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驟然停步,回首望去。
是幾名小童,趁著家中父母都忙於早點攤子的生意之時,聚集在一起,拍著手,繞著圈,蹺起腳來,一邊跳著,一邊唱歌。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乾嘛?
點燈,說話兒;
吹燈,作伴兒;
早上起來梳小辮兒!”
高韶歡在原地停了片刻,咽下喉間的哽咽,啞然失笑。
他忽然記起自己還在崇山派習藝時,曾經常常寫信給大哥。
大哥也回得並不是多麼勤快,但不知為何,他卻總是一點子瑣碎的事情就要寫封信給大哥,也不知道是想要回信,還是單純地隻想要煩一下自己那位終日端正從容,沉穩得簡直像是個長輩、而不像是同輩人的大哥。
他記得,他在與謝瓊臨熟識起來之後,在一封信裡,曾經這樣寫道:
“大哥,我近日結識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為何,她就是有那種能讓人覺得和她呆在一起會很開心的本事……”
啊對了,那個有趣的姐姐,就是謝瓊臨啊。
他這麼想著,牽著自己的馬,慢慢地踏過那片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街道,向前走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竭力追憶著那封信裡的全部細節,不知不覺地喃喃出了聲:
“你說,下次我邀她去劍南高家玩,好不好啊?你見了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後來,大哥給他回信了嗎?
……回了。
大哥的信裡寫了什麼?提到瓊臨姐姐了嗎?
……哦好像,也禮貌地提到了。
大哥在信中說:
“小五,你的預言就沒有一次準過。”
“此番想來,也是如此。”
高韶歡嗬地一聲低低地笑了起來,眼中卻不知為何突如其來地湧上了一層淚光。
清涼的晨風吹起他披於肩後的發梢。今天因為告假出城送彆謝瓊臨,他並沒有戴玉冠,而是簡單地用一根鑲著藍邊的白色絲帶束住了一部分頭發。此刻,那根絲帶也在風中輕輕飄起。
他搖了搖頭。
“大哥,小五這一次的預言說準了啊……”他輕輕地、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你就是喜歡上她了,很喜歡很喜歡……”
“一直到最後,都是如此。”
“你還跟著她走了……不再回來了……”
一顆眼淚無聲無息地滑下他的臉頰,落進他腳邊的塵土裡。
他從前經常喜歡信口開河地開玩笑,還美其名曰“預言”,正兒八經地說要跟大哥打賭;賭輸了以後就賴賬,一次都沒真的認罰過。
大哥也寬容地沒有向他追討過。
可是這一次,他贏了。
他低聲說道:“大哥……你輸了。”
“跟你要什麼賭注才好呢?”
他還當真想了一想,爾後澀然一笑。
“……算了,大哥,我也讓你賴賬,好不好?”
他牽著馬,停在了那棟小小的宅子門外,卻沒有立刻上去叩門。
他在自己腰間的荷包裡摸了摸,摸到一顆銅丸。
是江湖上人們用來傳遞秘密消息用的。
是那一夜,他的大哥悄悄擲入院中,向他們暗中提示範隨玉身世之謎,引出定西侯與韞王之間勾連線索的那顆。
他抽出手,又隔著荷包拍了拍那顆銅丸。
“對了,我已經收到你的賭注了,大哥。”
是大哥曾經賭上生命,去換取的秘密其中之一。
他曾經竭力想要去弄懂大哥在想什麼,想要什麼。可是他一點都搞不懂他的大哥。對他來說,他的大哥太深奧了,像一本令人讀不懂的書。
現在他知道了,即使他弄不明白,但這世間終有那麼一個人是能明白他大哥的。在她那裡,他的大哥早已獲得了自己一生所求的安寧,安慰,與安心。
那具早就被劍南高家掏空的華美軀殼,在遇到了那個人之後,重又被注滿了生命力,愛情,欣悅,渴望與笑聲。
高家讓他變成枯木死灰製成的人偶,而謝瓊臨又將那具人偶帶入這充滿煙火氣的塵世,用含笑的溫暖包裹著他,用毫不掩飾的偏愛縱容他,讓他重新變為了美麗、生動而鮮活的人。
他的大哥沒能在他們這裡得到的好,早已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全部得到。
就如同他一開始對大哥所說的那樣,謝瓊臨,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世上,或許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了。
高韶歡有些出神,此刻才察覺到自己的掌心一陣刺痛。他偏頭望去,發覺是自己剛剛不知不覺間,將馬韁在手掌上纏繞了好幾圈,又不自覺地將手握緊成拳。而那陣刺痛,正是粗糲的馬韁幾乎嵌入掌心,摩擦出來的痛。
就像是他第一次學騎馬的時候,大哥帶著他在馬上,原本把他照顧得十分周到,還替他製定好了一整套哪天應當學到哪一步的、循序漸進的計劃;可是他當時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憨貨,非要第一天就自己伸手去控韁,最終還是磨破了手。
他愣了片刻,最終低下頭去,啞然一笑。
“大哥……”他低聲道。
“我得承認,我不如你……”
終有一天,他坦然承認了這一點。也終有一天,他將孤身一人上路,踏破虛空,去往星辰的那一頭。
正如大哥所選擇的那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去處,每個人也都有每個人的歸路。
他身旁的駿馬似乎原地踏了幾步,噴出一個響鼻,不耐地嘶鳴了一聲。
在他頭頂,遼遠的高天裡,陽光耀眼,一行清脆的鴿哨聲再起,劃破長空,直上雲霄。
【第一個世界·五更鐘·終】
【請期待第二個世界·殘夜】