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
烈日當空,火舌吞丨吐,色澤青幽的海水被曬得微燙。
每叢海浪的尖端都點綴著銀錠熔煉般灼目的白光,小舟上的漁民被晃得彆過頭,眯起刺痛泛紅的雙眼。
然而,縱使是這樣濃烈的光芒,也絲毫無法攪擾洞窟深處稠密如漿的黑暗。
這是一處千仞絕壁下的海蝕洞,整體形似葫蘆,初入時洞道幽邃狹窄,擠過那一段才會驟然變得空敞。
充塞著鹹澀海水的洞窟中,有幾處能供人落腳的、巨岩形成的台麵。
其中一處台麵上躺著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
終年浸泡在海中的岩石散發著腥鹹寒涼的潮氣,人在這上麵躺久了,心窩裡的熱乎氣兒都要散乾淨。
因此阮語昏厥過去還沒多久就硬生生地凍醒了。
小小的一張臉盤與手腳都凍得白裡透青,唯獨嘴唇尚存幾分因腫脹破皮的靡豔血色,他四下張望著,哆哆嗦嗦地,飛快並緊了腿蜷縮起來,睫毛簌簌抖著,驚惶困惑,可憐至極。
他最後一段清晰可靠的記憶是在船上。
鹹澀海風與香燭檀木混融成一種古怪的味道,一直往鼻子裡鑽,他本來就暈船暈得厲害,被這股味道害得更想吐。訓練有素的船工們正在往小船上運送祭品,甲板上一片嘈雜喧鬨。
那是海神祭。
一年一度,為祈求海上風調雨順。
這是相當重要的祭禮,宮中每年都會派出一位皇子負責監督流程,主持儀式。
祭典前兩日海上都是風平浪靜的,進行到第三日時,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風雨席卷了滿載祭牲與禮器的大船。
負責主持這一年海神祭的五皇子阮語當時正在那條船上念誦禱文,風暴來得太過突兀,船身被一記罕見的巨浪衝擊得重重歪斜,阮語站立不穩,一個趔趄便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滑了開去,在欄杆上撞得七葷八素,緊接著就被又一記大浪一口吞沒,卷到海裡,蹤跡全無。
侍衛總管嚇得魂飛天外,將船上所有小舟與水性好的侍衛都派出去搜尋五皇子的下落,卻連根頭發都沒能撈到……自然,這都是後話。
因為慌神慌得太厲害,落水後的事阮語記得不太清楚。
他水性不佳,風暴中的湍流又非人力所能抵抗,因此他甫一入海就結結實實地嗆了一大口水,氣道與喉嚨騰起一片火丨辣辣的灼痛,痛得他眼冒金星。
他咳得劇烈,偏又倒不過氣,嘴巴一張,灌進來的儘是些苦鹹苦鹹的海水,憋悶、惡心反胃、刀割火燎般的痛……那重重疊加的痛苦滋味哪怕僅僅是事後回想一下都令阮語難受得直皺眉。
他本來以為自己就要那樣死了的。
浸飽了水的外袍在阮語的感知中重逾千鈞,鉛石般死死扯著他下墜,昏沉間,他的指尖好似觸到了海底細柔的白砂。
都沉底了,死定了。
然而。
就在痛楚與窒息瀕臨極致時,透過半開半合的眼簾,阮語看見一道黑影朝自己遊來,像是要施救。
緊接著,有什麼東西穩穩攬住了他。
這一線生機本該讓阮語欣喜若狂,可看清了那東西後,他隻覺心底一片冰涼。
因為抓住他的……好像不是活人。
首先是鉗在他身上的那隻怪手,它生得形狀窄長,骨角嶙峋,筋絡凸起,指縫間好像還長著半透不透的淡青色肉蹼。
阮語體態纖瘦,但也遠沒到骨瘦如柴的地步,那手能一把環握住他的腰,少說也有尋常男子手掌的兩倍長。
此外,那怪手的膚色也不對勁,太白了,白得駭人,而且並非孱弱不見光的蒼白,也並非養尊處優嗬護出的粉白,那白中透著一絲宛如銅器的灰青色,怎麼看也不是活人該有的皮膚。
阮語大駭,如果不是肚子裡實在沒氣兒了,肯定要大喊出聲。
水、水猴子?!
本以為是有人來救,可這麼一看八成是要被水猴子生吞活剝了。阮語四肢軟得像棉絮,又憋得肺腑窒痛,實在無力掙脫,況且,相比於嗆死憋死,被水猴子乾脆利落地咬斷脖子可能還痛快些。於是阮語索性軟手軟腳癱著不動了,看上去乖得很,隻是因為懼怕至極,臉蛋團縮得像捏了十八個褶的糖包子。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並沒有到來,與之相反的,阮語的嘴唇先是貼上了兩瓣涼滑的東西,隨即,牙關被什麼撬了開,一縷在此時萬金不換的珍貴氣流渡入阮語口中,瞬間將他從無邊的絕望煎熬中解救了出來。
出於本能地,阮語追著那氣流來源不放,試圖索取更多,甚至無暇細思堵住自己口唇的究竟是什麼。
而他的反應似乎讓那妖物亢奮起來了,它迫切又躁動地迎合,更多的氣流與一條濕膩如蛇的物事一同塞丨滿了阮語的嘴巴,那種感覺太陌生也太古怪,阮語下意識抵抗起來,鞋襪不知何時已經踢掉了,隻剩一雙嫩白如藕的赤足掙紮著亂蹬,將海底麵粉般細膩的白沙蹬出幾道凹陷的紋路。
那妖物好像察覺到阮語被它弄得不舒服了,死命往裡鑽的舌頭退出大半截,隻一股一股地給阮語渡氣,不再胡來了。
阮語本來憋得什麼都顧不上,這會兒倒勻了氣,腦子終於不再是一團糨糊,淺珀色的大眼睛恢複了點神采,急忙又慌又懼地,定睛朝前看去。這一看,竟正正對上一雙也在直勾勾盯著他瞧的眼珠,瞳色是幽邃的墨黑,乍看與活人肖似,可細一端詳卻隱隱能看到一點灰銀色的磷光,分明是虺蚺、守宮之類的冷血走獸才會有的眼珠子,且眼尾旁還零星生著幾片青色碎鱗,妖異邪性。
似人而非人,比半點都不似人要可怕千萬倍。
縱使知道這妖物大概不會傷人,但阮語身處無路可退的水底,在青藍詭譎的波光映照下,如此貼近又猝不及防地撞見這樣一張臉……沒嚇破膽已算是好的。
“唔……咕嚕嚕嚕……”
可憐的小皇子嚇得兩腿一蹬,吐出一串氣泡,當即昏厥在妖物懷中。
等阮語再次醒來時,人就在這裡了。
憶起了前因後果,阮語顫抖得更厲害了。
這岩石台麵很寬敞,長寬各有十幾步,可四麵都是海水,無路可逃,而洞窟入口離得極遠,從阮語這裡望過去,隻能看見巴掌大的一片白亮,憑他的水性恐怕連一半都遠遠遊不到。
況且,就算遊出了這個洞窟又能如何,他清楚這種海蝕洞外麵一樣是茫茫無際的大海。
“有、有人嗎——”
阮語不死心,先是朝洞口的方向大喊。
喊了半天,不見任何回應。
附近一帶討海生活的漁民都曉得這海蝕洞邪性得緊,洞裡有妖物,是打死也去不得的,平日出海捕魚都要遠遠避開,哪裡聽得見洞窟中的呼聲,就算聽見也沒人敢過來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