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內力流失得差不多了,沒什麼護體的作用,完全抵擋不了對手那樣渾厚的內力。他被震出了一些內傷,但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全忘了,即使在剛剛最激烈的時刻他也沒感到痛;可是現在在這種即將分彆的時候,那種胸肋間泛起的、隱約的痛楚就又返了上來,讓他一時間竟然有些難以呼吸。
他最後隻能徒勞地說道:“我隻是想見你。”
他抬起眼來,眼中濕潤。但他知道,在黑暗的屋裡,還隔著這麼一段距離,她是看不見的。
“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你了……”他低聲說道。
他在禹都尾隨過她許多次,有的時候他的好五弟跟著她,有的時候她是單獨一人在外行走。不知道是因為定儀宗確實夠不上韞王該注意的級彆,還是因為他在韞王麵前表現得確實夠冷淡無情,不把她放在心上,所以韞王他們並沒有認為麵前這個人就是他的命門之所在,暫時沒有對她不利的意思。
可愈是這樣,他就愈不敢接近她。
他想讓她回去,回到定儀宗去,等他拿回了理應屬於他的一切,他就會回去找她,捧給她一個光輝美好的郎君,會永遠愛她,永遠珍重她,永遠渴求她,永遠保護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沉溺於泥淖中,隱藏於暗處,隻能表現出刻骨的怨毒與狠辣的手段,一點美好的東西都必須藏起來,藏得深一些,直到它們隨同他一道,腐朽在自己這具已經脆敗不堪的軀殼之中。
然後,他聽到她說道:“……那就回來。”
“瑛哥,我想要你回來我這裡。”她用了一種已經久違的溫柔語氣,佇立在黑暗之中,麵朝著他,低低說道。
那種誘哄的語調幾乎要形成一個甜美的圈套,把他籠罩其中。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真的要屈服了,他慌忙用力地甩了甩頭,強行命令自己保持理智與清醒。
他的右手按在桌麵上,幾乎要將那裡生生按出一個掌印來——假如他的內力充裕的話。
高韶瑛這麼苦澀地想著,緩緩低下頭,注視著自己繃得緊緊的、青筋浮凸的手背。
他要用儘全力,才能把自己的回答從齒縫間擠出來。
“……我不能。”他說。
人之所以有種種無奈之處,都是因為太弱小。隻要自己完成了現在想要做的事情,隻要那樣,就可以……就可以——!
他咬緊牙關,慢慢地轉過身去。
身軀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具無法操控的偶人,從頭顱到四肢,從軀乾到五臟六腑,都那樣僵滯,那樣木然,那樣冰冷,毫無溫度。
他不敢再對她說“你再等等我”,因為就連他也沒有信心自己說出這句話去之後,是不是會被拒絕。他覺得自己已經脆弱到再也無法從她那裡聽到一個“不”字了,隻要她開口,吐出那個要命的音節,他就會像一具瓷偶一樣,嘩啦一聲跌碎在地上,摔得粉粉碎碎。
他哽著喉嚨,低聲說:“……保重。”
他按在桌麵上的那隻手五指緩緩合攏起來,直至緊握成拳。然後,他邁步向著房門走去。
他推開了房門,站在門口,再一次回頭向著屋裡望去。
她就站在那裡,沒有再跟上來。
或許是因為她今天前所未有地說出了類似於懇求的言語,他卻一再地拒絕,令她失望了吧。
他的唇齒間仿佛泛起了一層苦澀。
得說點什麼……說點什麼來表明他還是在意的,是想要祈求她,不管他做什麼,她都能留在原地,賜予他她的垂顧……
雖然很危險,但他唯一的一線生機就係於她的指尖,她的眉眼,她的親吻,她的宛然一笑之上;假如有一天她一旦收回了那一切,那麼他也就枯敗了,跌碎了,腐朽於流浪無依的途中。
他搜索枯腸,但許久沒有找到合適的字眼來確切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還在夜間睡不著覺。”
臨去前,他久久地凝視著她,半晌之後,卻說了這麼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在離開你之後,就再也沒能睡上一個安心的好覺……”
他英俊的臉容在月光照耀下浮現了一絲苦笑。
“我時常想,不知何時我還能回到那樣的時刻,和你一起擁抱著睡去,桌上擺著一盤吃不下的桃花酥……”
他今夜意外地說話十分直白,可是他所說的內容如今已經無濟於事。
她站在黑暗的屋內,感到了一絲黯然。
他身後是鋪滿整座庭院的銀白色月光。可是他背後所隱藏的,或許是一整座黑暗的深淵。那深淵裡伸出無數暗色的蛛絲來,纏繞在他身上,拉扯著他,似乎要把他的整個人都拽下去。
……不,或許他現在半身已經在裡麵了。
所以他才會拒絕她。
她最後說道:“……希望能有一天,我能為你唱我新學會的搖籃曲。”
高韶瑛似乎笑了一下。她聽見他的聲音變得有絲縹緲的不真切。
“……那你何不現在就唱?”
謝琇微微驚訝了一下。
不過她也不願意在分彆的時候再給彼此留下什麼難堪的回憶,於是她想了想,拖長聲音,輕輕哼唱道:
“一抓金兒,二抓銀兒,三不笑,是好人兒。”
高韶瑛愣了片刻,仿佛顯得格外訝異似的,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他的笑聲極為短促,但響在這寂靜的、日出前最後也最深的黑暗裡,卻顯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很快地收起了臉上短暫浮現的那一絲笑容。
“真糟糕。”他最後說道,語尾帶著一抹近乎歎息的意味。“我笑了。”
“……我已經不是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