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謝琇終於從高韶歡和永王李敘那裡,得知了被高韶瑛隱瞞起來的整個故事。
高韶歡似乎也不比她早知道事情的全貌有多久,當他敘述的時候, 少年的心緒仍未平複, 聲音數度因為哽咽而停頓。
他說, 高韶瑛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倘若想要奪回劍南高家的繼承人之位的話,隻在武林同道中尋求支持, 是不可能的。
在武林之中,當然是以武功高低論勝負。
所以,高韶瑛決意, 引入朝堂之勢, 來為自己加碼。即使真的無法重新奪回高家的繼承權, 也能憑借自己的一番操作,立下功勞, 換取一定的權勢與地位。
在這個世界裡,即使身為富甲一方的豪商, 也要排在武林人士與朝堂官紳之後,對於想要獲得權勢地位的高大少而言, 實非良策。
但是, 他若是介入朝堂之事,便有著一些天然的優勢——他作為長子, 主掌高家事務已久, 自然知道些不為外人所知之辛秘。
定西侯範永敬的外室女範隨玉, 為了聯絡範家與劍南高家之間門的感情,自小出入於高家,都是由當時已開始參與高家事務的長子高韶瑛負責接待的。
自然, 對於虎符一事,整個高家,隻怕隻有個人知道——那就是高家家主高崢,徐太夫人,以及當時不得不培養起來暫時接掌高家事務的大少爺高韶瑛。
高韶瑛不是蠢人,他當然能看得出來,定西侯範永敬野心勃勃,卻長期被冷落在西南邊境,隻能出兵打打那些隻會小股騷擾、搶搶東西就跑的蠻人,長期以來戰功不顯,在朝堂之中影響力也大為下降,心中早有不滿。
在這種不滿之下,範隨玉作為他信賴的、又不曾走漏身份的外室女,竟然有一天投到了韞王李稚的麾下,這足以說明一些問題。
高家家主高崢本人亦武功不顯,他能維持高家地位勉強不墜,多半還是雙管齊下:一方麵急公好義,在江湖上塑造出熱心武林事務的大俠與世家風範;另一方麵又心機重重、謀算百出,多路下注。
比如朝堂之爭,他一方麵好好地秘藏著另半塊虎符,以示效忠皇帝之意;但另一方麵,他又暗中指示他的長子高韶瑛,繼續與範隨玉來往,對範隨玉已投入韞王李稚麾下之事,亦是秉持著看破不說破的微妙態度。這樣左右逢源,兩邊下注,以為無論那一方獲勝,高家都將立於不敗之地。
在這種情形之下,誰也不知道高韶瑛是多久以前開始就著手布局的。
總之,他經過一番布局,或許還有範隨玉的保薦,成功投入了韞王李稚的麾下。
韞王正覺得劍南高家有點指使不動,需要有個人盜走高家保管的那半塊虎符嚇唬嚇唬他們,也是借此顯露出自己這邊的好處,逼迫定西侯範永敬下定決心倒向自己這一方;高韶瑛則以“事成之後希望殿下助我奪回高家”為理由,成功讓韞王對他加以信任。
再然後,就是徐太夫人壽宴驚變,高韶瑛借用了一些韞王的人手,布置了那場事變,盜走了那半塊虎符。
……但是,誰也不知道的、他隱藏最深的秘密是,他其實是永王李敘的人。
他何等聰明,早就看出韞王李稚難以成事;而他即使立下殊勳,但因為自身條件所限,於武功一途難有寸進,也無法真的與他的五弟爭奪高家。
但是他希望讓自己今後有個立足之處,讓自己不借助高家之力,也能站在高處——於是,他希望永王日後繼承大統之後,能視他的功勞,給他一個不錯的位置。
他深知在朝廷的眼中,他即使武學方麵平平無奇,但因為他出自劍南高家,終究算是武林人士,走不了其它的路子獲得好位置——除非他現在回去,跟他弟一樣從童生開始考科舉。
不過,這個世界裡,以功封爵的武林人士亦有先例,而高韶瑛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他隱身於韞王李稚麾下,實則為永王李敘傳遞消息、收集證據。當初謝琇被永王借著曲水流觴之宴派去韞王的“白園”裡尋找暗道機關,永王給她的那幾處可疑的地點,一開始就是高韶瑛調查出來的,隻是那時候時間門和機會都有限,高韶瑛未能進一步探查清楚而已。
而那半塊假虎符,也是高韶瑛調換的。他製作了半塊幾乎能夠以假亂真的虎符,交給韞王。
誰也沒有看出破綻來,直到在韞王舉事之前,定西侯範永敬終於下定決心在他這裡押注,韞王遂將半塊虎符交給定西侯,再被西南大軍的副將方穗安從細微處看出破綻、拒絕奉令為止。
方穗安拒絕奉令之後,這一消息通過八百裡加急,幾乎是在萬壽節當天清晨送抵禹都的。當然,韞王得到消息,也幾乎在此時間門前後。他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出問題的環節,隻有可能是高韶瑛。
他不得不因此倉促提前了舉事的時間門,但終究震怒而不甘心,就派了他手下的第一高手、隴西齊家的齊鐘岫,一定要拿高韶瑛的性命來祭旗。
而且,高韶瑛還握有他許多秘密的證據。他找不到高韶瑛將那些證據藏於哪裡,但他猜測那些證據說不定此刻已到了永王李敘的手裡。這樣一來,高韶瑛更是留不得的。他的憎恨,也必須有個發泄的出口。
……故事就這麼說完了。
因為後續的事情,他們都已經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竟是謝琇第一個出聲了。
“所以,那些當初他襲殺的官員……”她欲言又止。
李敘倒是十分靈醒,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哦,那些都是孤當初招攬或打算招攬的……但孤沒有想到,那幾個人居然是暗中為韞王效力的。一旦孤毫無戒備地將他們納入麾下,怕是過不了多久,韞王就會通過他們,給孤暗中使絆子了……當時,高五弟乍然入京,韞王正是盯高大哥盯得最緊的時候,他無法傳話出來,索性就替那幾個人羅織了一些貌似真正打算背叛韞王、投入孤麾下的假證據,在韞王下令進行一係列襲殺的時候,順便就把他們料理了……”
謝琇:!
竟是如此!
……韞王就這麼好騙嗎?
李敘道:“牆頭草自然有得是,想在孤和韞王之間門左右逢源的人也不少……那幾人也沒什麼特彆的理由證明他們不過是假意投靠孤、內心卻定要效忠於韞王,因此韞王一開始沒起疑心……其實,若不是最後真假虎符一事暴露,又何至於……何至於——!”
他說不下去,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一臉痛惜。
謝琇無言以對,唯有沉默。
她當初與齊鐘岫交手過,知道對方的武功有多高。她與高韶歡一對一,才算勉強把齊鐘岫擋下來,甚至需要她祭出終極大招,才能將他斬於劍下——或許還沒有立刻見效,需要高韶歡補刀。
客觀而論,那樣一個武藝高強、輕功亦絕佳的對手,想要對經脈受損、無法練武的高韶瑛下手,那麼高韶瑛除非提前很早就逃離,否則他還有什麼機會?
屋內久久無人作聲。
最後,永王李敘長歎一聲,竟然起身,向著謝琇,躬身一揖到底。
謝琇雖然對這些皇家宗室也並沒有太敬畏的感覺,但終究還是要顧及一下這裡的世情風俗的。她站起身來,向一側避開,口中說道:“……太子殿下何須如此?”
沒錯,永王李敘即將被立為太子,據說皇帝已經著令禮部開始操辦起來了。
李敘苦笑,直起身來,說道:“孤原本是想,以高大哥立下的殊勳,即使不能平白無故越過高家家主的意願不管,把他重新立為繼承人,也足以能給他封個爵位,令他今後也能繼續為孤效力……”
李敘不愧是奪嫡之爭的勝利者,平易近人、禮賢下士的身段非常放得開。他比高韶歡大兩歲,平時就常常稱呼高韶歡為“高五弟”,現在跟著高韶歡的排行往上數,稱呼高韶瑛“高大哥”,也自然順滑得很。
他歎息道:“孤如今手中掌握的、韞王早就心懷不軌的證據,倒有一多半是高大哥搜集而來的……孤還曾想,一旦韞王叛亂,以高大哥之能,從韞王那邊脫身之後,還能好好為孤策劃一下後勤等諸般事宜,將來論功行賞,朝堂上亦是空出好多位置,他一個伯爵是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