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大綬皇帝殷績表麵上是聽進去了的,坦言可以借助大驪國師慶典的機會,親自來跟大驪宋氏皇帝密談,爭取雙方摒棄前嫌,締結盟約。
是大綬殷績早有此心,還是臨時起意,曹焽不好確定。帝心難測,曹略自己就是出身於帝王人家,再清楚不過。
隻說大端王朝皇帝,也就是曹略的父親,那頓酒局的尾聲,可不是什麼偶然提及此事,拉家常的。
你來大端做客,我就客客氣氣請你喝頓好酒,那我跟你殷績喝過酒交過心了,你總要當場給我個答案。
曹焽靠著牆壁,顯得無所事事。
高弑密語問道:“太子殿下,接下來咋個辦?”
曹焽笑道:“你好辦,我難辦了。”
高弑問道:“可你看著一點不著急上火啊。”
曹焽說道:“高宗師也說了是‘看著’啊。”
今天的老鶯湖園子裡邊,除了大綬皇帝,大驪新任國師,大端王朝的太子曹焽,還有大驪藩王宋睦,還有身形落在牆頭上邊的年輕劍修,他不會是大皇子宋賡,那就是宋續了。好像還可以加上先前那個急匆匆往返……少女?大驪宋氏的三公主殿下,黃連?
高弑試探性問道:“你們大端曹氏也想要跟大驪宋氏結盟?”
曹焽說道:“這裡邊比較複雜,幾句話說不太清楚。”
高弑樂嗬道:“太子殿下,你看咱們倆現在像個忙人嗎?”
曹焽忍俊不禁,“也對,那就陪你多聊幾句閒天?”
高弑說道:“聊啊,乾嘛不聊,不聊天就容易胡思亂想,越想越後怕,我能夠忍住趁著陳隱官外出殺敵的空當,不翻牆跑路都算極有定力了。”
曹焽說道:“除了陳隱官跟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你有沒有聽說過其它的內幕?”
高弑點頭道:“有次從殷邈跟蔡玉繕擱那兒指點江山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好像陳國師在跟曹慈問拳之前,是他先去找了馬臒仙幾個,狠狠乾了一架,打得馬臒仙跌了境,徹底害他斷了武道登頂的念想?”
高弑使勁甩了甩手,摔掉手上的鮮血,揉了揉下巴,“所以大端王朝是絕不會主動跟大驪宋氏結盟的,麵子上過不去嘛,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的麵子不值錢,皇帝和朝廷的顏麵卻是國體,大將軍馬臒仙剛剛被人家的新任國師打了個半死,你爹新帝登基還沒幾天呢,如果一穿上龍袍,就讓你這個太子公開身份,主動跑來寶瓶洲,確實不像話了,總要考慮一下朝野上下的議論紛紛。”
曹焽笑道:“有理有據,刮目相看。就是高宗師的‘咱們平頭百姓’這句話,好像說得有點欲蓋彌彰的嫌疑了?”
高弑重新密語道:“曹焽,你能不能讓我去大端王朝投軍,當個領兵的將軍之類的?”
曹焽點頭說道:“當不當得上武將,我隻是太子,不敢保證。帶你離開大驪京城和寶瓶洲,卻是可以的。”
高弑說道:“這就足夠了!”
“在我帶著高弑的屍體,一起離開大驪京城之前。”
曹焽笑道:“高宗師你不妨先說說看,有沒有挑好一塊墳地?喪葬費用我可以幫忙出。”
高弑愣在當場,罵了一句娘,你們這些個與國同姓的天潢貴胄,全都不是啥好鳥!
曹焽問道:“還聊不聊了?”
高弑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曹焽自顧自笑道:“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算缺心眼,高弑你既然明明是借我的勢,言語中與我耍心機,那我自然要讓你長點記性。高弑,看在你底子還算乾淨的身份,這一路還算是客客氣氣的,就聽我一句勸,跟那些比你聰明十倍一百倍的人打交道,還是笨點好。”
高弑歎了口氣,使勁揉搓著臉頰,“真是怕了你們。”
曹焽笑問道:“把我們加在一塊,都不如怕陳國師一個人吧?”
高弑想了想,以密語說道:“對你們,我是先怕再敬你們幾分。對陳隱官,我是先敬他再有畏懼。不一樣的。”
曹焽笑了笑,“確是真心話,確實不一樣。”
隻要生在帝王家,彆人說話,我們都是用來看的。彆人做事,我們都是用來猜的。
隻不過這種“家學”,也未必是所有的皇親國戚、金枝玉葉都能聽得見,想得明白了。
三個正值國力鼎盛的王朝,都是浩然十大王朝裡邊名次極為靠前的。
三個強國,如果真的能夠在文廟沒有說什麼的前提下,主動締結盟約,還是比較能夠提升士氣的。
相信中土文廟那邊,肯定樂見其成。
曹焽來寶瓶洲之前,父皇讓他多看少說,最好是裝聾作啞什麼都不講,跑去喝花酒都可以,但是在外邊彆有私生子私生女之類的,真要有了,他可是一定會認的。
聊著聊著就逐漸跑題了,大端皇帝還說你爺爺太狠了,我總不能學他,給你將來同樣也說句“你爺爺太狠了”的機會。我是說,你小子,估計到時候是用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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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其實在國師陳平安現身之前,曹焽就已經有了決斷,看來大端王朝沒有必要跟大驪宋氏結盟了。曹氏沒必要既丟麵子更沒裡子。
本來身為大端皇帝的父親,在那個酒局上,是給了大綬王朝一個機會,你大綬殷氏隻要跟能夠與大驪宋氏結盟,那麼我們大端曹氏就會考慮跟你殷氏結盟。至於殷邈是怎麼想的,殷績又是怎麼盤算的,曹焽這個外人都不在意,他隻看結果,結果就是跟這樣的大驪宋氏結盟,還不如直接跟大綬王朝合作,後者好歹做事直來直往,前者卻是個花裡花哨的空架子。一旦結盟對象錯了,在蠻荒戰場那邊是要死人的,而且會白白死很多人。
但是現在,靠牆站著的曹焽,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看看。要不要直接跳過大綬殷氏不說,兩國直接結盟之外,同時對大綬宣戰?!
高弑畢竟是位隻差半步就是止境的武夫,瞬間察覺到身邊的大端太子殿下,好像心中殺氣也不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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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楊後覺早就將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自家太子殿下,給拉回到了甲字號院子的台階上,大門沒關,也能看到外邊的景象。
帶著盧鈞遊曆寶瓶洲之前,有過一場人數不超過一隻手的密談,楊後覺即將繼任大源王朝國師,不過楊清恐依舊暫時保留崇玄署雲霄宮的領袖真人頭銜。
皇帝盧渙,太子盧鈞。楊清恐,楊後覺。兩個姓氏,二對二。
由此可見,大源王朝盧與楊共治天下,倒不是什麼假話。
楊後覺帶著盧鈞去大驪王朝京城,沒什麼可討論的,無非是讓盧鈞收著點脾氣,不要跟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這個自家人傷了和氣,萬一遇到什麼鬱鬱不平的事情,彆著急,可以去找你師父商量商量,既然他馬上就是大驪王朝新任國師了,你這個不記名弟子,隻要占著理,沒道理偏袒外人。
盧鈞問了個關鍵問題,如果我占理,那個師父還是偏袒大驪某人某事,怎麼辦?
皇帝盧渙好像被問住了,便伸手指了指楊後覺,“這種屁大小事,你找國師商量去。”
禦書房真正的談話重點,還是大源王朝的“位次”問題。
盧渙問道:“楊老真人,楊國師,咱們大源王朝作為北俱蘆洲的第一強國,短時間內爭取前五,估計有難度,至少得要超過那個排在第六的邵元王朝吧?”
老真人就跟睡著了似的,坐在椅子上邊閉目養神,這種要了老命的軍國大事,陛下你跟新任國師說去,他還年輕。
楊後覺倍感無奈,“陛下,任何一個位次的差距,都是一種十分顯著的國力差距,陛下要說爭取坐十望九,我還敢說點大話。”
盧渙說道:“摶泥,你看看他們邵元王朝的國師,林君璧才幾歲,你楊後覺楊國師多大歲數了,著實是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啊。朕自己是無所謂的,隻是要替你和崇玄署都覺得顏麵無光啊。”
老真人也沒睜眼,隻是嗬嗬笑著。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家族,一向是北俱蘆洲公認的念恩極重,報恩極久,同樣的,記仇極久,報仇極恨。
喜歡問劍祖師堂,是北俱蘆洲劍修的家常菜,沒問過彆家的祖師堂,你這劍修就當得沒滋沒味了,
但是大源王朝境內的仙家府邸,大小道場,雖然也被問劍過,但是約莫半數,都會有一場崇玄署楊氏道士的還禮。
剩餘半數,雲霄宮了解過事情經過,全不搭理,被拆了祖師堂就花錢修繕,反正經驗豐富,熟門熟路。其中一座仙府,楊後覺甚至了解過內幕之後,又去親自補了一場問劍,隻拆了一半的祖師堂,這下好了,可以徹底重建了。
盧渙說道:“你們是不知道我的鬱悶啊,比如那幾個平時關係不錯、也是當皇帝國君的家夥,近期書信往來,總是拿話氣我,還給我取了個綽號,你們猜是啥,‘盧墊底’!”
“你們聽聽,這是人話嗎?我一開始還提筆回罵幾句,說你們有本事也撈個浩然第十,少在那邊陰陽怪氣,你們再猜怎麼著,他們不但腆著個臉說自己真沒那本事,但是你盧渙也還是盧墊底,其中有個最王八蛋的,還說我窩裡橫個什麼呢,浩然墊底!”
“都說主辱臣死,算了算了,我沒那麼大本事,能決定你們兩位誌在飛升的神仙如何,可是我這個當皇帝當的,都快憋屈死了,你們不是國師便是雲霄宮楊氏家主,總要幫我稍微掙點麵子回來吧?反正我現在就兩點要求,要麼就是你們誰今年明年的,速速證道飛升,要麼就幫助大源王朝掙來個第八!第七也行,第六不錯,第五是最好了,第四我也不太敢想,第三就算了,咱們跟大驪宋氏都是自家人,不傷和氣……”
盧鈞發現那位上了歲數的楊老真人竟然都打鼾了。
年輕國師楊後覺微笑道:“那貧道就爭取早點證道飛升。”
盧渙一拍茶幾震天響,“外人合起夥來氣我也就算了,你們也這麼氣我,當著一國太子的麵子,如此不給當今天子的麵子?!”
聽得盧鈞直翻白眼,盧渙讓他先離開屋子,盧鈞樂得跑出去,耍那套自認越來越純屬、幾乎可算爐火純青的絕世拳法。
盧渙說道:“剛才盧鈞在,有些事情不好多說,事實上,這次讓盧鈞去大驪京城,是要讓後覺捎個口信給陳先生,我這邊就仨字,沒問題!”
楊老真人終於不瞌睡了,睜眼開口問道:“當真想好了?”
盧渙疑惑道:“都能算到是什麼事情?”
楊清恐搖搖頭,“陛下不必跟我說什麼事情,貧道隻問陛下一個問題,確定想好了?”
盧渙點點頭。
楊清恐閉上眼睛,“那就行了。讓後覺陪著太子殿下走趟大驪京城便是。”
盧渙說道:“是我連累真人不得飛升了。”
楊清恐淡然道:“兩家人不說三家話。”
盧渙啞然。
當年有一場決定國運的大仗,身為國師的楊清恐在戰場上出手了,雖然隻是斷後,卻依舊誤了道心,至今無法證道飛升。
需知皇帝盧渙是庶出的皇子,甚至都不是長子。但是老皇帝毫不掩飾自己最看好他,一心想要扶他作儲君。
老皇帝也是個狠人,當年跟一個極為難纏的鄰居,起了一場各自賭上國運的兩國交戰,邊境硝煙四起,戰事膠著,誰輸誰贏都有可能。
他先是假裝病重,一看就是活不了幾天的那種。之後他喊來所有宗親老人、一堆皇子和十餘位廟堂重臣,老皇帝當時給了他們兩個選擇,要麼他親自披掛上陣,禦駕親征去邊關戰場,讓盧渙留在京城監國。要麼就讓盧渙帶著一支精銳大軍去邊關,主持大局,若是輸了,他身為主帥理當受罰,贏了,另當彆論,你們到時候就可以商量著來,自行定奪了。
這他娘的也叫選擇?就老皇帝當時躺在病榻上,那副出氣多於吸氣、已經病入膏肓的模樣,真要披掛一副甲胄,彆說走到邊關,能不能活著走出京畿之地都不好說吧?到時候還不是誰監國誰說了算?是不是太子重要嗎?監國之後,老皇帝隻要在半道成了先帝,誰是皇帝都能說了算。
當場就有個功勳卓著的國舅爺,他既是皇後娘娘的親弟弟,也是跟老皇帝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患難兄弟,他就發飆了。
“姓盧的,你也彆跟我們玩這套,直接讓盧渙當太子監國,不就完事了。你大可以放心,我雖然是大皇子二皇子的親舅舅,但我更是大源王朝的官,每個月拿俸祿吃皇糧,誰當了皇帝,我就替他賣命!好,一輩子的過命交情了,還信不過我,到頭來跟我整這麼一出,是吧?”
大概他也確實是被老皇帝給惡心到了,一個沒忍住,直接蹦出一句,“你咋個不直接禪讓呢?!啊?”
把病榻上的老皇帝氣得伸出一根手指,顫顫巍巍指向那個家夥,含糊念叨著混賬東西,混賬東西……看上去差點就要當場駕崩。
在這種時刻,老國師楊清恐第一個開口說此事,其實可行,但是要把話事先說好,如果皇子盧渙吃敗仗了,這輩子就彆帶兵了。
國舅爺沉默片刻,看了眼那位回光返照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老皇帝,點頭說就這麼辦,姓盧的,你要再嘰嘰歪歪,我就讓他們都退出去,掐死你得了。
老皇帝當場就給氣暈過去了。老真人趕忙快步走去病榻那邊,雙指並攏在老皇帝鼻孔那邊停留片刻,說放心,還有氣。
當時皇子盧渙整個人都跟酒蒙子似的,迷迷糊糊走出那間充滿藥味的屋子,披掛甲胄,代替皇帝去邊關用兵。
但是那場仗,打輸了。害得大源邊軍傷筋動骨,折損頗多,朝野上下,口誅筆伐,義憤填膺,連無用的皇子盧渙和昏聵的老皇帝一起罵。偶有一些不同看法的議論,終究是被洶洶議論給掩蓋得悄無聲息。
本來實力相當的兩國,大源王朝從此稍稍落了下風。那天的禦書房內,好像再不是父子,而隻是君臣,老皇帝披衣朱批奏折,頭也不抬,就是不去看一眼長久跪在禦書房裡邊的盧渙。
到最後,老皇帝終於記起屋內還有個敗軍之將,抬起頭,緩緩說道:“這筆賬,你自己回去想清楚,哪天想明白了,再來跟朕解釋清楚。盧渙,記住了,你這輩子隻有一次機會。”
老皇帝當時沒有說出一句,大概朕也是了。
皇子盧渙就此心灰意冷,熬了三年,又熬了三年,再他娘的熬了三年,始終是朝堂最邊緣的人物,既然這輩子都無法領兵,出京就藩去了,屬於在地方當了個太平王爺。還好,老皇帝並沒有一病不起,約莫是覺得他這個自己選定的儲君人選都靠不住,其餘幾個,就更不行。事實上,到了最後幾年,老皇帝當真是硬撐著的,盧渙被突然召回到京城的那晚,他眼中的那個老人,幾乎油儘燈枯的大源皇帝,更老了,真的老了,那個確實忠心為國的國舅爺也已經死了。大皇子二皇子耐心太差,都被貶為庶民了。
都說三皇子總算熬出頭了。盧渙本人是卻無所謂了。
夜幕中,風燭殘年的老皇帝最後一次踏入禦書房,讓盧渙進宮覲見。
去接盧渙,陪著這位皇子一起走入禦書房的,正是國師楊清恐。
老皇帝咳嗽不已,氣喘籲籲,但是眼神極為有神,說道:“盧渙,你知不知道,你當年就算下了那道軍令,朕也會讓所有人都閉嘴,讓你順順利利繼位的。因為朕再清楚不過了,既然讓你去用兵邊關,你就一定會挨罵,無非是當官的罵,或是換成被楊清恐他們這些個山上神仙罵,反正都無所謂,朕是大源王朝的皇帝,都可以幫你擺平!”
盧渙隻是沉默不語。
老皇帝問道:“結果就是讓你多熬了九年。是你自找的。後不後悔?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也算得償所願,高不高興?”
盧渙搖頭道:“不後悔,如果後悔,我早就來跟陛下認錯了。高興,倒也談不上,反正我這輩子都高興不起來。”
原來當年那場戰事的關鍵一役,敵國的一大撥劍修,都毅然決然去了劍氣長城,隻留下極小部分劍修在戰場。
敵國那兩撥數量懸殊的劍修,前者可能是去異鄉送死,後者也可能是在家鄉等死。
反觀大源王朝,大概是氣運都被崇玄署給占據了大半,道門劍仙也有相當數量,由於修道誌在長生不朽,所
以極少趕赴戰場。
此消彼長,戰場形勢立即出現了變化,使得大源王朝邊軍突然間就有了一種意料之外的優勢,完全可以一鼓作氣,衝殺敵軍。
盧渙卻猶豫了,一而再再而三猶豫,最終就是貽誤戰機,敵國在私底下花了巨大代價,以最快速度從彆國請來了一大撥修士和武夫宗師。其實對峙雙方在戰場依舊是均勢,但是大源王朝卻被皇子盧渙的決定,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導致軍心渙散,一敗塗地。
如果不是護國真人楊清恐負責斷後,說不定大源王朝的撤退邊軍,十不存三。一場唾手可得的登基之戰,硬生生被盧渙打成了一場幾乎是滅國之戰的敗仗。
老皇帝拍了拍椅把手,“那筆賬,你繼續算去,過不過得去,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現在把這把椅子,雖說晚點交給你來坐,寡人就算今晚就嗝屁,還是很放心了。很放心!”
盧渙大概是一下子就腰杆硬了,回了一句,“早不跟我說這些肺腑之言,早點去當太上皇頤養天年不好嗎?”
老皇帝爆了句粗口,草你媽。
尚未是新皇帝、至少當晚依舊是皇子的盧渙,黑著臉。
老皇帝悻悻然道,也不是什麼罵人的話,不這樣,怎麼會有你呢,是不是這個道理?
盧渙臉色更黑了。
不管如何,盧渙終究是當上了大源王朝的皇帝陛下,絕大部分事情,都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還是想不明白,算不清帳。
所以盧渙一直想要找個機會,跟那位陳先生當麵聊一聊,沒有外人,就他跟他,與那位賬房先生請教請教,好讓自己心裡好受。
那天禦書房,當了多年皇帝、都有了太子的盧渙,看著兩位道士,說道:“記住,以後史書提起這件事,是太子盧鈞的建議!”
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情況的兩位崇玄署道士,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
在我們北俱蘆洲,麵子比天大!
絕不是酒桌上初次見麵就好好好,離了酒桌便難難難,最後把事情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你們劍氣長城獨獨不把我們北俱蘆洲當外人是吧?
那我們北俱蘆洲就絕不給你們把我們當外人的機會!
這就叫北俱蘆洲的麵子。
盧渙將兩位道士送出禦書房。
你陳平安即便當了大驪國師,也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吧?
院內台階上,盧鈞咧嘴笑道:“國師,怎樣,我這個不記名弟子,當得如何?大源有我這個太子,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楊後覺說道:“你們盧氏的家務事,貧道不作評價。”
盧鈞說道:“彆介啊,國師你這麼年輕,我也是個天真爛漫的活潑少年,你想啊,以後咱們怎麼都該有小百年的共事光陰呢,找個好姑娘娶了當太子妃,把我爹熬走,坐龍椅穿龍袍當皇帝,給崽兒取名字,教他們讀書識字,再盯著他們一個個成材,他們再娶妻生子或是嫁了人相夫教子,先在心中選定太子,還有可能廢幾個太子呢,對吧,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家務事,國師你都得操心的,多擔待啊。”
楊後覺默然,頭疼。這是一個少年太子能說的話?臭小子,貧道暫時還是你爹的國師!
其實皇子盧鈞,性情還是比較穩重的,可自從認了陳先生作那武學師父之後,這小子就徹底……活潑起來了,跟脫韁野馬似的,等到當上太子,更是跟他爺爺年輕那會兒一個德行。跟他爹,當今天子是半點不像。
見國師楊後覺可能是被自己的肺腑之言給感動到了。
這就對了,師父的落魄山,不就一向講個以誠待人?
盧鈞便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起卷的冊子,蘸了蘸口水,翻了幾頁,自言自語道:“這可是一本能夠讓我直接變成絕頂高手的秘籍啊。”
楊後覺實在忍不住,提醒道:“太子殿下,那就是一部稍作修改的撼山拳譜。你去隨便哪座仙家渡口,都能買到初版,花不了幾個錢。”
盧鈞搖搖頭,“楊國師你是修道之人,不懂我們純粹武夫的拳腳路數,不曉得這部被師父修改文字的拳譜,到底有多可怕。”
楊後覺揉了揉眉心。
盧鈞看了幾頁拳法口訣,覺得自己的武學造詣又精進幾分了,自顧自點點頭,小心翼翼放回袖子,問道:“現在可以走出院子了吧?”
楊後覺點點頭。
盧鈞便出了院子,四處張望一番,最後選擇走到靠牆罰站的兩位跟前,問道:“宗師兄,你叫什麼名字?”
高弑頭皮發麻,他現在一聽到這句話就跟被戳心窩似的。更過分的是曹焽這王八蛋,竟然挪步走開了,怎的,怕濺我一身血嗎?
盧鈞朝那走開的“曹略”抬了抬下巴,笑道:“彆緊張,我跟他一樣,都是外人。”
高弑立即朗聲說道:“我也是外人!”
盧鈞好奇問道:“這把刀叫什麼名字?賣不賣?啥價格?”
高弑眯起眼,微笑道:“怎麼,大源王朝買得起?”
盧鈞擺擺手,“小瞧人了不是,我跟殷邈那種貨色能一樣?他們啊,小聰明,做買賣,都是既買刀也買人的,我卻不然,就真的隻是好奇這把刀的價格,你開個價,我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就拉倒。”
高弑問道:“一萬顆穀雨錢,買不買得起?”
盧鈞反問道:“你這人說話有點搞笑啊,我要是有一萬顆穀雨錢,還當什
麼太子?買個皇帝當當好了嘛,勸我爹趕緊禪讓啊。”
高弑愣住,立即挪步走開,這小子腦子鐵定有坑。
中土文廟。
學宮祭酒司業們都在看兩份手稿,三位正副教主卻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輿圖檔案。但是好像被禮聖施展了禁製。
亞聖麵帶笑意看著文聖。
老秀才什麼都不看,我火大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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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宋和邀請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次是在大驪京城,陳平安參加同鄉石嘉春他們家的婚宴,是第一次。
當時作為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不可謂不神色倨傲,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露出一雙布鞋,好像等著皇帝陛下求他。
後來皇帝和皇後餘勉出京,在那個陳平安擔任學塾先生的小村子,是第二次,而且這次雙方聊得比較多。
要比起雙方第一次在大驪京城見麵,氛圍已經好很多,不過要說他們是朋友或者知己了,好像還遠遠夠不著。
宋和跟陳平安曾經一起散步,走在兩個村落間的小路上,他們既有聊到軍國大事,也聊一些各自的趣聞,總之就是百無禁忌,都很真誠。
最後他們坐在村頭一條樹乾底下墊石板的“長椅”上邊,繼續聊,聊了很久。
旁邊就是端著碗吃飯、或是抽著旱煙的老人青壯婦孺們,正在聊著年景,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孩子們遠遠近近嬉笑打鬨著。
由於村莊地處偏遠,大驪官話還是勉強能聽懂一些,說是不會說的,陳平安偶爾還要幫皇帝解釋一下當地鄉言說了什麼,才會引來轟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對罵起來吵了個什麼。
宋和是很感興趣的,還讓陳平安幫忙“解釋”,轉為當地方言去發表意見,或是詢問村民們一些問題。
宋和看得出來,若非他們在意陳平安那個村塾先生的身份,都不稀罕搭理自己,懶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所以他很羨慕陳平安跟他們待在一起的那種……融洽氛圍。於是皇帝覺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時日,肯定也可以。
結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這點小心思,陳平安說他想多了,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你至少要能夠幫忙去豬圈裡邊拽住豬蹄,會去下地乾活插秧割稻,會背著籮筐去茶園裡邊摘茶葉,會笑著罵人和被人罵了就頂嘴,會跟潑辣的婦人們調侃,也要能躲著不被她們撓花臉,會在酒桌上跟他們劃拳喝酒,跑出去吐完了回來繼續喝反正就是不能慫……否則你至多就是個可以當學塾夫子、能夠幫忙寫對聯的讀書人,所以說你離我差得遠呐。
“外地的鄉野讀書人”當時大笑不已,側身抱拳說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當地的學塾夫子”得意洋洋,拱手還禮,笑著說承讓承認,一般一般。
村頭百姓們陸續散去,最後就隻剩下陳平安和宋和繼續坐在那邊閒聊。
陳平安說了一句,“天底下沒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宋和,你要想好了。”
宋和說道:“我至少現在就可以保證一點,大驪朝廷察計一事,永遠交由國師處置,宋和絕不過問半句,絕無半點異議!”
陳平安擺擺手,“彆急。‘耐煩’二字,與‘製怒’二字,總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認得自己。”
宋和剛要說話,陳平安轉頭笑問道:“那我就讓大驪皇帝吃點苦頭?宋和也可以順便掂量掂量我當官的斤兩?”
宋和伸出一隻手掌,傾向身邊的青衫男子,說道:“那我宋和,現任大驪國君,就懇請陳國師讓大驪百姓多享福了!”
陳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笑道:“君無戲言,書生亦然。天地作證,一言為定。”
皇帝使勁攥住陳先生的手掌,“陳先生,一言為定!”
大概正是從那一刻起,陳平安就真正答應赴任大驪新任國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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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劍台簷下竹椅坐著的寧姚站起身,卻不是去大驪京城,而是一步縮地到了集靈峰之巔,她背劍站在台階頂部,看著山腳。
山門牌坊那邊有個頭彆木簪的年輕道士,早已將書籍收起,雙手插袖,這位落魄山的看門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陣陣從山水田疇間掠過的清風,過了山門,沿著那條直通山巔一座舊神祠新廟子的神道台階,清風如煙似霧嫋嫋高升。
卻被一股磅礴劍意所阻,在無形中如撞牆,清風停滯不前,不斷凝聚,越來越濃鬱,神道台階中央地界,愈發霧蒙蒙一片。
寧姚眯眼,神色淡漠。
彆說是五彩天下如何,與我何關?
我隻是一位劍氣長城的純粹劍修。
就算是整座人間如何,又與我寧姚何乾?!
我隻是陳平安尚未娶過門而已的道侶。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誰,是不是昔年遠古歲月的人間第一位道士轉身。
你隻要今天敢壓勝陳平安,我就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