法一番,完全不敵,我那朋友慘敗,連那件仙兵品秩的功德重寶都毀了,隻好認輸,本以為肉身連同魂魄都會淪為對方的大道資糧,但是對方竟然也就隨意放過他了,甚至將那些破碎的重寶殘片都任由他取回,隻是警告他這輩子再不要踏足大綬國土半步。”

宋集薪笑道:“焠掌道友,你那位踢到鐵板、腿都瘸了的朋友,就是你們金甲洲的老飛升,完顏老景完顏老神仙吧?”

李拔點點頭,“洛王,完顏老景當然是金甲洲的罪人,但他待我確是不薄,當年我既不會助他,一起投靠蠻荒,如今要我如何罵他恨他,我卻也做不出。”

宋集薪說道:“李拔,你倒是個實誠人。”

溪蠻密語道:“洛王,這個‘蜆’,定然極其厲害,感覺就像……我當初第一次見著王府君差不多,怕得好沒道理。”

宋集薪問道:“玉道人,宮豔,你們見著‘蜆’,有沒有這種感覺?”

玉道人搖頭,今天這場風波,即便是在他這位老字號仙人看來,也能算是雲詭波譎、險象環生了,黃幔愈發堅定了不來大驪王朝趟渾水的決心。

當年去海上釣個魚、搶個釣位而已,就被張條霞打了頓,此次不過是陪著府君王朱來這邊見一下藩王宋睦,就親眼見證了那位年輕國師的暴虐手段,連殺數人不說,還要斬草除根,讓等於死了一遭的殷績等人的魂魄,與那頭鬼物一並乖乖留在寶瓶洲境內?

黃幔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這家夥,真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真是個讀過聖賢書的讀書人?先前中土文廟鴛鴦渚那邊,也發生過類似風波,當時浩然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就覺得他們大致有數了,相較於文脈身份,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好像更看重末代隱官的身份?現在黃幔很想告訴他們,不,你們心裡還是不夠有數。

陳平安這個狠人,是了是了,玉道人終於想明白了一個最重要的關節……陳平安絕對是極為看重文脈道統的,但恰恰因為如此,你們若是覺得有機可乘,是陳平安的軟肋所在,就敢主動招惹他,陳平安肯定不會心慈手軟,而且次數多了,文廟那邊就會越來越尷尬,他們可能這些年來,一直想要用“某種最為合適的方式”招徠他,結果你們一個個的,將這位年輕人拚了命往文廟之外拽是吧?

宮豔說道:“完全不會啊。”

李拔說道:“完顏老景有過猜測,‘蜆’既是鬼物,而且她極有可能還是一種類似大道顯化而生的悠久存在。”

宋集薪問道:“她是十四境候補,還是已經十四境?”

李拔搖頭說道:“無法確定。”

宋集薪陷入沉思。

宮豔手持紈扇揮了揮,將那些刺鼻的血腥氣驅散。

侍女崔佶的無頭屍體躺在血泊中,腦袋好像去了老鶯湖,先前殷邈不就丟了顆雪花錢在湖裡,腦袋約莫是找錢去了。

大綬朝的學士蔡玉繕更是當場化作一團稀碎的血肉,本該是徹底魂飛魄散卻被死死拘押在老鶯湖園子裡邊的下場,好像方才被那“蜆”瞬間收攏起來一並帶走了。果然是一手匪夷所思的好神通,這都能將稀爛魂魄修補起來,在陳國師的眼皮子底下逃遁。若是一頭十四境鬼物,寶瓶洲如何留得住她呢?

宮豔瞥了眼地麵,皇子殷邈的屍體不見了,但是皇帝殷績那具屍體還留在原地,是她帶不走更多的肉身了,必須二選一?

還是由於皇帝的屍體距離陳國師太近了,生怕功虧一簣,連累她都要被截留在大驪京城地界,被陳平安占儘了天時地利?

宮豔心有餘悸,山上凶險呐。

宋續開口說道:“洛王,如果第二座大陣開啟,我恐怕就要離開老鶯湖了。”

宋集薪笑問道:“禦書房小朝會那邊,吵了沒有?”

宋續點點頭。

宋續趕來這邊之前,皇宮臨時緊急召開了一場禦書房小朝會,人有點多,以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把所有椅子都撤掉了。

連耄耋之年的兵部老尚書沈沉都沒有椅子可坐。但是這場議事,缺了兩位重要人物,國師陳平安,洛王宋睦。

宋續和司禮監掌印太監站在門口那邊。

宋和的第一句話,就不是以往禦書房商量事情的態度了,“寡人已經決定了,與大綬王朝正式宣戰。皇帝殷績可殺,必須殺!”

平地起驚雷的一句話,讓屋內所有還不明就裡的大驪文武重臣都是麵麵相覷。之後宋和才大略解釋了老鶯湖那邊的經過和緣由。

宋集薪問道:“最終還是成功力排眾議?算是皇帝陛下一錘定音?”

宋續還是點頭。

宋集薪看了眼二皇子宋續。

宋續心領神會。

有異議的,有哪些人,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立場,他們各自說了哪些道理,宋續都記住了。

“出題的,是繡虎崔瀺,閱卷的,是新國師陳平安。”

宋集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問道:“這張考卷答題,連同你我在內,誰都不能是例外,明白了嗎?”

宋續欲言又止,本想說一句二叔,其實我是例外。隻是這位二皇子還有個地支一脈身份,好像確實無法置身事外,宋續就沉默。

兩座水榭,既然先生說了她這得意學生算不得更多大勢,那她就算一算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眼前事唄。

算著算著,少女許

謐便是臉色蒼白起來。

洪崇本歎了口氣,說道:“終於算明白了?”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該怎麼辦?”

洪崇本說道:“你能怎麼辦,你不能怎麼辦。這些年跟著我這個糟老頭子的無用腐儒,躲在山中讀書治學,僅此而已。”

老夫子說道:“大驪京城,三座誰都不想打交道的衙門,其中兵馬巡城司管京師一切雜務,統領洪霽一不貪二不占,實打實的戰功在身,這些年隻領取一份乾乾淨淨的俸祿,絕大部分還都寄送給了彆人。而且洪霽把巡城司管得不錯,既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出身籍貫,又是天子倚重的心腹武將,他怕什麼?隻要跟新任國師沒有私怨,就像他自己在馬背上說的,在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他隻要看誰不順眼,誰都能管上一管。這就是無私心則持身正,持身正便膽氣足,膽氣足就能夠做事爽快。”

“但是,兵馬司做事情再跋扈,比如一名年輕校尉就敢將禮部和鴻臚寺擋在門外,

終究是治小病於明眼處。”

“刑部掌管一國刑罰政令和審核刑名,這些年重心還需要偏向山上,約束修道之人,如今大驪境內,有哪位山上修士敢明目張膽濫殺凡俗?刑部頒發的三塊無事牌,彆說大驪境內,就是大瀆以南,甚至是桐葉洲,誰敢故意視而不見,不是捏著鼻子主動退避三舍?那他刑部既然有了這份底氣,還怕什麼?”

“但是,刑部不負責行醫救人,他們更多是負責給人定罪,負責奪官入獄,甚至是殺人。”

“大理寺跟刑部很像,隻負責大案要案的審訊、審理和複核。”

“就像刑部尚書馬沅自己說的,他這衙門,更像是告訴某些人,你們已經沒救了。”

說過了巡城兵馬司和刑部,那就隻剩下大驪京城都察院了,而且是上柱國袁氏家主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

許謐愈發心驚,一股恐懼從內心深處慢慢滲出來,讓少女瞬間手腳冰涼,就像接連灌了好幾大碗的冰鎮梅子湯。

洪崇本說道:“不需要算什麼的,都察院的職責,就是監察大驪百官,簡而言之,就是繡虎當年對你爺爺所說的那麼個道理。”

“都察院是治病於未病之時,且必須如此!”

許謐聞言刹那之間如墜冰窟。

她爺爺袁崇的書房是一處“禁地”,很多袁氏子弟至今都沒有資格進去一次,袁崇也幾乎從不在這裡款待貴客,多是在廳屋那邊跟朋友或是同僚聊事情,許謐卻是沒有這種忌諱的,經常去那邊翻書看,書房不大,

牆上掛著一幅極小的鬥方字畫,也沒有署名落款,許謐小時候就問了好多次是誰寫的,爺爺隻是笑著卻不告訴她。

“既有活人劍,亦藏殺人刀,不言不語震懾百僚,可救人於必死之前。”

許謐淚眼朦朧,怎麼辦呢。她不知道,管著整座都察院好多年了的爺爺,和擁有一個上柱國姓氏的家族那邊?

大綬皇帝殷績、皇子殷邈這些外人已經死了,接下來就要死多少個不是外人的人了?意遲巷魏浹注定逃不掉了,永泰縣王湧金死不死不好說,丟官總是必然的,那麼未曾做到“救人於必死之前”的大驪都察院,當真可以置身事外,能像那大驪外人的武夫高弑一般,僥幸逃過一劫嗎?

洪崇本歎了口氣,興許除了聽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大驪王朝的所有官員,這個“之”,誰都難辭其咎?

老人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山中看著大驪朝野的沿革變遷,每次出山遊曆,都是在地方州郡觀察各類朝廷政策的落地結果,憑此精研、勘驗書上大傳統和書外小傳統的相互轉變一事。

若說那幾部邊疆學著作是肉眼可見實在國境線,那麼這些年來“自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老人所看所思所記錄的,便是大驪王朝虛的、無形的國境。此事絕非一個迂腐老夫子皓首窮經鑽在故紙堆裡研究的無用學問,恰恰相反,兩份國境“堪輿圖”的偏差,不可不察,要知道這份肉眼不可見的“虛實轉換”,既是經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結果,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換了國姓,斷了國祚,隻在一瞬間,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讓天地變色!

韓禕覺得若是繡虎崔瀺還是大驪國師,他就毫不猶豫衝上去了,因為他毫不擔心因為此事,自己會丟了官帽子,或是連累家族。

年輕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馬背,擋住了禮部和鴻臚寺官員進入老鶯湖園子,憂心忡忡,年輕人看那一眼國師府方向。

一旁同僚秦驃看著那些文官毫不讓人意外的按規矩行事,有章可循,滴水不漏的……秦驃其實早就有了決定。這才幾年?再過十年後,二三十年之後又會如何?既然如此,還不如回到家鄉,撈個高官厚祿,說不定自己還能照顧好親眷們。

一旦京城都是永泰縣王湧金這樣的官,而且他們的官注定會當得越來越大,秦驃覺得就憑自己那點腦子,要麼跟他們一起混,否則遲早有一天,怎麼被玩死的都不知道。在家鄉,那些不乾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惡名昭彰的奸臣也罷,秦驃自認好歹曉得他們做壞事大致是什麼路數,大驪官員則不然,他們一個個的,實在是太聰明了,國師崔瀺主持朝政百年,尤其是在戰前戰後,已經教給了他們太多的眼界、能耐和手腕。

幾年前,秦驃還覺得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諸國,你們理當覺得我們大驪鐵騎可怕。

時間久了,秦驃便覺得連他這個當年主動選擇留在大驪京城的兵馬司校尉,覺得大驪王朝可怕在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中。

水榭內,少女心中所想的“韓縣令大概是個好官”,其中“大概”二字,就是一種答案。

巡城兵馬司校尉秦驃的媳婦,京城本土人氏的婦人,聽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議,她“呆了呆,說好的。”也是一種答案。

這些,還有大驪王朝,官場和民間,還有山上,更多的人心,言語,行為。

都是他們在繡虎崔瀺離開大驪、陳平安來到京城接任國師之間的……答案!

老夫子站起身,雖然愁容滿麵,依舊憂心,但是眼神熠熠光彩。不怕你雷霆震怒,就怕你含糊略過,更怕你殺雞儆猴,雷聲大雨點小,現在就很好,再好不過了!卻依舊不夠,遠遠不夠,接下來才是你身為大驪國師、是否及格的考驗所在。

繡虎,果然是我錯了,你才是對的!

當年以故意贈送“愚廬”的一塊文房匾額給我,罵得好,一罵就罵了我這麼多年,算你狠!

隻希望接下來在大驪京城,在整座廟堂整個官場,乃至於大驪邊軍,你都敢下刀子,敢於讓整個朝廷都彆再誤會一事了,你肯出任國師,不是什麼大夥兒在一條船上了,而是你要讓他們明白一個最結實的道理,到底何為“舟中敵國”!

————

殷邈帶出院子的一幫扈從,除了高弑站在牆邊,其實還有三個活人,不過他們沒有說話的份,此刻反而是還能站著,活著。

他們當下都很嫉妒“走一邊去涼快”的高弑。

曹略猶豫了一下,覺得他一個既是大綬王朝又是大驪宋氏的外人,站在原地不像話,思來想去,就去跟高弑作個伴,躲是非。

高弑用眼神阻止這位大綬王朝的頭等貴客,無果,曹略轉身,靠著牆壁,高弑無可奈何。

曹略笑問道:“高宗師,當真底子乾淨?”

高弑沒好氣道:“曹公子,你也彆跟我說些風涼話。在那烏煙瘴氣的大綬王朝,我是什麼身份?大綬殷氏的頭等客卿!好歹是個九境瓶頸的山巔境,關鍵年紀還不大,他皇子殷邈又是什麼身份,真有什麼見不得光的臟活,輪得到我去親自動手?蔡玉繕不就是專門安排誰誰誰去做這些個的?”

曹略點頭道:“書上不寫這些學問,倒是聽說過一些門道。”

高弑一邊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跡,一邊疑惑問道:“曹公子,你來這邊趟渾水做什麼?”

曹略說道:“我是跟著來遊山玩水的,事先哪裡猜得到是趟渾水。”

高弑說道:“我還以為你們這身份的聰明人,除了蹲茅坑坐馬桶,在其它地方,放個屁都是有目的、有心計的呢。”

曹略笑道:“我可不是殷邈這種聰明人,膽子更沒有懷潛這種神仙大。”

高弑聽說過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摔過一個大跟頭,點燃了祠堂本命燈才得以續命,換了一副肉身,勉強重新修行。

至於身邊這個曹略,高弑對他的印象還行,年輕人對大驪王朝和那位年輕隱官頗為推崇,若說言語可以作假,神態卻難作偽。

高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來自大端王朝的“曹略”。他的命很好。

真名曹焽,焽是個不太常見的生僻字,據說是他爺爺翻了好幾宿的字典才挑選出來的。

他從小就被爺爺帶在身邊,什麼都教,做人做事讀書拳法,前三者,爺爺都是極有見地的,唯獨拳法,實在是……不堪入目。

由於爺爺格外喜歡看江湖俠義小說的緣故,曹焽也很向往那些隻有刀光劍影沒有騰雲駕霧的精彩故事。

所以爺孫倆經常一起看某本香豔的山水遊記,總之就是各有各的喜好和見解了。比如爺爺總是埋怨主人公陳憑案太膽小了,這女子如此絕色,那女子那般妖冶,收啊,為何不全都收了,何必弱水三千隻取幾瓢飲呢,害得更多的佳人們傷心落淚。

小時候曹焽就跟著向往江湖起來,也想要認得幾位江湖女俠,爺爺說想要闖蕩江湖,不會喝酒可不行。曹焽覺得在理,但是他實在喝不來酒,少年時就狠狠練過,除了大吐了幾回,毫無用處,賊他娘的難喝。

他有個同姓的朋友,叫曹慈,比曹焽年紀剛好大一輪。

爺爺以前總騙曹焽,說曹慈其實是他的私生子,還故意讓曹焽猜誰是曹慈的娘親……曹焽一想到那位氣態凜然、姿色無雙的女子國師,少年便覺得答案好猜極了,呦嗬,竟然跟好朋友的曹慈,原來是有血緣關係的!難怪投緣,親上加親!

曹慈好像是那種天生就可以讓所有人都放心的人。曹焽跟著“自家小叔”曹慈外出,隨便逛都無妨,爺爺是放心的。

但是跟著曹慈外出遊曆一趟,總需要跟人解釋一番自己的名字。所以這趟出門,就乾脆用了曹略這個化名。

大端王朝是浩然天下第二大王朝,姓曹。

女子國師裴杯,浩然天下的武道第一人。

曹慈是她的嫡傳弟子。

而曹慈又跟“陳憑案”是武學道路上的宿敵,年齡相差不過三個月的同齡人,俱是少年時,在劍氣長城問過拳,前不久的不惑之年,又在中土文廟也問拳過。

曹焽隻是年少好騙,可終究不是什麼缺心眼的人,很快就清楚他爺爺跟國師裴杯,沒啥。估計爺爺倒是想要有點啥,不敢罷了。

他爺爺死了,對於大端王朝而言,是叫先帝駕崩。

曹焽就從大端曹氏的皇孫,順勢成為大端王朝的太子殿下了。當了太子,開心有一點,傷心卻是傷透了心。曹焽很想念爺爺。

就在前不久,大綬王朝殷氏的一位皇室女子,與大端王朝的某個頂尖豪閥聯姻。皇帝殷績親自出席了,當然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殷績是想要借機跟大端曹氏皇帝見個麵,聊些兩國在蠻荒天下那邊戰場的布置,看看能不能求個同氣連枝。

沒有外人的酒席上,他父親也就看似微醺,順勢勸說殷績不如跟大驪王朝緩和一下關係,沒必要鬨得那麼僵,真正的大仗硬仗就快要來了,你們兩家的精騎都是極負盛名的,難道還要在戰場上相互提防對方,會不會一方死戰不退,一方故意遲遲不去馳援?

曹焽當然在場,隻是他年紀輕,沒有說話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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